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停了。
血腥味与尘土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干。
四万降卒黑压压地跪满戈壁,兵器堆成的小山,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霍去病勒住马缰。
他一人一骑,停在降军阵前。
目光所及,那些曾经的匈奴悍卒,无不垂下头颅,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
一人一骑,追亡逐北,血屠千里的神话,已是烙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恐惧。
不远处,平阳侯曹襄被人从马上拖了下来。
他双腿发软,直接瘫在地上,裤裆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骚臭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他竟被活生生吓尿了。
霍去病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只对亲兵摆了摆手。
像丢一件垃圾。
从此,平阳侯曹襄,在他的世界里,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
河西走廊平定的旷世捷报,如狂风席卷长安。
整个长安城,都疯了。
天子刘彻下令大赦天下,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当那支玄甲铁骑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刘彻大笑着张开双臂,那份帝王的骄傲与喜悦,几乎要灼伤所有人的眼睛。
“朕的冠军侯!”
霍去病翻身下马,甲胄锵然,单膝跪地。
“臣,幸不辱命!”
然而,当刘彻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他身后安然无恙的女儿刘纁时,那笑意似乎凝固了一瞬。
再当他的视线扫过队伍内,那个骑着高头大马,却面如死灰的曹襄时,刘彻脸上的喜悦,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他扶起霍去病,笑容依旧。
只是那笑意,再也未曾抵达眼底。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霍去病的心,微微一沉。
庆功宴设于未央宫。
琼浆玉液,歌舞升平,奢华到了极点。
“冠军侯霍去病,荡平河西,功在社稷!食邑,再加一千七百户!”
内侍尖锐的嗓音响彻大殿。
累计五千八百户!
赏黄金万斤,御马百匹,奴婢千人!
荣宠之盛,冠绝满朝。
霍去病叩首谢恩,神色平静。
他能感到,无数道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羡慕,嫉妒,还有……畏惧。
紧接着,刘彻端起酒杯,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目光如腊月的寒冰,骤然钉在了卫青的脸上。
“前将军公孙敖,奉命出征,却迷失于沙漠,错失战机,致使大军无功而返。”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
“按律。”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刘彻缓缓吐出两个字。
“当斩。”
轰——
群臣噤若寒蝉。
赏是天恩,罚是雷霆。
霍去病垂着眼,他知道,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宴后,宣室殿。
刘彻挥退了所有内侍,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冰冷的金砖上扭曲变形。
刘彻没有问一句战事。
他沉默地走下御座,来到霍去病面前。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割裂了死寂。
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天子剑,已然出鞘。
刘彻的指腹,缓缓划过雪亮的剑刃,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他没有看霍去病,只是盯着剑身,轻声问:
“去病,你看朕这把剑,如何?”
来了。
霍去病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他能感受到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像冰冷的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脖颈。
“回陛下。”
他的声音没有半分颤抖,铿锵有力。
“此剑,锋利无双,可为陛下开疆拓土,威加四海。”
“说得好。”
刘彻笑了,嘴角勾起,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屈起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嗡——”
剑鸣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久久不散,仿佛在叩问着人心。
“可剑太利了……”
刘彻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霍去病的心上。
“……有时候,会伤到握剑的手。”
他抬起眼,终于看向霍去病。
“你说,该当如何?”
警告。
敲打。
猜忌。
卫氏与霍家累积的军功,已经让握剑的帝王,感到了刺痛。
霍去病没有丝毫犹豫。
他撩起战甲下摆,单膝重重跪下!
“砰!”
膝盖与冰冷的金砖,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霍去病抬起头,目光灼灼,迎上皇帝深不见底的视线,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剑,为陛下所有!”
“若有一日,此剑不利,或有伤主之嫌……”
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臣,愿亲手为陛下……折之!”
宣室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的落针可闻。
刘彻深邃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将军。
那张年轻而桀骜的脸上,写满了坦荡与忠诚,不掺一丝杂质。
良久。
直至宫灯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旋即黯淡下去。
“锵!”
刘彻收剑入鞘,清脆的声音,为这场无声的生死交锋画上了句号。
他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亲自上前,双手将霍去病扶起,笑容亲切而温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好!说得好!不愧是朕的冠军侯!”
他用力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
“朕,信你。”
他转身,指向墙上巨大的舆图,手指点在了河西走廊以西的广袤土地上。
“这四万降众,朕就交给你了。”
刘彻的眼中,重新燃起雄主的光芒。
“由你全权负责,将他们安置于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设为‘五属国’。”
“朕要你,让他们成为我大汉守卫北疆的……另一道长城!”
这是一份天大的荣耀。
也是一个滚烫到足以将人焚为灰烬的山芋。
将四万桀骜不驯的匈奴降众,安置在边疆五郡,与汉民杂居。
这不仅仅是军事,更是政务。
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将他牢牢地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也让他……远离长安这个权力的中心。
这是一份恩赐。
也是一种放逐。
霍去病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声音嘶哑。
“臣……领命!”
当他走出宣室殿时,夜风清冷。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后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抬头,望着长安深邃的夜空,星辰寥落。
从今天起,他与这位雄才之主的君臣棋局,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