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是楚清烟恢复意识后感知到的第一件事。
那冷,并非漠北风沙如刀的干冷,亦非雪原刮肤的凛冽,而是一种沉甸甸、浸润骨髓的阴寒,仿佛整个人被沉在万丈冰潭之底,连思绪都要被冻结、凝固。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唯有朦胧的、泛着幽蓝微光的冰棱轮廓。寒气氤氲,如纱如雾,缓慢地流动着。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巨大的、内部被掏空打磨的冰棺之中。冰棺并未完全闭合,头顶上方是幽暗的石窟穹顶,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钟乳石尖坠下,落在冰棺边缘,溅开细碎的冰晶。
身下铺着厚厚的黑色兽皮,隔绝了部分直接接触的酷寒,但那股子能冻结灵魂的冷意,依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残破的身体。
她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那被烙铁灼烧、几乎见骨的地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玄铁面具牢牢覆在脸上,冰片带来的镇痛剧毒似乎已深入肌理,让那片区域的感知变得麻木而怪异,与身体其他部位的剧痛形成诡异而折磨的对比。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碎片混乱地拼凑——雪夜、狼嚎、剖开狼腹取出的那枚刻着沈砚生辰的金铃、摇响后敌军惊马的混乱、还有……力竭倒下时,似乎看到一队穿着不同于西夏与中原制式盔甲的人马……
是敌?是友?
冰窟深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敲打在光滑的冰面上,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楚清烟立刻闭上眼,放缓呼吸,伪装成尚未苏醒的模样。全身的肌肉却已下意识地绷紧,如同濒死仍欲一搏的幼兽。
脚步声在她所在的冰棺旁停下。
一道目光,沉静、冰冷,带着审度器物般的漠然,落在她的脸上,缓缓扫过她脖颈以下包裹着渗血布条、伤痕累累的躯体。
即使隔着眼皮,她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实质感,像冰冷的蛇信滑过皮肤,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她用力咬住口腔内壁,借由那一点锐痛维持绝对的静止,连睫毛都不敢有一丝颤动。
良久,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是惋惜,又似是……厌弃?
一只戴着薄薄皮质手套的手探了过来,指节修长有力。它并未触碰她的伤口,而是轻轻搭在了她裸露在兽皮外的手腕上。冰冷的指尖按上脉搏。
楚清烟的心跳几乎瞬间失控。
这触碰的感觉……哪怕隔着一层皮革,那指压的力度,那无形中透出的冷冽气息……
是他。
沈砚。
纵然她面目全非,纵然她嗓音已毁,纵然她坠入地狱轮回,她也绝不会错认这种感觉。
恨意如同毒焰,轰地一声从心脏最深处爆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扭曲抽搐!几乎要冲破她所有的伪装,让她不顾一切地跃起,用牙齿撕开他的喉咙!
可她不能。
残存的理智如同冰棺的寒壁,死死压住了那滔天的恨火。她如今是什么?一个来历不明、重伤濒死的“怪物”。他为何救她?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她的脉搏在他的指尖下狂跳如擂鼓,又因极力的压制而显得紊乱不堪。
他似乎并未起疑,只当是重伤之人虚弱紊乱的脉象。他收回手,静立了片刻。
然后,她听到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她将眼睛睁开一条极细的缝隙,透过浓密的睫毛窥视。
他背对着她,正从一个打开的寒玉匣中取出一套银具。长长的空心银针,在幽蓝的冰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针管极细,中空,看不出用途。
他要做什么?
楚清烟的心脏骤然缩紧。那些关于“剜心药引”的恐怖传闻瞬间涌入脑海,难道……那并非空穴来风?他救她,只是为了取她的心尖血,去制那劳什子的药?
恐惧混合着巨大的悲愤,几乎要将她淹没。
沈砚转过身,手中拈着那根长长的空心银针。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矜贵的模样,只是眼底似乎沉淀着比这冰窟更深的幽暗。他在冰棺边坐下,俯身靠近。
楚清烟死死闭着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凭借面具的遮掩,努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她能感受到他靠近时带来的微弱气流,能闻到他身上那缕熟悉的、冷冽的松雪气息,如今却只让她感到作呕。
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开她肩头散乱的发丝,露出脖颈一侧的皮肤。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柔,与外界传闻中那个冷酷暴戾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可这轻柔,只让楚清烟觉得更加毛骨悚然。
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颈侧传来!
