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佑民玄妙普济真人”的金字匾额高悬于御赐精舍门前,在汴京初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精舍内,檀香袅袅,穗安一身簇新的紫绶法衣,端坐主位,神色沉静,不见半分新晋国师的骄矜。
下首,京城十几家最大书坊的掌事人屏息凝神,垂手恭立,空气里弥漫着激动与忐忑交织的气息。
这些平日里在书纸行当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在穗安面前,却如同等待宣判的学徒。
“诸位掌事请坐。”穗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依言落座,目光却依旧灼灼地盯着主位上的真人。
“今日请诸位前来,”穗安开门见山,指尖轻轻拂过案几上一本靛蓝棉布封面的《玄元健体术》简装本,“是为这册子。”
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如今这册子在京中是什么行情?万金难求!宫里的娘娘、各府的诰命夫人、待嫁的小姐们,疯了一样地打听、托人、重金求购!谁家能拿到印制权,谁家就是抱住了金山银海!
“此术乃妈祖娘娘慈悲所授,惠泽万民,贫道不敢私藏。”
穗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贫道意欲将此书交予诸位刊印,广布天下,使我大宋女子皆能习练,强健体魄,护佑自身。”
“真人慈悲!”
“真人大德!”
“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众人立刻激动地表态,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签下契约。
穗安抬手,压下喧腾,声音依旧平稳:“然则,天下之大,非一家书坊可及。贫道欲择定十四家,分驻我大宋各路首府、重镇,务求此术广传天下。”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条件:“贫道不取诸位一文印制钱,亦不抽成。唯有一求——凡承印此书者,需将其在指定州府内的一处书铺,无偿转让于贫道。此铺,即为清云在当地推广健体术、济安堂医术、乃至未来女塾教化之基业。铺契交割清楚之日,便是此书雕版交付之时。”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无偿转让一处书铺?这条件……看似不取分毫,实则比要天价的印制费更狠!京城书坊的掌事,哪个不是人精?他们太清楚一个成熟书铺的价值了!那不仅仅是一处房产,更是在当地经营多年的人脉、渠道、声誉!是下金蛋的母鸡!
然而,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争夺!
“真人!小人愿献上汴京西城‘翰墨林’书铺!地处御街,人流量大,铺面宽敞!”
“真人!小人的‘文渊阁’在应天府!那可是南京!位置绝佳!”
“真人!小人的‘崇文堂’在成都府路!蜀地文风鼎盛,女子亦多读书……”
“真人!小人的……”
十几位掌事瞬间红了眼,争先恐后地报出自己名下最值钱、位置最好的铺子,生怕慢了一步就被他人抢了先机。
唾沫横飞,面红耳赤,甚至有人激动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哪里还有半分书商儒雅的模样?若非在真人面前尚存一丝理智,只怕当场就要厮打起来。
穗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近乎失控的场面,如同礁石观潮。
待众人声音稍歇,她才淡淡开口:“诸位拳拳之心,贫道感念。然则,贫道所需之铺,不在繁华闹市,而在各府州之核心,位置适中,铺面规整即可。贫道心中,已有十四处选址名录。”
她示意侍立一旁的女弟子明心。明心立刻展开一卷素帛,朗声念道:“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京兆府、成都府、太原府、江宁府、杭州府、洪州府、潭州府、广州府、梓州府、永兴军路。”
每念出一个地名,都让一些掌事的心沉下去,又让另一些人的眼睛亮起来。
“诸位掌事名下若有位于此十四处州府之书铺,且愿依贫道条件转让者,请上前一步。”穗安的声音如同最终裁决。
刷刷刷!十几人几乎同时跨前一步!谁也不想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场面再次僵持,众人互相瞪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眼看就要爆发冲突。
穗安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轻轻叹了口气:“也罢。天意难测,机缘自取。” 她转头对明心道:“取签筒来。”
一只青玉签筒被奉上,内盛20个序号竹签。
“抽签吧。”
穗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抽中一号,便先与贫道立契,直至十四个铺子都定好。一签定一铺,一签定一缘。未中者,亦是缘分未至,请静待日后机缘。”
这法子看似公平,却也最是磨人。十几位掌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小小的签筒。有人闭目祈祷,有人紧张得手心冒汗。
最终,在一片或狂喜、或捶胸顿足、或唉声叹气的喧闹中,十四份铺契,伴随着《玄元健体术》的雕版授权,尘埃落定。
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无论如何,清云商行的触角,已借这阵“健体东风”,悄无声息地扎根在了大宋最重要的节点之上。
精舍内重归宁静,檀香的气息似乎也沉淀下来。穗安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抽枝吐绿的新竹。
京城诸事,如同行云流水,渐入佳境。
健体术有皇后、太后两位天下最尊贵女子的鼎力背书,有赵小姐这位探花郎夫人“现身说法”的活招牌,更有那十四家书坊即将掀起的刊印狂潮,其推广之势已成燎原,已无需她再过多费心。
后续如何深入乡野,如何与女塾、济安堂结合,自有皇后身边的能人、清云培训分派到各地的管事去操心。
番薯有师兄赵海在御前敲边鼓,有雍熙战败后亟需祥瑞稳定人心的特殊背景,更有妈祖神恩的光环加持,朝廷已迅速划定了京畿、河南、山东几处皇庄作为重点“实验田”,由户部直接督办,推广之势已成定局。
济安堂、女塾借由健体术的东风和献瑞之功,其理念已初步为朝廷所认可,又有皇后在宫中的影响,后续在各地依托清云书铺和讲习所模式逐步铺开,阻力已小了许多。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穗安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也有一丝更深沉的、难以排解的怅惘。
汴京的繁华,前朝的喧嚣,后宫的暗涌……这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精密的、却又令人窒息的琉璃罩子。
她借势用力,撬开了一丝缝隙,播下了种子。但若要真正打破这罩子,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她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只桀骜不驯、踏碎凌霄的身影——斗战胜佛。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非金非玉、边缘流转着淡淡毫光的拜帖。那帖子仿佛带着花果山水帘洞的清气,也带着一种冲破一切桎梏的呼唤。
“神通……大道……人心……”穗安喃喃低语,眼中迷茫与坚定交织,“或许只有那位曾棒打乾坤、搅动三界的齐天大圣,才能在这纷乱的迷局中,为我劈开一条看清前路的光?”
她不再犹豫,转身唤来明心:“收拾行装,轻车简从。我……该启程了。”
“是,师父。”明心眼中虽有疑惑,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你要去哪儿?”
穗安望向西方天际,那里云霞蒸腾,仿佛有仙山隐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快,也带着踏上未知旅程的决然:
“西行,访山,问道——去那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