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三伏天。
长安城外,赤地千里,大地被烈日炙烤得绽开一道道裂痕。
流民汇聚如蚁,道旁饿殍无声。
“牝鸡司晨,阴阳倒悬,上天震怒,降下大旱!”
谣言是比酷暑更毒的烈日,比瘟疫更快的利刃。
这把淬了剧毒的刀,精准无比地刺向了权力的最顶端——椒房殿。
夏婵将从宫外听来的那些污言秽语在心中反复碾碎,只挑拣出最无害的残渣,小心翼翼地禀报。
殿内闷热如蒸笼,连空气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卫子夫合上竹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出剔透的白。
“啪。”
竹简落在案几上,声音清脆,像一声极轻的耳光,抽在死寂的空气里。
“天谴?”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金属般的质感。
将天灾归咎于女人,归咎于外戚。
史书翻烂的把戏,却总有人乐此不疲。
愤怒?
不。
那太廉价,也太无用。
她只感觉到一种被毒蛇紧紧缠绕后,皮肤上泛起的刺骨寒意,以及随之从骨髓深处升腾而起的,滚烫杀意。
“传本宫懿旨。”
她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燥热,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块里凿出来的。
“椒房殿用度减半,所有肉食、冰鉴、新衣,一律撤去。”
夏婵愕然抬头。
“将节省下的钱粮,悉数清点造册,不得有误。”
卫子夫的目光越过她,穿过殿门,望向宫外那片被烤成焦黄色的天空。
“本宫要亲赴城外,赈济灾民。”
夏婵脸色剧变,几乎是本能地跪倒在地:“娘娘,不可!宫外流民混杂,龙蛇并处,此时正是谣言最盛之时,您此去……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火上啊!”
“正因如此,本宫才必须去。”
卫子夫打断她,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们说,这是天谴,是本宫带来的灾祸。”
“本宫就要让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是谁,在与他们同舟共济!”
这不是哀求,更不是辩解。
这是宣战。
三日后,长安城南。
官府的粥棚前,队伍排得有气无力,锅里清可见底,几粒米在浑浊的汤水中寂寞漂浮。
不远处,一个没有悬挂任何官府旗号的粥棚,却人头攒动,几乎挤破了头。
棚顶只挂了块半旧的麻布,上面用墨迹写着两个大字——“同舟”。
这里的粥,是真正的粥。
浓稠,滚烫,甚至能看到翠绿的菜叶在米汤中翻滚。
一个身着朴素布衣的女子,正亲手为一个个伸过来的破碗盛满热粥。
她的发髻被蒸腾的热气熏得有些散乱,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甚至沾染了些许灰尘。
可这一切,都掩不住那份仿佛镌刻在骨子里的清贵与风华。
正是卫子夫。
“慢点吃,别烫着。”
她将一碗粥稳稳地递给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声音因连日的操劳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人群中,几双眼睛无声地交换了一个颜色。
他们不像周围的灾民那般麻木绝望,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狼一般的凶光与审视。
“头儿,她还真敢出来。”一人压低了声音,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被称作“头儿”的男人,接过一碗粥,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卫子夫的背影上。
“出来才好,省了我们进宫的麻烦。”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阴冷。
“‘天谴’的谣言已经铺满了长安,城里人人都说她是祸国妖后。今天她死在这儿,就是‘天意’,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另一人阴恻恻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等会儿我先动手,制造混乱,你们跟上。记住,一击毙命,别拖泥带水。”
头儿点了点头,端着粥碗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向了腰间的破布之下。
那里,藏着一柄淬了剧毒的短匕。
与此同时,宣室殿。
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连呼吸都带着重量。
一名御史刚刚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陈词,每一个字都化作利箭,射向城外那位抛头露面的皇后。
“……皇后亲赴灾民之中,虽有仁心,却大失国母之仪!与流民混处,抛头露面,已然引得朝野非议!”
