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羊皮碎片似有千斤重,硌得云知微心脏生疼。废弃矿坑的腐臭气息依旧弥漫,却远不及她心头迷雾的万分之一。那拼凑出的扭曲海岸线,像一道幽深的符咒,烙在她惶惑不安的魂灵上。
这地图残片,是生机,还是更深的陷阱?
她不敢久留,将那块承载着惊人秘密的石板奋力推入更深处的杂物堆下,仔细掩盖好痕迹。那枚小小的羊皮碎片,被她用最脏的破布层层包裹,塞进贴身处,与那包来自沈砚的药粉紧挨着。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所处的诡谲境地。
接下来的几日,矿场的劳作愈发酷烈。严寒变本加厉,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霜,贴在脸上,又冷又湿。监工们的脾气也像这天气一样恶劣,鞭子落下得更加频繁和狠戾。
云知微脚踝的伤口因那点药粉暂得喘息,但新的冻疮又很快在手指、耳廓上滋生,红肿、发痒,继而破溃流脓,每一次握住冰冷的镐柄都像是受刑。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饥饿和寒冷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意志。
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冻硬的石头,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的瞬间,会飞快地扫过矿场每一个角落,搜寻着那个再未出现的身影,评估着每一个可能藏匿线索的废弃点。她再也没有找到类似药罐的东西,那个刻着“砚”字的鹤嘴锄也仿佛从未出现过。
失望和焦灼在心底堆积,比身上的冻疮更让她难受。
这夜,北风嚎叫得格外凄厉,如同万千冤魂在旷野中哭诉。窝棚简陋无比,根本挡不住一丝寒气,破败的棚顶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风掀翻。囚犯们挤作一团,依靠着彼此那点微末的体温苟延残喘。
突然,窝棚的门被粗暴地踹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众人一阵剧烈哆嗦。两名满脸横肉的监工提着防风的马灯,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灯光将他们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噬人的妖魔。
“云知微!滚出来!”为首的监工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所有囚犯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注意到。云知微心脏一沉,慢慢站起身。镣铐哗啦作响,在死寂的窝棚里格外刺耳。
“磨蹭什么!快点儿!”另一个监工不耐烦地吼着,鞭子凌空一抽,发出吓人的破空声。
她不知道又犯了什么忌讳,或许根本不需要忌讳。在这地方,折磨她本身就是一种娱乐,一种向某些人表忠心的方式。
她被粗暴地推出窝棚。冰冷的狂风立刻像无数把刀子割在她单薄的囚衣上,几乎瞬间穿透皮肉,冷彻骨髓。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每走一步,冰冷的雪水都透过破烂的草鞋渗入,与脚踝的伤口混合,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被带到窝棚外一片空旷的砂石地。这里毫无遮挡,狂风更加肆虐。
“跪好!”监工一脚踹在她的腿弯。
云知微猝不及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膝盖撞击在坚硬的冻土上,疼得她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上头说了,你这等罪奴,需得时时铭记悔过今夜,就在这儿好好反省!没到天明,不许起来!”监工狞笑着,朝雪地里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几乎瞬间成冰。
另一名监工似乎觉得有趣,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随手扔在她面前的雪地上。
“赏你个玩意儿,省得夜里寂寞。”那语气充满了猥琐的恶意。
那是一个白森森的东西,形状有些奇特,像是某种小型动物的骨头制成的哨子,表面粗糙,透着一种死寂的光泽。
骨哨?
云知微低垂着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抵抗着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寒冷和屈辱。她不明白这侮辱性的“赏赐”意义何在,只觉得那白骨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两名监工又肆意嘲笑了几句,似乎很满意她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这才提着马灯,缩着脖子快步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风雪中。
世界瞬间只剩下狂风呼啸的声音。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酷刑。单薄的囚衣很快被风雪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带走她体内最后一丝热气。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裸露的皮肤先是刺痛,继而麻木,最后失去知觉。
膝盖下的雪慢慢融化,又迅速冻结,仿佛要将她直接焊在这冰冷的刑场上。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是煎熬。意识在冰冷的侵蚀下开始模糊,过往的记忆碎片般涌现:温暖的家,父兄的笑脸,京城繁华的夜市……最后,定格在一张冷峻的脸上,是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恨意成了唯一的热源,支撑着她没有立刻倒下。
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冻毙于此,灵魂都要被冻僵的时候,风中夹杂了一丝异样的声音。
不是风嚎,不是雪落。
是某种……低沉的、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细微的、爪子踩过雪地的嚓嚓声。
云知微混沌的意识猛地惊醒一丝,她艰难地抬起头,努力睁大被风雪迷住的双眼,向黑暗的前方望去。
幽暗的风雪中,亮起了几点绿莹莹的光。
一点,两点,三点……越来越多,如同鬼火,在黑暗中飘忽不定,带着嗜血的贪婪和饥饿。
是狼!