那根空心银针,精准地刺入了她的血管。
温热的血液顺着中空的针管迅速涌出,带来一种生命随之流失的虚弱感。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挣扎,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他似乎察觉了,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未受伤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制意味。他的声音低沉,响在她耳畔,如同情人低语,内容却冰冷彻骨:“别动。取你些血,若能活,是你的造化。”
楚清烟心如死灰。果然……是为了取血。
然而,预料中的血液被取走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
下一刻,更让她惊骇欲绝的事情发生了。
她感受到沈砚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他竟将那根连接着她血管的银针的另一端……刺入了他自己手腕的血管之中!
他在做什么?!
楚清烟惊得魂飞魄散,那巨大的冲击甚至让她暂时忘却了仇恨与恐惧。
透过眼缝,她清晰地看到,那根连接着两人的空心银针中,她的血液正缓缓地、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流入沈砚的体内!而与此同时,亦有某种温凉的液体,从他的方向,反向流入她的血管。
换血?!
他在用他的血,换给她?!
为什么?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血液的流失与注入让她头晕目眩,意识再次开始模糊。在一片混沌之中,她感觉到那根连接两人的银针被轻轻拔出。
有冰凉的药膏涂抹在她颈侧的针孔上,止血镇痛。
然后,他似乎处理了一下他自己手腕的伤口。
模糊中,她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压抑着巨大痛苦的闷哼,以及什么东西被匆忙放入寒玉匣中的细微声响。
她的意识沉浮着,最终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将眼睛睁开一道更宽些的缝隙。
沈砚正背对着她,整理着那套银具。他的侧脸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额角似乎沁出细密的汗珠,被他随手拭去。他拿起寒玉匣中另一根似乎之前就用过的、稍粗一些的空心银针,正准备合上匣盖。
就在那根稍粗的银针被拿起时,有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东西,从针管的内部滑落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冰棺边缘铺着的黑色兽皮上。
那似乎是一根……细软蜷曲的……发丝?
非常细,非常短,颜色是纯粹的墨黑,与他如今束起的发色相同,却似乎更柔软一些。
楚清烟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
是他的头发?为何会藏在银针内部?是之前使用时无意间卷入的?还是……刻意存放?
没等她细想,沈砚已合上玉匣,转过身。
楚清烟立刻闭上眼,心跳如奔马。
他似乎在她身旁又站立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复杂难辨。然后,他终于转身,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冰窟的深处。
确认他彻底离开后,楚清烟才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的痛楚和巨大的惊疑。
换血……他的血……
她下意识地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那股注入她体内的血液,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阴寒,连伤口的剧痛都似乎缓和了一丝。但这并不能带来任何慰藉,只让她感到无比的荒谬和……恶心。
她竟然接受了仇人的血液!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微微侧过头,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冰棺边缘的兽皮。
找到了。
那根墨色的、细软的发丝,正安静地躺在黑色的兽毛之间,几乎难以分辨。
她颤抖地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用指尖拈起了那根发丝。
如此之轻,却仿佛重逾千斤。
这到底是什么?
为何会藏在用来给她换血的银针之中?
这诡异莫名的换血,这根藏匿的发丝……与他有关?还是与她那早已模糊不清、沉沦于阴谋与血海之中的身世有关?
冰窟死寂,唯有水滴落下发出的单调声响,如同催命的更漏。
她躺在冰冷的棺中,握着那根来自沈砚身上、或许关联着某种惊人秘密的发丝,只觉得一股比这万年寒冰更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全身。
真相,仿佛隐藏在浓雾后的巨兽,露出了比想象中更为狰狞恐怖的一角。
她究竟……卷入了怎样的深渊之中?
而沈砚,他方才那声压抑的闷哼,他苍白的脸色……这换血,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无人解答。
唯有掌中那根细微的发丝,如同一个冰冷而灼热的烙印,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