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奎见他看得仔细,心里有点不耐烦,敷衍道:“哎呀王师傅,这些都是小意思,大面上没问题就行!走,我再带你看看那边柱子……”
“刘师傅,”王建军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指向一处刚支好的梁侧模,“这个斜撑,角度小了,吃不上力。” 他走过去,指着支撑点,“你看,现在只顶到模板边缘一点点,混凝土一打,侧压力上来,这里肯定变形,跑模是轻的,搞不好会崩开。”
刘大奎一愣,凑过去一看,果然如王建军所说。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强辩道:“这个…这个位置不好弄,角度大了没地方生根嘛!我们以前都这么干的,也没出过大问题!”
“以前是以前,”王建军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规范要求斜撑角度不能小于45度。这里生根没问题,你看那边有预留的钢筋头,焊个三角铁,就能撑住。” 他说着,走过去比划了一下。
刘大奎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暗骂这乡下佬眼神还挺毒。他讪讪地哼了一声:“行行行,回头让他们改!”
接下来,王建军又指出了几处问题:一处预留洞口边缘的模板加固不够,容易胀模;一处楼梯踏步模板的标高似乎有细微偏差;甚至有一批新到的胶合板,他用手敲了敲,又仔细看了看边缘的压制痕迹,皱着眉说:“这板子好像不是国标的,厚度不够,周转次数肯定不行。”
这下刘大奎彻底恼了,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严重挑战,脸一沉:“王师傅!你初来乍到,看问题不要太片面!工地有工地的做法!你这一来就指手画脚,兄弟们还怎么干活?这板子可是正规渠道来的,怎么就不行了?我看你是太较真!”
王建军看着他涨红的脸和咄咄逼人的眼神,嘴唇动了动,习惯性地想息事宁人,把话咽回去。他微微低下头,避开刘大奎的目光,那副老实人受气的样子,让刘大奎心里更得意了几分。
就在这时,周志远处理完事情回来了,正看到这一幕。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快步走过来。
“怎么了?”周志远问道,目光扫过两人。
“没事没事!”刘大奎抢先开口,脸上又堆起笑容,“就是跟王师傅交流一下技术细节,有点小分歧,正常!都是为了工程好嘛!”
王建军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那堆新到的胶合板旁,拿起一块,走到旁边一个测量标高的基准点,将板子垂直立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钢卷尺。他量得极仔细,不是只量一个点,而是沿着板子的长边和短边,连续量了好几个位置,最后又量了厚度。
“周老板,”王建军抬起头,把卷尺的刻度指给周志远看,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图纸要求用18厘板。这块板,标称18,实际量下来,长边中间最薄,只有17.2,短边这里17.5,厚度不均。而且你看这边缘的压制,毛糙松散,芯层一看就是小料拼的,不是整料旋切。这种板子,别说周转四五次,能撑过两次拆模不散架就不错了。强度根本达不到要求。”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指责谁,只是在陈述一个铁打的事实。
周志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接过王建军手里的卷尺,亲自量了几下,又仔细看了看板材边缘和截面。他是懂行的,一看就知道王建军说的半点不假。他猛地转头看向刘大奎,眼神锐利如刀:“刘师傅,这批板子谁进的货?质检报告呢?”
刘大奎的冷汗“唰”就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闷葫芦一样的乡下木匠,眼力毒辣到这种程度,连板材的芯层都看得出来!他支支吾吾:“这…这…材料是老王那边负责的,我…我就管用…”
“不管谁负责的!模板质量不过关,基础打歪了,上面盖得再漂亮也是危楼!”周志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立刻!把这批板子全部清点退场!换国标正品!损失从材料费里扣!还有,刚才王师傅指出的那几个地方,马上整改!按规范要求做!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整改报告!” 他的目光冷冷地钉在刘大奎脸上,“刘师傅,你是带班的,质量安全是红线!再有下次,你自己看着办!”
刘大奎被训得面如土色,额头冒汗,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周老板,我马上办!马上整改!绝对按规范来!” 他再也不敢看王建军一眼,灰溜溜地转身去招呼工人了。
处理完现场,周志远示意王建军跟他到旁边临时搭建的简陋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集装箱板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噪音。周志远递给王建军一瓶水,自己也拧开一瓶灌了几口。
“姐夫,”周志远看着王建军,语气很认真,“刚才的事,你看到了?不是你的错,你指出的问题都对!但问题在于,你发现问题了,想提出来,却差点被刘大奎那种老油条给压回去。”
王建军握着水瓶,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闷声道:“他…他是带班的…”
“带班的怎么了?”周志远打断他,“带班的错了也得认!这是工地,不是论资排辈讲人情的地方!房子盖歪了,塌了,谁负责?是你我!是将来住在里面的人!”
他走到王建军面前,目光灼灼:“姐夫,你的手艺,你的眼力,没得说!你是真正的老师傅!但光有手艺不行。工地不是一个人闷头干活的地方。以后,像模板工程这块,整个策划、放样、材料验收、现场管理、质量把控,都得你来管!你得管着像刘大奎这样的人,管着下面几十号木工!”
王建军抬起头,眼神里有惊讶,也有茫然。管理?指挥别人?这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我知道你性子实在,不爱争。”周志远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坚定,“但姐夫,在这个位置上,你不能总想着息事宁人,不能老唯唯诺诺不说话!该强硬的时候,必须强硬!像刚才,你发现了问题,就要像最后那样,拿出证据,理直气壮地指出来!不是跟谁吵架,而是为了工程好!你占着理,腰杆子就要硬!”
他拍了拍王建军的肩膀,那肩膀宽厚而结实:“你是这块技术的权威!你要相信自己!你说话有分量!以后,材料合不合格,你说了算!工人做的活达不达标,你说了算!该返工的必须返工,该罚的必须罚!你越是这样,下面的人反而越服你!越不敢糊弄你!这叫‘立威’!”
王建军听着,眼神里的茫然渐渐褪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他想起刚才自己指出问题后,周志远毫不犹豫的支持和雷厉风行的处置,那份底气,让他心头震动。
“还有,”周志远继续说道,“光靠经验也不行。现在盖楼,技术规范、新材料、新工艺更新很快。姐夫,我是这么想的,过不了多久,你得去参加一个专业的建筑技术管理培训班。系统学学看图、施工组织、质量安全规范、成本控制这些。这些东西,我来安排,学费公司出。你必须学!”
“培训班?”王建军有些迟疑,“我…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学进去?”
“怎么学不进去?”周志远斩钉截铁,“你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培训班就是给有经验的技术工人开的,提升管理能力的!学会了这些,你才不仅仅是‘木匠王师傅’,而是‘模板工程技术主管’!你的舞台,你的收入,都完全不一样!为了小希,为了我姐,也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往前走这一步!”
王建军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这双手,刨过无数的木头,支过无数的木板,盖过老家的房子,现在,似乎被赋予了更重的担子和一个从未想过的方向。他脑海里闪过张丽强忍眼泪的样子,闪过小希在电话里说“爸,我想去深圳看看高楼”时兴奋的声音,再闪过刚才周志远那不容置疑的支持和期许的目光。
他抬起头,眼神不再只是木讷和憨厚,里面多了一些沉甸甸的东西,像是被夯实的土方,有了根基。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好。志远,我听你的。该硬气的时候,我硬起来。那培训班…我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