而且不止一头!是一个狼群!它们被这里的活人气息吸引,趁着风雪夜出来觅食!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云知微!她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逃跑,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沉重的镣铐更让她寸步难行!
狼群开始逼近,低沉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看清它们轮廓逐渐从风雪中显现,瘦骨嶙峋,却獠牙毕露,涎水从嘴角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贴近!
绝望如同冰水,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为首的恶狼后腿微屈,即将扑上来的一刹那,云知微的目光猛地落在了雪地中那枚白森森的骨哨上!
监工猥琐的话语回荡在耳边:“赏你个玩意儿,省得夜里寂寞……”
是巧合?还是……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这是她眼前唯一的、可能不是东西的“东西”!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倒下去,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抓起那枚骨哨,胡乱地塞进嘴里,鼓起胸腔里仅存的气息,奋力一吹——
没有声音。
气流穿过骨哨,却没有发出任何预想中的尖利哨响。只有一种空洞的、呜咽般的低鸣,瞬间被狂风撕得粉碎。
巨大的失望和嘲讽感袭来。果然……只是一个戏弄她的死物罢了。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利齿撕裂喉咙的痛苦。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狼群突然发出的、惊恐焦躁的骚动声!以及……监工凄厉至极的惨叫!
云知微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一幕让她血液冻结,瞳孔骤缩!
那群饿狼并没有扑向她,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刺激和驱使,疯狂地扑向了不远处——那两个原本应该已经离开、却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正躲在背风处偷窥她惨状的监工!
“啊!滚开!畜生!”
“救命啊!”
监工们惊恐地挥舞着鞭子和马灯,试图驱赶狼群。但饥饿的狼群异常凶猛,它们灵敏地躲过攻击,疯狂地扑咬上去!撕扯声、惨叫声、狼嚎声瞬间混杂在一起,在风雪夜中奏响一曲血腥的恐怖乐章。
云知微浑身冰冷地看着,看着那两个方才还肆意欺辱她的监工被狼群扑倒,鲜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吹响那无声的骨哨之后!
为什么?
她颤抖地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粗糙的、白森森的骨哨。它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为什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疯狂撕咬的狼群。它们脖颈上的毛发在挣扎中散乱晃动。
忽然,她的视线凝固了。
在其中一头最为雄壮的头狼的脖颈上,在厚密的皮毛间,隐约露出了一个皮质项圈的边缘!项圈上,似乎烙印着什么图案!
风雪太大,距离也不近,看不真切。但就在那头狼一次猛烈的甩头撕扯时,项圈短暂地完全显露出来!
那上面烙印着的,是一个模糊却足以让她魂飞魄散的徽记——那是……沈砚麾下直属精锐部队的独有军徽!
轰——!!!
大脑一片空白,比置身冰天雪地更加寒冷的感觉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沈砚的狼群?
受无声骨哨驱使?
攻击监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碰撞、爆炸!那把鹤嘴锄,那个“砚”字,徒手扒碎石的身影,如今的骨哨和狼群……
一个她无法置信、却又无法推翻的恐怖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战栗,如坠冰窟!
他到底想做什么?!保护她?还是用另一种更残忍、更玩弄人心的方式,将她控制在股掌之间?
眼前的血腥仍在继续,监工的惨叫已渐渐微弱。
云知微握着那枚无声的、仿佛还带着野兽腥气的骨哨,只觉得它烫得吓人,几乎要灼穿她的掌心,烙进她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