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暮秋。
渭水河畔的寒意,似乎透骨而入,连长乐宫的鼎盛喧嚣也无法全然驱散。
今日是皇太后王娡的寿辰。
刘彻下旨大宴群臣,宗室诸侯,凡在长安者,皆列席。
宣室殿内,丝竹悦耳,舞姬蹁跹。
推恩令的巨石,早已投入名为“大汉”的深潭,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在座的刘姓宗亲们,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笑容,举杯,贺寿。
杯盏之后,是一双双深藏怨怼与忌惮的眼睛。
刘彻高坐龙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的卫子夫,一袭凤袍,端庄温婉,正安静地为他布菜。
她仿佛对殿内无形的刀光剑影,毫无察觉。
“皇儿,哀家看你近日清减了许多。”
王太后看着儿子,声音里满是慈爱,也有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儿子与那些宗亲之间,那根弦已经绷到了何种地步。
刘彻笑了笑。
“谢母后关心。”
他握住卫子夫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才有了真实的温度。
“有子夫在,儿臣一切安好。”
这一握,落在某些人眼中,成了最刺目的挑衅。
淮南王女刘陵端坐席间,指尖在冰冷的玉杯上轻轻一划。
她对着不远处的几个宗室王爷,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时机,到了。
乐声陡然一变。
一队身着异域服饰的舞姬入场,舞姿奔放热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为首的舞姬,身段妖娆,水袖翻飞。
然而,她眼中没有献媚,没有敬畏,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卫子夫的心,猛地一跳。
不对。
那舞姬的每一个动作,都踩在鼓点上,却又带着一种违和的杀气,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在演练某种搏杀之术。
她下意识地看向刘彻。
刘彻也正微眯着眼,审视着那名舞姬,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电光石火之间,舞姬已至御阶之下!
她并未直接冲向皇帝,而是猛地一甩水袖!
袖中射出的,并非寒光,而是一片迷眼的白色粉末,兜头盖脸地洒向御前!
“护驾!”
几乎在同时,御座侧后方一名侍立的宦官,猛地从袍内抽出一把短刃,扑向刘彻!
变故不止一处!
殿梁之上,两名早已伪装成侍卫的刺客,同时扣动了机括!
咻!咻!
两支淬毒的弩箭,一左一右,呈夹角之势,封死了刘彻所有闪避的路线!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令人窒息!
尖叫声四起,殿内大乱。
百官惊骇,宗亲色变。
刘彻瞳孔骤缩,腰间的长剑只拔出一半。
太快了。
他快,身边的人更快。
他甚至没看清卫子夫是如何动作的。
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侧传来,将他狠狠推向御座的另一侧。
那道凤凰般的身影,决绝地、毫不犹豫地,迎向了那支射向他心口的弩箭。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刘彻狼狈地摔在地上,一抬头,只看到卫子夫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袭华美的凤袍之上,一朵刺目的血花,正迅速洇开。
“子夫!”
刘彻发出了一声近乎野兽的咆哮,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与颤抖。
他疯了一般扑过去,一把抱住缓缓软倒的卫子夫。
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他的手掌。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给朕拿下!!”
殿前武士如梦初醒,蜂拥而上。
那名持刃的宦官刺客一击不中,立刻被乱刀砍死。
为首的舞姬则如鬼魅般,在混乱中掩护着殿梁上的同伴,向殿外退去。
“公孙贺!张汤!”
刘彻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
“封锁宫门!全城戒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
公孙贺与张汤领命,率领羽林卫和绣衣使者如潮水般追了出去。
那辆早已等候在宫墙阴影处的马车,接应了扔出信物的刺客,随即不紧不慢地驶向城南。
最终,停在了刘陵那座幽静的别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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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
浓郁的药味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医令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抖。
“陛下……皇后娘娘吉人天相,箭矢偏了……偏了一寸,未曾……未曾伤及心脉。”
他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只是失血过多,伤口染毒,臣已用金疮药封住伤口,后续……后续还需看娘娘自己的造化……”
刘彻挥了挥手。
“滚。”
一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所有宫人、太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死一般寂静。
刘彻坐在榻边,看着卫子夫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白色。
方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至今仍在他四肢百骸中蔓延。
他怕了。
这个视天下为棋盘的男人,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他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此刻的安然无恙。
“为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这么傻……”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刘彻的眼中,杀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喷涌而出。
宗室。
淮南王。
刘安,刘陵……
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每一个都与死亡画上了等号。
他要杀人。
他要让所有参与此事,甚至只是心怀怨怼的人,都为卫子夫流的这捧血,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他要屠了那几座王府,用他们的血,来浇灭自己心中的恐慌与怒火。
夜色渐深。
刘彻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守着,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子夫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似乎陷入了某个梦魇,眉头紧紧蹙起。
嘴唇翕动,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别……别推……”
刘彻猛地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子夫?你说什么?”
“水……堵不住……”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含混不清。
“给……给他们……一条路……”
“……自己……选……”
说完这几个字,她便再次沉沉睡去,呼吸却似乎平稳了些许。
刘彻僵在原地。
别推……
堵不住……
给他们一条路……自己选……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不成句的词,混乱而暴怒的思绪,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推……推恩令?
堵不如疏?
给他们一条路……让他们自己选?
刘彻的目光,瞬间从狂怒,化为了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殿外漆黑的夜。
原来是这样。
好。
好一个“自己选”。
他不仅要让他们自己选,还要让他们为了争抢这条活路,自相残杀。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你们让朕的皇后流了多少血,朕就要你们用十倍的封地和黄金,来偿还。”
次日,第二道诏令传遍长安。
消息一出,原本同仇敌忾的诸侯使者们,瞬间炸开了锅。
前一日还在酒宴上歃血为盟,声称要与暴君抗争到底的中山王使者,第二天一早就跪在了丞相府门前,声称中山王愿捐粮十万石,以助国用。
胶西王、济北王……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朝廷输诚。
所谓的宗室联盟,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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