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五年,春。
宣室殿。
殿内空气凝滞如铁,仿佛连光线都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主父偃立于百官之前,身形瘦削,却如一杆即将投出的标枪,枪尖直指这死气沉沉的朝堂。
“臣,主父偃,启奏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金石之音,清晰地砸在每一位王侯公卿的心上。
“为广布皇恩,泽被宗亲,臣请陛下下——推恩之令!”
每一个字,都淬着足以颠覆天下的锋芒。
“允天下诸侯,分封子弟为列侯,以固我大汉万世之基!”
一言既出,死水乍破!
御史大夫庄青翟,如一头被触怒的雄狮,悍然踏出队列,声如洪钟。
“荒唐!”
那声音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高祖亲定,嫡长子继承,此乃祖宗之法,不可动摇!”
“我大汉屏藩在外,以御匈奴,今削藩以弱枝,枝弱则干危,此乃自毁长城!”
他猛地转向主父偃,眼神如刀,仿佛要将这个“新进小吏”当场凌迟。
“你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国本,该当何罪!”
丞相许昌立刻出列,苍老的身躯一躬,仿佛代表了整个旧臣阶层。
“庄大夫所言极是!”
他身后,满朝旧臣勋贵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名为推恩,实为削藩!”
“此举一开,宗室离心,天下必乱!”
“请陛下,严惩此獠!”
殿内的声浪排山倒海,仿佛要将主父偃那瘦弱的身影彻底吞没。
御座之上,刘彻面无表情。
修长的指节,在龙椅的蟠龙扶手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在等。
等一把,他亲手磨砺的刀。
***
兰林殿。
殿门紧闭,隔绝了宣室殿的喧嚣,却隔不断那股令人心悸的紧张。
卫子夫端坐镜前,一言不发。
铜镜里的容颜平静无波,但她手中那把小小的象牙梳篦,却被攥得指节泛白。
她也在等。
陛下在宣室殿落子。
而她,在后宫,稳住棋盘。
“夫人,您看。”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夏婵。
她手中捧着一只刚做好的糖人,却没有直接给眼巴巴望着的小昭华,反而举得高高的。
小昭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急得咿呀乱叫,却怎么也够不着。
一旁的霍去病也急了,跳起来就要抢。
卫子夫没有回头,声音却很轻。
“夏婵,你觉得,这糖人该给谁?”
夏婵一愣,瞬间明白了卫子夫的深意。
她将那只糖人,“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掰成了三份。
最大的一份给了昭华。
稍小的一份给了去病。
最小的一份,她自己捏在手里。
“如此,人人有份,谁也不必争抢。”
卫子夫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若胜,君临天下之路,再无掣肘。
若败……
她不敢想。
就在此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更大的哗然,似乎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发生。
卫子夫的手一颤,梳篦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
宣室殿。
队列中,一个身影挤了出来。
武安侯,田蚡。
他脸上挂着对君王无限忠诚的忧思,与对同僚固步自封的痛心疾首。
“臣,以为主父偃所言,乃千古良策!”
一句话,殿内嘈杂顿消。
无数道惊愕、愤怒、不可置信的目光,像利箭般钉在他身上。
田蚡恍若未觉,对着御座重重叩首,声泪俱下。
“陛下仁孝!”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半点谄媚,全是“真情流露”。
“诸侯之子,皆龙子龙孙,岂能因嫡庶之别,判若云泥?此非陛下之意,更非高祖之愿!”
“此非削藩!是陛下不忍宗亲骨肉相残,手足离心!”
“是让每一位刘氏子孙,皆可沐浴皇恩的无上恩典!”
他猛然抬头,环视四周,声色俱厉,像一头护主的忠犬。
“此乃真正的仁政!反对者,非蠢即坏!”
“尔等是嫉妒陛下仁德,欲置宗亲于不义!”
好一招偷梁换柱!
反对的诸王与旧臣,被他这番话堵得脸色青白交加,哑口无言。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阶下,如神只俯瞰蝼蚁。
“众卿,都听到了?”
“既然如此……”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声凄厉的嘶喊,悍然打断了刘彻的话。
广川王的王后披麻戴孝,在一众宗亲的簇拥下,连滚带爬闯入大殿。
她扑倒在地,字字泣血。
“陛下!您要为我王做主啊!”
“昨日深夜,广川王他……他在府中,离奇暴毙了!他可是陛下的亲弟弟。”
轰!
这个消息,比推恩令更像一道惊雷。
方才哑口无言的宗亲们,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群情激愤。
“陛下!此事必有蹊跷!”
“定是奸人构陷,请陛下彻查!”
刘彻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看向殿角。
卫青与郭解不知何时已立于那里,对着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不是他们。
是淮南王派人动的手。
他看着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看着那些被利用而不自知的愤怒宗亲。
他知道,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一个,让他们彻底闭嘴的交代。
“郭舍人。”
“奴在。”
“将那份匈奴刺客的口供,念给众卿听听。”
郭舍人展开早已备好的供词。
他用没有一丝感情的语调,将广川王刘越如何勾结匈奴,意图行刺,事败之后畏罪自尽的“事实”,公之于众。
“……广川王刘越,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话音落下。
满殿死寂。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宗亲们,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面如死灰。
刘彻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推恩之令,是朕给刘氏宗亲,最后一次机会。”
他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无人敢抬头。
“谁赞成?”
“谁反对?”
满堂朝臣,无人应答。
丞相许昌与御史大夫庄青翟对视一眼,执笏而出,轰然跪倒。
紧接着,是满朝文武。
黑压压一片,跪满了整座宣室殿。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到一个公鸭嗓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陛下,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内侍连滚带爬地扑进殿内,声音发颤。
刘彻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退朝。”
他撂下两个字,疾步往长乐宫而去。
身后,是死寂之后,轰然爆发的惊恐议论。
***
长乐宫。
窦漪房斜倚榻上,脸上是灰败的疲惫。
“哀家,时日无多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推恩令,哀家准了。”
刘彻一怔,面色微动。
“但,你要答应哀家一件事。”
窦漪房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刘彻身上。
“在哀家闭眼之前,不得推行。”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君王社稷,不能寒了人心。”
“广川王的事,到此为止。”
这是她最后的政治交换。
用她的退让,换取她死前的安宁。
刘彻看着这位斗了一辈子,也敬了一辈子的皇祖-母。
他重重颔首:“孙儿,遵旨。”
从长乐宫出来,夜风冰冷。
刘彻独自站在宫道上。
他赢了。
胜利的果实,却带着血腥和交易的味道。
郭舍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呈上一份火漆封口的密报。
“陛下,廷尉府张汤,急报。”
刘彻立即拆开,但见信上只有一行字。
“李当背后,另有其主。臣查出,其与淮南王宫,往来甚密。”
刘彻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的指节,根根泛白。
淮南王,刘安。
他看向南方,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猎人盯住猎物的,彻骨的寒意。
“传旨下去,广川王无后,广川国封地由朝廷代管,此事让主父偃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