“更有甚者,竟称其为‘女菩萨’!此乃收买人心之举,与那‘牝鸡司晨’的谣言互为印证,长此以往,恐动摇国本啊,陛下!”
刘彻面无表情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御案。
“说完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那名唾沫横飞的御史瞬间打了个寒颤。
“臣……臣说完了。”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以为,当立刻请皇后回宫,下罪己诏,以平息上天之怒,安定民心!”
刘彻忽然笑了。
那笑声不高,却让满殿公卿的后背都窜起一股凉气。
“罪己诏?好啊。”
他环视一周,目光像缓行的刀锋,在每一位大臣的脸上一一刮过。
“可朕的国库已经空了。”
“官仓告急,流民围城,朕连赈灾的米都拿不出来!”
“你们让皇后下罪己诏,是想告诉天下人,朕的大汉朝,要靠一个女人的忏悔来度过灾年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依旧不高,但那股彻骨的寒意,已是天子之怒!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
刘彻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眼中闪过一丝暴戾。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又带着少年人独有锋锐的声音,划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陛下,臣有策。”
众人循声望去。
冠军侯,霍去病。
他一身武官朝服,身姿笔挺,昂然出列,像一柄刚刚饮过血、擦拭干净的利剑。
刘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去病,讲。”
霍去病没有看那些或惊或疑的公卿大臣,他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御座上的天子。
“国库无钱,然民间有钱。”
“国仓无粮,然豪绅有粮。”
“值此危难,各地豪强囤积居奇,坐地起价,大发国难财。欲救民,先刮骨!”
他声音陡然转厉,杀气四溢。
“请陛下下旨,命绣衣使者巡查天下,凡囤粮万石以上者,悉数‘借’用!凡家资巨万而一毛不拔者,以‘动摇民心’之罪论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冠军侯此言差矣!此举与强盗何异?必将动摇国本!”
霍去病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少年人的锐气与不屑。
“国本乃民心,非士绅之心!”
“百姓皆亡,国将焉附?”
刘彻看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年将军,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
刮骨!
好一个刮骨!
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站起身。
“冠军侯之言,甚合朕意!”
“但,朕不当强盗。”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而狠辣,一个比直接抢掠更高明、更毒辣的计策瞬间成型。
“传朕旨意!”
“颁‘武功爵’赎罪令!”
“凡天下商贾豪强,罪官污吏,皆可捐献钱粮,换取爵位!所捐之数,足以赈济一县者,可获‘簪袅’!足以活一郡者,可获‘不更’、‘大夫’!”
“此爵,可传子孙,可抵罪责!”
“朕,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光宗耀祖的机会!”
旨意一出,朝堂之上,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与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哪里是赎罪令,这分明是一把递到那些豪强巨贾脖子上的、不见血的刀!
“公孙弘。”刘彻点名。
丞相公孙弘立刻出列:“臣在。”
“你,持此诏令,带上绣衣使者,去给朕‘劝捐’!”
刘彻的语气平静,却不容任何置喙。
“告诉他们,这是朕给的恩典。”
“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
城南,“同舟”粥棚。
卫子夫刚刚送走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正要转身去拿新的粥碗。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骚动。
“他抢我的孩子!”一个妇人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混乱,像一块石头砸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引开了所有人的注意。
夏婵和几名伪装成灾民的护卫脸色一变,立刻朝骚乱处挤去。
“娘娘,您别动!”
卫子夫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短暂的、致命的真空地带。
就是现在!
那名被称为“头儿”的刺客,眼中凶光一闪,整个人如捕食的猎豹般猛地向前窜出!
他故意掀翻了身前的粥碗,滚烫的米粥泼洒一地,人群在惊叫与躲避中变得更加混乱。
而他,已经借着这片刻的骚乱,如鬼魅般冲到了卫子夫的身后。
距离,不足三步!
腰间的破布被猛然扯开。
一柄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匕,悄无声息,又迅捷如电,直刺那道毫无防备的纤细背影!
灼热的阳光下,匕锋折射出一线死亡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