元光元年的春风,吹不散卫府的阴霾。
那场名为庆贺,实为拉拢威胁的相府宴会,已经散场几日。
此后的日子,卫青在新赐的府邸。
门外车马喧嚣,贺客盈门,他充耳不闻。
径直穿过华丽的屋宇,将自己关入书房。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磨得起了毛边的竹简。
竹简上是两个清秀的字:阿莘。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眼神空洞,而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盆。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竹片,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个心怀绮念的少年,连同这点残烬,一同化为飞灰。
卫青转身,在桌案上铺开一幅巨大的北境地形图,旁边是一卷《孙子兵法》。
昨日在宣室殿,听到大行令王恢的计策,真正的战争正要打响。
备战北境,统一思想,让日月所照之处,皆为汉土。
从今往后,他只是大汉的刀,陛下的剑。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
“大人,五日后就是春闱策问日,相府的门生皆入举荐。”
夏婵呈上一盏浓茶时,顺手将从兰林殿带来的卫子夫的信笺呈上。
“大娘子辛苦。”
卫青音色冷静,他转头从抽屉中拿出相府所赐锦盒,递于夏婵。
“明日烦请娘子,将此物传于阿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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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
刘彻一把推开殿门,寒气裹挟着怒意,瞬间冲散了满室的温暖。
卫子夫正临窗看书,她没有起身,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竹简。
“他想当皇帝!”
刘彻扯开领口,将一盏凉茶灌进喉咙,胸中的燥火却烧得更旺。
“借着给仲卿贺喜的名头,把朝中公卿聚了一半,察举之日将近,京中应考的儒生,不少都是相府门下!”
“他举荐的那几个废物,满口‘与民休息’,不过是想让朕对那帮脑满肠肥的诸侯,继续放任自流!”
卫子夫起身,为他续上一盏热茶,动作不疾不徐。
“他越是急,说明陛下越是打在了他的痛处。”
“痛?”刘彻一声冷哼,满是轻蔑,“朕看他还快活得很!仗着太后,他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朕的政令不出未央宫!”
“那便让他连这天也遮不住。”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钉子,钉进了刘彻心里。
她走到书案前,将刚刚看的那卷竹简,推到刘彻面前。
“陛下,田蚡要用儒生这块盾,来挡您的刀。”
“我们为何不能……也用儒生,铸一把更快的刀?”
刘彻的目光落在竹简上。
广川,董仲舒。
“《天人三策》……”
刘彻拿起竹简,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殿内只剩下竹简翻动的沙沙声。
他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稳,再到压抑不住的兴奋。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刘彻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像一头饥饿的狼,终于闻到了血腥味。
“董先生的这封策论,这几日是该派上用场了。”
“好!此人是把快刀!”
“是快刀,但也容易折断。”卫子夫迎上他的视线,“明日策问,田相的人必定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陛下莫忘了,去岁辽东高庙走水,就因董先生的天人三策之论,朝中众臣请旨令陛下腰斩董先生。”
“当日是陛下惜才,力排众议,最终罢官为先生保住一命。”
“如今,先生作为一个有‘前科’的大儒,会被他们撕得粉碎。”
刘彻的兴奋冷却下来,眉头紧锁。
“朕知道,所以……”
“所以,这把刀,不能由他自己呈上。”
卫子夫打断了他。
刘彻一怔。
“田蚡的盾,是朝中那些所谓的‘儒学正统’。”
卫子夫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那我们就需要一面更硬的盾,护着我们的刀。”
刘彻的眼睛骤然亮起。
他明白了。
“卫家。”
“是。”卫子夫点头,“田相想打压一个儒生,易如反掌。可他想当朝打压一个陛下一手扶持的新贵卫家,就得掂量一二。”
“毕竟,仲卿才刚同大行令王恢把南越收复。”
这不是举荐。
这是一场用卫氏做耳,真正把卫家摆在庙堂风云之上。
“好!”刘彻猛地一拍桌案,龙椅的扶手被他按得咯吱作响,“就这么办!朕要亲自看看,当武将开始谈论仁义道德时,田相的脸色,会变成怎样!”
他握住卫子夫的手,紧紧地。
“子夫,有你……”
“陛下。”卫子夫回握住他,眼神平静如水,“仲卿说,大行令王恢要计划备战北境,统一思想势在必行。”
“没有人可做鱼饵,那臣妾与卫家就来做这次的饵。”
刘彻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拉过卫子夫拥入怀中,有些柔情的吻住了她。
“子夫,给朕生个儿子。”
他眼眶微微泛红,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愫。
兰林殿室内,掩过春色迤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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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宣室殿。
适逢首届察举制的,天子策问大典。
刘彻高坐御座,神色冷峻。
殿内,田蚡举荐的几位“大儒”正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各抒己见的论证着对先帝治国的怀念,又有对固守旧制的热忱。
刘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让殿内的气氛更压抑一分。
田蚡的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稳操胜券的笑意。
就在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太仆公孙贺出列,手捧一卷竹简,声如洪钟。
“陛下!臣,代太中大夫卫青,举荐广川大儒,董仲舒之策!”
“那董仲舒,去年不是刚被罢免吗?”
满朝哗然,众臣窃窃私语。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那些夸夸其谈的儒生身上,聚焦到了公孙贺这里。
一个武将,在策问大典上,举荐儒生?举荐的还是被罢官的人。
田蚡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他精心布置的舞台,被人从侧面狠狠撞开一个大洞。
刘彻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声音里透着一丝玩味。
“哦?卫大夫何时也对儒学有了兴致?呈上来。”
郭舍人快步走下,接过竹简,呈于御前。
刘彻展开竹简,像是第一次读一般,看得极为“认真”。
殿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他翻动竹简的细微声响。
终于,他放下竹简,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狂喜。
“董仲舒何在?!”
一个身形清瘦,须发半白的老者,从儒生队伍的末尾走出。
他脊梁挺得笔直,如一柄未出鞘的剑。
“草民董仲舒,参见陛下。”
刘彻竟走下御座,亲手将他扶起。
“先生之策,如拨云见日。朕只问你,何为‘大一统’?”
董仲舒环视一周,迎着无数或惊诧、或嫉恨、或审视的目光,声音响彻宣室殿。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八个字,如八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丞相田蚡站在百官之首,面色由青转白,最后归于一种可怖的死灰。
他一言不发。
只是藏在宽大朝服下的那只手,死死攥成了拳,指节已然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