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死寂无声。
殿内的空气沉重粘稠,连烛火爆开的轻响,都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汝阴侯夏侯颇跪在殿中央。
他身上的华服被撕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中衣,发冠歪斜,几缕湿透的黑发狼狈地黏在额角。
他没有哭嚎。
只是双肩无法抑制地颤抖,仿佛在压制着某种极致的恐惧与屈辱。
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声音嘶哑,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
“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啊。”
御座之上,大汉的天子刘彻,面无表情。
他的视线,甚至没有落在地上的臣子身上。
修长的手指蘸过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水,在光滑的御案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卫。
水渍在案上晕开,模糊不清,像一团永远也散不掉的浓雾。
夏侯颇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君威,他伏得更低,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地面上。
“臣……仰慕长公主殿下风姿,昨夜宴后,斗胆……斗胆想向殿下请教一二书法心得。”
“谁知……”
他的声音猛地哽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画面,整个身体都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殿下她……许是多饮了几杯。”
“殿下她……”
他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惊恐、屈辱,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皇帝的脚下。
那种眼神在说:我被一个女人,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给……强迫了。
“事后,殿下酒醒,竟……让那红姑,要拔剑杀臣灭口!”
“若非臣拼死逃出,恐怕此刻已是一具尸骨!”
“臣有证据,那红姑是皇后娘娘的人。”
夏侯颇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刘彻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不是情爱。
不是风流。
是外戚。
是卫氏。
是那股已经快要让他这个天子都感到窒息的、无孔不入的权势!
一个长公主,竟敢在宴席之后,强迫列侯。
事后,还敢拔剑杀人灭口。
而这一切的主使,竟然是皇后卫子夫的人。
这是何等的骄纵?何等的无法无天!
这已经不是一桩丑闻。
这是一次示威。
是卫氏在用一种最羞辱的方式,向他这个皇帝示威!
刘彻伸出手掌,将案上那个湿漉漉的“卫”字,一把抹去。
冰冷的水渍浸透了他的掌心,冷得刺骨。
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
“汝阴侯。”
“事已至此,你想要什么?”
来了!
夏侯颇埋在地上的脸,肌肉瞬间扭曲,那是狂喜与狰狞的混合体。
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悲壮和决绝。
“臣……不敢辱没长公主殿下清誉!”
他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声响巨大。
“此事因臣而起,臣愿承担一切!”
“臣斗胆,求陛下赐婚!”
“臣愿尚公主,一生一世,守口如瓶,护殿下周全,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爱、为皇家颜面而牺牲的“受害者”。
他要的,是驸马都尉的身份。
是同卫青一样,卫青能当皇帝的小舅子。
而他夏侯颇,就能当皇帝的姐夫。
这才是真正皇亲国戚的名头。
是那一步登天的富贵!
刘彻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他面前,把戏演得如此精彩的男人。
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好啊。
真是太好了。
他正愁没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剪刀,去修剪卫家那过于繁茂的枝叶。
他正需要一记响亮的耳光,去抽醒那些被权势冲昏了头的蠢货。
他要让天下人看看。
即便是他最倚重的卫氏,他最亲近的阿姊。
在皇权面前,也一文不值!
他更想知道,如果卫子夫……真如他一样,是从那场血色的未来重生而来。
那么,面对他亲手书写的宿命,她,会作何反应?
“准。”
刘彻只说了一个字。
夏侯颇整个人如遭雷击,紧接着,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要当场跳起来。
刘彻冰冷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不带一丝温度。
“着司天监择吉日,下月十五,完婚。”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夏侯颇那张已经藏不住笑意的脸。
“朕,不想再听到任何非议。”
“滚吧。”
旨意,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惊雷,穿透厚重的殿门。
殿外,廊柱的阴影下。
刘莘穿着一袭深紫色的宫装,身姿笔挺如松。
她在这里,已经站了半个时辰。
当那个“准”字,模糊地传进她耳朵里时,她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那句完整的“下月十五,完婚”,清晰地扎进她的脑海。
嗡——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
她想过弟弟会震怒。
会为了颜面,将此事压下,将那个无耻之徒杖毙。
她甚至想过,弟弟会斥责她不知检点。
她都认。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
他会不问一句,不听一句辩解。
就这样,将她,将他的同胞阿姊,亲手推进了火坑。
为了制衡。
为了权术。
原来,在他心里,她这个皇姊,和案上的一枚棋子,没有任何区别。
一行清泪,终于从她倔强的眼角滑落。
夜风一吹,便干了。
但这不是结局,这正是她和卫子夫要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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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消息传回来时,整个宫殿都死了。
所有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张张脸惨白如纸。
这道圣旨,不是赐婚。
是耳光。
是狠狠抽在皇后娘娘脸上,抽在整个卫氏脸上的耳光。
风暴的中心,卫子夫却还坐在灯下。
她面前摊着一卷竹简,上面是关于河西屯田的繁琐条目。
她的神情,安静得可怕。
尹尚宫终于憋不住了,她上前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这……这可怎么办啊!长公主她……那夏侯颇就是个无赖小人啊!”
卫子夫终于抬起了头。
烛火映着她的脸,那双总是清明如水的眸子,此刻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慌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所有人的慌乱。
她放下竹简,站起身。
“去,传我的话。”
“椒房殿上下,全力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
尹尚宫大惊失色:“娘娘!”
“让长公主安心备嫁。”卫子夫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威严,“任何忤逆的言行,都只会让陛下更加猜忌。”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舆图前。
目光,落在了舆图的西北角。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冰冷,且锋利。
“另外。”
她对着身后阴影里的一个人,轻声吩咐。
“让玉娇想办法,把这个‘喜讯’,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大将军的案头。”
她的指尖,虚虚地点在舆图上,卫青主力大军所在的方位。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仲卿。”
“阿姊能为你做的,就是把这条路,铺到悬崖边上。”
“是化身为龙,一跃而过。”
“还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就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