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又似一层银霜,覆在青石板路上。
小镇已然沉睡,唯有打更人老孙头那苍凉嘶哑的梆子声,在空寂的街巷间回荡。“笃——笃!笃!” 三更天了。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天边那轮将满未满、却已清辉逼人的月亮,只加快脚步,想快些走完这趟差事。这该死的月亮,每次一圆,就要出事。
就在他转过巷口,眼角余光瞥见河边柳树下似乎立着个白影时,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还未及惊呼,那白影倏忽一闪,仿佛融入了月色,消失不见。老孙头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只有柳条在夜风中轻拂。
他长舒一口气,定是自己眼花了。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匀,一股极淡、却绝不容错辨的甜腥气,顺着风钻入了他的鼻腔。是血的味道!
他战战兢兢地循着气味望去,只见不远处,河埠头石阶上,隐约躺着一团黑影。他壮着胆子,提灯凑近——灯光下,一具男尸仰面朝天,双目圆睁,瞳孔里倒映着惨白的月亮,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他的喉咙处,一道细窄的伤口,血已流尽,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又是一起。满月之夜,无端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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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把我从我的万花楼里拖到这鬼地方来?” 陆小凤摸了摸他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整齐的胡子,语气里满是无奈,眼睛却锐利地扫过河埠头四周。现场早已被破坏,除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花满楼摇着折扇,即便在夜色中,他温润的面容也仿佛带着光。“此地花香甚浓,可惜,杂了太多浊气。”他微微蹙眉,他的世界虽无光明,却能感知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
“官府束手无策,百姓人心惶惶。陆小凤,此案非你不可。”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袭白衣的西门吹雪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像一柄出了鞘的剑,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冷凝。他并非为破案而来,只是这诡异的杀人手法,引起了他一丝兴趣。
陆小凤苦笑:“西门吹雪,连你也来凑热闹。看来这趟浑水,我是非蹚不可了。”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颈部的伤口,“伤口薄而锐,出手快得不可思议。而且……”
“而且什么?”司空摘星像只猴子一样从旁边屋檐上倒挂下来,笑嘻嘻地问。
“而且,死者身上财物并未丢失,不像劫杀。表情如此惊恐,像是死前见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或者……人?”陆小凤站起身,四根手指轻轻抚摸着胡子,“月夜,白衣,一击毙命,不留痕迹……有意思。”
司空摘星一个翻身轻巧落地:“我打听过了,前面几个死者,有更夫,有酒贩,有书生,彼此毫无关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死在快满月的夜里。”
“并非全无关联。”花满楼忽然开口,他面向河水,似乎在倾听什么,“他们的身上,都残留着同一种味道,一种……极其冷冽的清香,像雪后的梅花,又带着一丝药草气。只是被血腥盖住了,常人难以察觉。”
陆小凤眼睛一亮:“花香?你能追踪?”
花满楼微微颔首:“可以一试。这气息虽淡,却如丝线,尚未完全断绝。”
循着那缕若有若无的冷香,几人穿过纵横交错的水巷,来到镇西一座废弃的园子外。园门倾颓,院内荒草萋萋,唯有深处一小楼,隐约透出一点灯火。
“就是这里了。”花满楼轻声道,“气味在此最为浓郁。”
司空摘星身形一晃,已如狸猫般潜入园中探查。片刻后他返回,面色凝重:“楼里有人,是个女人,在对镜梳妆,穿着白衣。”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对视一眼,西门吹雪的手已按上了剑柄。
几人悄然掩至楼外,透过破旧的窗棂向内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面模糊的铜镜前,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长及腰背的黑发。烛光摇曳,映得她身影单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月娘……是月娘回来了!”一个压抑着恐惧的苍老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竟是那打更的老孙头,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色惨白,指着小楼,“传说几十年前,这园子里的小姐月娘,在成亲前夜被情人所负,就在满月之夜,穿着一身嫁衣,在这楼里用剪刀自尽了!之后……之后镇上就有人说,在月夜看见白衣女鬼……”
就在这时,那镜前的白衣女子,梳头的动作猛地一顿。
陆小凤心头一凛,大喝:“小心!”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那女子霍然转身!哪里是什么凄婉女鬼,那张脸竟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五官!她手臂一扬,数点寒星破窗而出,直取众人!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剑光如匹练般卷起,叮叮几声,暗器尽数被击落。司空摘星早已揉身而上,直扑那无面女子。
那女子身法诡异如烟,不与司空摘星硬碰,袖中滑出一柄细长如针的短刺,直刺司空摘星咽喉。速度快得骇人!
陆小凤灵犀一指后发先至,险险夹住那短刺。一股冰寒的内力顺着短刺传来,让他手指微麻。“好身手!可惜,装神弄鬼!”
那女子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足尖一点,便欲从后窗遁走。
“留下吧。”一直静立的花满楼忽然抬手,一枚铜钱破空飞出,并非打向女子,而是射向她身侧一支烛台。烛台倾倒,烛火瞬间引燃了垂落的纱幔,火光骤起,照亮了那女子空白的脸孔,也短暂阻碍了她的视线。
就这瞬息之间,西门吹雪的剑尖已点向了她的后心。
女子身形一滞,知道再无幸理,竟不回头,反手将短刺向自己心口刺去!竟是要自尽!
陆小凤早有防备,另一只手屈指一弹,一枚小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她手腕。短刺“当啷”落地。
司空摘星趁机上前,一把制住她,另一手在她脸上一抹,扯下一张制作精巧、光滑如蛋壳的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带着一种疯狂的恨意。
“你不是月娘,你是谁?为何杀人?”陆小凤沉声问。
女子死死盯着陆小凤,嘴唇翕动,发出沙哑的笑声:“月娘?呵呵……他们都该死!负心薄幸之徒,都该死在这月光之下!”她猛地看向窗外那轮明月,眼神变得迷离而狂热,“看……月亮……多美……”
她声音渐低,头一歪,竟没了声息。司空摘星探了探她的鼻息,摇了摇头:“嘴里藏了毒,死了。”
线索似乎就此断绝。
陆小凤皱着眉,走到那梳妆台前。铜镜旁,放着几个小巧的瓷瓶。他拿起一个,拔开塞子,一股冷冽的梅花清香混合着药草气散发出来,与花满楼之前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不是主谋。”花满楼忽然开口,他面向那女子尸身的方向,“她身上戾气太重,杀意外露。但之前死者身上的气息,虽然冷冽,却更为沉静幽远。而且……她的脚步声,与我在第一个案发现场附近听到的、那个悄然离去的声音,并不完全相同。”
陆小凤沉吟着,目光再次扫过梳妆台。他拿起那面沉重的铜镜,手指在镜框边缘细细摩挲。忽然,他指尖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咔”一声轻响,镜框侧面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并非预想中的密信或证物,只有一小撮细软的、白色的绒毛,以及一小片薄如蝉翼、触手冰凉、非丝非绢的白色布料。
陆小凤拈起那绒毛和布料,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那冷梅香,还带着一丝……更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雪山之巅的纯净寒气。
他看着窗外那轮已近圆满、清辉凛冽的月亮,一个更为庞大、也更为惊人的猜想,在他心中缓缓浮现。这小镇月夜下的杀戮,恐怕不仅仅是一场复仇那么简单。
“我们看到的,或许只是一层皮。”陆小凤将绒毛和布料小心收好,眼中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真正的‘月亮’,还没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