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拿起一小撮白色粉末,缓缓洒入另一盆清水之中。
她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盆壁外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出细密的白霜。
在宫女们倒抽冷气的声音里,她终于开口,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这是硝石。”
“陛下赏的。”
她顿了顿,将那卷竹简推到桌子中央。
“这上面,记载着十种草药的性状与功效。”
“谁第一个背出来,赏冰一块。”
希望。
在永巷这种地方,是比黄金更珍贵,也更稀有的东西。
卫子夫只用了一堆硝石,一卷竹简,就轻而易举地,制造出了这种东西。
关于“仙石制冰”的传说,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出了永巷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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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
“砰。”
皇太后王娡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
那声轻响,却让一旁侍立的心腹内侍,腰弯得更低了。
“你是说,那个卫氏女,在永巷,凭空制冰?”
“回太后,千真万确。”
内侍将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不差地飞快复述。
“如今永巷的宫人,都说她有通天彻地之能,快把她当成活菩萨供起来了。”
王娡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修长圆润的指尖,在光滑的漆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凭空制冰?
她从不信鬼神,她只信手段。
一个有手段的女人,若能为己所用……
王娡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飘向椒房殿的方向。
馆陶、陈阿娇,窦氏那根缠人的藤蔓,已经快要扼住她儿子的咽喉。
她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听话,能为她斩断一切阻碍的刀。
这个卫子夫,似乎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皇帝呢?”
王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温度。
“回太后,陛下近来正为长安城外的时疫之事忧心。”
“不仅下令羽林卫彻查各处水源,又从各地征调名医郎中,说是要编撰一部《防疫策》。”
王娡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刘彻自新政受挫后,便整日沉迷于骑射典籍,像一头彻底收敛了爪牙的猛虎。
可她知道。
水面越是平静,水下的暗流便越是汹涌。
“哀家近来,也觉得身子乏了。”
王娡缓缓站起身,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你去,把皇帝给哀家叫来。”
内侍心中一凛,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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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一处隐秘的山洞之内。
火把燃烧着,光影在巨大的沙盘上疯狂跳跃。
山川、河流、关隘,整个大汉的北疆地形,一览无余。
刘彻一身黑色劲装,负手立于沙盘之前,眼神锐利如鹰。
张骞、东方朔、卫青,三人屏息立于其后。
“陛下,臣已按卫姑娘所赠之舆图,重新勘定了西行路线。”
张骞的声音沉稳有力,眼中燃烧着即将踏上万里征途的熊熊烈焰。
刘彻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卫青身上。
“卫青。”
“臣在。”
“羽林卫中,选百名精锐,强加训练,日后随张骞西去。”
刘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打磨一件冰冷的兵器。
“他们是使节,也是狼。”
“朕要他们,到了西域,能以一当十。”
“臣,遵旨!”
卫青俯身领命,没有半分迟疑。
张骞与卫青退下,洞中只余刘彻与东方朔二人。
“陛下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真是玩得越发纯熟了。”
东方朔摇着他那把破蒲扇,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明面上彻查时疫,暗地里却将羽林卫的钉子,一颗颗安插入宫禁各处。”
“太皇太后怕是还以为,您正陪着那群郎中们玩泥巴呢。”
刘彻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在沙盘上轻轻一点。
落点,正是长安。
“光有钉子,不够。”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朕还需要一根撬棍,一根能撬开这铁桶江山的撬棍。”
“撬棍?”
东方朔的目光,瞥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陶盆。
盆里,一块小小的冰块正在无声地融化。
“撬棍不是已经送到永巷了?”
“听说,您这位‘撬棍’,都快被宫人们传成女娲娘娘了。”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还不够。”
他手中的竹竿,在沙盘上划过一道凌厉至极的线条,从长安,直指漠北。
“朕要的,不是一个受人供奉的娘娘。”
“是一把能饮血的刀。”
话音刚落,郭舍人那道没有重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口。
“陛下,长秋宫传旨,皇太后召您即刻觐见。”
刘彻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东方朔脸上那丝玩味的嬉笑也彻底收敛,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王娡。
这个女人,比窦漪房更难对付。
窦漪房的野心和手段都摆在明面上,而王娡的野心,却永远藏在那温和慈爱的笑容背后。
她此刻出手,绝非善意。
“陛下,麻烦了。”
东方朔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太皇太后要卫姑娘的命,尚有迹可循,无非是怕她动摇国本,蛊惑君心。”
“可这位皇太后……”
东方朔一针见血。
“她要的,是卫姑娘的心。”
“她想把您的刀,变成她的。”
刘彻没有说话。
他转身,大步走出山洞。
洞外的阳光刺眼,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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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
刘彻踏入殿内时,王日志正在修剪一盆名贵的兰花。
“皇帝来了。”
她没有回头,手中的金剪“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剪掉了一片微微泛黄的枯叶。
“听说,你得了块‘仙石’?”
“儿臣不敢欺瞒母后,不过是西域商人偶然进献的硝石,有些制冰的奇巧之用罢了。”
刘彻躬身行礼,答得滴水不漏。
王娡终于放下金剪,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既是奇物,便更该谨慎。”
“如今宫中出了这等来历不明的东西,总归是要查个清楚。”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这样吧。”
“把那个卫氏女,连同那块所谓的‘仙石’,一并送到哀家这长秋宫里来。”
“哀家亲自看着,也免得出了什么乱子,扰了这宫闱的清净。”
刘彻的瞳孔,猛地一缩。
来了。
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母亲。
“母后,此物或关乎上天示警,不可轻动。那卫氏女,也只是奉儿臣之命行事,不敢擅专。”
王娡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哦?”
“那哀家,便只好亲自去一趟永巷,看看这‘上天示警’,究竟是何等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