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少年唇角的讥嘲,凝成实质的冰棱。
“我与阿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何谈学堂?”
他审视的目光,再无半分街头重逢时的孺慕与狂喜,只剩下刀锋般的锐利,将卫子麸寸寸剖开。
卫子麸的心跳,骤然停滞。
“而且,”他缓缓向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地狱传来的耳语,“我阿姊,从不唤我‘钦儿’。”
他每一个字,都在粉碎她的侥幸。
“她只会唤我。”
“仲卿。”
轰——!
卫子麸脑中炸开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干,四肢冰凉。
她望着那张与弟弟卫钦别无二致的脸,一个荒诞到让她窒息的念头,破土而出。
她强迫自己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的铁屑,带着血腥味。
“我叫卫子麸,麦麸的麸。”
“我的弟弟,叫卫钦,钦佩的钦。”
她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但是没有。
只有愈发深重的冰冷,和一种被愚弄后的死寂,将她眼中最后的光亮寸寸碾碎。
“我乃卫青。”少年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青草之青。”
他再次抬眼时,那双眸子已是深不见底的黑渊,倒映着她的狼狈和惊骇。
“所以,你不是我的阿姊。”
卫青!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史书上那个与霍去病并称“帝国双璧”,开启了煌煌汉室百年霸业的卫青!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天雷,将卫子麸所有幻想劈得粉身碎骨。
她身子一软,踉跄后退,手掌“砰”地一声撑在冰冷的桌案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茶杯随之震倒,温热的茶水,淌了一地,像一滩无声的血。
一切都错了。
所有的一切,全都错了。
“那……你的阿姊呢?”
她攥紧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问出这句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的颤抖。
卫青闻言,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缓缓抬头,那双死寂的眸子,瞬间被疯狂的血色吞噬。
“我的阿姊……”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钝刀刮过骨头,每个字都带着血。
“她姓卫,单名一个‘荠’字,小字,子夫。”
卫子夫!
卫子麸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她死了。”
卫青猛地抬高了声音,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被淮南王府的那群畜生,活活折磨至死!”
话音刚落,他动了。
卫子麸的眼前只剩一道快到模糊的残影!
卫子麸的瞳孔骤然紧缩。
已经晚了。她的颈间一紧!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将她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呃……!”
她只觉得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窒息的痛苦淹没了所有思绪。
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屈膝,用尽全力一脚踹向卫青的小腿胫骨!
“砰!”一声闷响。
卫青的身形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铁铸的桩子。
他眼中的暴戾与疯狂更甚,五指如铁钳般骤然收紧!
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
“你为何要出现?!”
“为何要顶着她的脸,出现在这里?!”
他贴近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咆哮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你让我看到光,又亲手把它捏碎!”
卫子麸的视野开始发黑,金星乱冒。
反抗是徒劳的。
力量的差距,是绝对的。
在濒死的眩晕中,卫子麸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她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停止了踢打。
她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愤怒,源于失去阿姊的痛苦。
那痛苦,就是他的软肋。
也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从被挤压的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清晰而冷酷的音节。
“她让你活下去。”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捅开了卫青脑中最黑暗的闸门。
“不是让你,带着她的恨去死。”
世界静止了。
熊熊烈火下,血红色一片。
铁链拖过地面的刺耳声响,女人残破的、浸透了血污的衣裙。
还有那双空洞的,再也不会映出他模样的眼睛。
“仲卿……活下去……”那是阿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卫青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只掐着她脖颈的手,像是被烈火灼烧,猛地弹开!
“咳!咳咳!咳咳咳——”
卫子麸重重摔落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贪婪而痛苦地撕扯着空气。
喉咙火烧火燎,颈骨仿佛已经断裂。
卫青没有看她。
他抱着头,重重跌跪在地,全身剧烈地颤抖。
那些被他强行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日夜啃噬他的画面,此刻翻江倒海,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不是在后悔,他是在痛苦。
卫子麸撑着地,慢慢坐起身。
她看着那个在记忆中崩溃的少年,心中没有半分同情与怜悯。
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和对局势最清晰的判断。
这个少年,是头失控的野兽。
而“卫子夫”的意志,是唯一能套在他脖子上的项圈。
她缓缓站起,忍着浑身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弯腰去扶他,更没有拥抱。
她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他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后颈。
这个动作,带着安抚,更带着驯服的意味。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模仿着记忆中温柔的声线,立下了新的、属于她的誓言。
“仲卿。”
“我在。”卫青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和血丝浸满的眼睛里,没有孺慕,没有释然,只有一种要将救命稻草拖入深渊的、病态的偏执。
他反手,死死抓住她按在自己后颈的手腕,五指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姊。”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决绝。
“你再也,不准离开我。”
与此同时,东宫的烛火次第亮起,映着少年储君愈发阴沉的脸。
刘彘摩挲着手中的弓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等了几个时辰,从白昼等到黑夜。
“卫子麸。”他冷笑一声,声音里是淬了冰的怒意:“你是第一个敢让朕等的女子。”
“你敢失约!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