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凉意,从敞开的院门灌入。
卫子麸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便追了出去。
她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落叶,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无边的黑暗。
长安的夜,深不见底。
她沿着幽深的小巷一路狂奔,肺里像有火在烧,终于在贯穿城西的渭水支流旁,找到了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背影。
卫青独自坐在冰冷的河岸边,将头死死埋在双膝之间。
他像一头濒死的幼兽,蜷缩着身体,连哀鸣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有肩膀在极力压抑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卫子麸放轻了脚步,在他身侧安静地坐下,没有开口。
河水无声地流淌,倒映着一轮残月。
清冷的光,在水面碎成一河的孤寂。
“我知道,我不是她。”
许久,卫子麸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
“我代替不了,你的阿姊。”
卫青的肩膀,猛地一僵。
“可她把我换了回来。”
卫子麸看着河面倒映的碎月,像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他一字一句地剖白。
“用她自己的命,把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换了回来。”
“她想让你活下去。”
“也想让我,替她活下去。”
卫青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被血色与泪水浸透的眼睛,在惨白的月光下,空洞得骇人。
“你知道吗?”卫青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骨头。
“我们刚到长安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郑家的兄长们,都欺我,辱我,只因我是私生子。”
“母亲去世后,是长姊和二姊去给富户人家浆洗衣物,一双手泡得又红又肿,一天只能换回两个又干又硬的饼。”
“她们自己从来舍不得吃,总是仔细地掰成两半,一份给我,一份给阿姊。”
他说的是卫荠,那个已经被淮南王府的黑暗吞噬的,真正的卫子夫。
“阿姊她……是平阳侯府家丞的私生女,自幼被养在外面,身子骨最弱,后来又被母亲带入平阳侯府,我初次从郑家逃到母亲身边时,只有阿姊第一个接受我。”
“阿姊会写字,会弹琴,还帮着长姊和二姊浆洗衣物,她是这污浊的长安城里,最干净、最明亮的姑娘。”
“后来,我被郑家带走,又卖入刘侍郎府中,阿姊从平阳侯府出来救我。我们一路出逃,是玉娇和夏婵姊妹收留我们,也是看中了阿姊的才情,想让她在玉婵居做个清客,挣些笔墨钱。”
“东方朔教她读书,教她道理。”
“他说,阿姊的命格,贵不可言。”
卫青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血与泪的腥气。
“可再贵的命,也抵不过淮南王的一句话。”
“那天,玉娇拿着淮南王府的帖子,哭着来找阿姊。她说,她若去了,这辈子就毁了。”
“阿姊心善,她信了玉娇的眼泪,也信了东方朔说的‘此去或有转机’。”
“她把那枚血玉戴在身上,说那是她的护身符。”
“她说,她去去就回。”
卫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为一片哽咽的死寂。
“她再也没回来。”
“而我,又被刘侍郎抓回去,硬生生盖上奴印。”
卫子麸的心,像被无数根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那句“子夫,回来吧!代替我,活下去……”不是召唤,是遗言。
是卫荠在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魂力,对血玉许下的,最绝望的愿望。
她要的,从来不是复仇。
她要的,是让她的弟弟,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卫子麸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卫青冰冷的、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的手背。
“我还不了你一个卫荠。”
她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像一道光,决绝地劈开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但我可以,替她活着。”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阿姊。”
卫青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冰层,被这句话狠狠砸开。
“你叫卫青,字仲卿。我叫卫子麸,小字,子夫。”
她一字一顿,像在立下一个最庄重的,跨越时空的誓言。
“我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
卫青眼中的防线,彻底崩塌。
积压了整整一年的,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的痛苦与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
当晚,卫子麸回了玉婵居。
卫青却不愿再踏入那个院子半步,他独自一人,回了平阳公主府。
庭院中,玉娇和东方朔还在等她。
石几上,燃着一盏孤灯,将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扭曲变形。
“对不起。”玉娇的声音,沙哑不堪。
卫子麸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东方朔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那块血玉,到底是什么?”
东方朔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卷古旧的帛书,在桌上缓缓展开。
“此玉,名为‘换命’。乃上古神石,采天地灵气,饮日月精华而生,世间独此一枚。”
“它认主之后,能纳魂,能改命,甚至……能在特定条件下,逆转生死。”
他的手指,点在帛书上一段以朱砂写就的古老文字上。
“但它真正的力量,是‘等价交换’。”
“卫荠用她自己的身死道消,换来了身为她‘来世’的你,跨越时空,魂归此地。”
“所以,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这长安城里,再无卫荠。”
“只有一个,卫子夫。”卫子麸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冷得像冰。
“是我害了她。”玉娇捂着脸,泣不成声,“是我让她去的。可她临死前,却托梦告诉我,说她不悔。”
“她说,她已经找到了能替她走完这条路的人。她说,那才是真正的天命。”
东方朔看着卫子麸,眼神复杂而深邃,带着悲悯,也带着一丝敬畏。
“卫姑娘,你的到来,便是子夫的遗愿,也是这盘棋局中,最大的变数。”
“是死局,还是生机,皆在你一念之间。”
卫子麸听完沉默了。
她握紧了胸前那枚温热却有些微凉的血玉,感受着里面沉睡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悲欢与不甘。
她知道,她没有退路。
这条命,是卫荠给的。
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
次日,天还未亮,玉婵居门口便热闹非凡。
东方朔不知从哪雇来了十几名壮汉,每人肩上都挑着两担沉甸甸的竹简,浩浩荡荡,排成一条长龙,几乎堵塞了整条巷子。
“东方先生,您这是……”卫子麸看着这夸张的阵仗,目瞪口呆。
东方朔一甩宽大的袖袍,摆出一个自认为潇洒不羁的姿势,得意洋洋地开口。
“今日,我要上书自荐!”
“这些竹简,共计三千余册,皆是我对治国安邦的浅见。”
“陛下日理万机,想必没空细看,但光是这阵仗,就足以让他记住我的名字了!”
卫子麸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她算是明白,为何史书上说这位奇人“滑稽多智”了。
“正好,卫姑娘今日不是要去未央宫赴约么?”
东方朔对她挤了挤眼:“你我同路,岂不妙哉?”
二人结伴而行。
一个身后跟着十几担竹简,张扬得恨不得全长安都知道他要去当官。
一个低眉顺眼,裹紧披风,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无人注意的尘埃。
这怪异至极的组合,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好不容易到了巍峨的未央宫门前,东方朔那壮观的“自荐书”队伍,立刻被宫门卫士如临大敌般拦下。
一名内侍匆匆赶来,对着东方朔行了一礼,皮笑肉不笑。
“东方先生,陛下对您的才学早有耳闻,特命小人引您入殿一叙。”
“只是这些……重物,还是暂且留在宫外吧。”
东方朔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恼,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昂首挺胸地跟着内侍走了。
卫子麸则被另一名小黄门引到侧殿等候。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木凳上,手心死死攥着那枚刻着“彻”字的玉佩。
玉佩很凉,可她的手心全是汗。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卫子麸心中一紧,以为是刘彻来了,连忙起身。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心底一凉,后脑勺一阵吃痛,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