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队训练基地的第一个夜晚,屈正阳在陌生的床铺上辗转。并非因为床铺不适——这里的条件远比青槐巷的老屋优越。而是一种混杂着兴奋、紧张与巨大压力的情绪,在他体内奔流,让前世历经风雨的灵魂也难以立刻平静。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爸,妈,我到了,安顿好了。”他的声音透过电波,努力维持着平稳。
“正阳!”母亲李慧兰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怎么样?累不累?教练凶不凶?室友好处吗?”
“都挺好。王教练看起来严格,但讲道理。室友是樊振东,就是王教练提过的那个天才,人很热情。”屈正阳言简意赅地汇报,避重就轻。
父亲屈建国接过电话,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却也能听出深处的牵挂:“到了就好。记住,多看,多听,多学,少说。专业队不同家里,一切靠自己。”
“我明白,爸。”屈正阳应道。短暂的沉默后,他轻声说:“你们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宿舍里已响起樊振东轻微的鼾声。屈正阳躺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清晰地意识到,安逸的过去已被彻底割舍,他正站在一个全新世界的门槛上。
清晨五点五十,尖锐的哨声如同军令,撕裂了基地的宁静。
“快!十分钟内操场集合!”樊振东如同条件反射般弹起,动作麻利地套着运动服。
屈正阳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完毕,跟着樊振东冲向操场。晨曦微露中,数百名运动员已列队完毕,鸦雀无声,只有教练冰冷的目光扫视全场。
“晨练,五公里越野,最后一百名加练五组四百米冲刺!”教练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命令下达,队伍如同开闸的洪流涌出基地。屈正阳调整着呼吸,试图将形意拳的桩功呼吸法融入跑步节奏。然而,专业运动员的配速和耐力远超他的想象。前三公里尚能勉强跟上,到了第四公里,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双腿灌铅般沉重,眼前阵阵发黑。
“调整呼吸!步幅缩小,频率加快!别掉队!”樊振东不知何时放慢速度,跑在他身侧,低声提醒。
屈正阳咬紧牙关,凭借着前世磨练出的惊人意志力,硬生生吊在队伍的中后段,冲过了终点线。他双手撑着膝盖,大汗淋漓,几乎虚脱,而身边不少队员只是微微气喘。
“可以啊,第一次跟操就能跑完,没趴下。”樊振东递过一瓶水,眼中带着一丝认可,“很多试训生第一关就栽了。”
上午的技术训练,强度再次升级。多球练习,教练站在球台对面,左右开弓,球如连珠炮般砸来,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高质量回球,落点、旋转、力量缺一不可。
屈正阳引以为傲的发力技巧,在这种极限压迫下,也开始变形。手臂肌肉因乳酸堆积而酸痛颤抖,注意力因体能透支而难以集中。
“屈正阳!手腕放松!用身体带!你的‘巧劲’呢?被狗吃了吗?!”王建军教练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打在他的耳膜上。没有因为他是新人而有丝毫客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抗议,脑海中观想起形意拳“三体式”的沉稳,努力将涣散的力量重新整合、传导。几个回合后,那独特的、兼具穿透与控制的击球感,才逐渐回归。
午餐时间,他几乎是拖着身体走进食堂。盘子里的营养餐色香味俱全,他却累得几乎拿不稳筷子。
“习惯就好。”樊振东坐在他对面,大口吃着鸡胸肉,“王教练说过,进了八一队,先学的不是打球,是当兵。这里淘汰的,八成不是技术不行,是精神先垮了。”
屈正阳默默点头,将食物机械地塞进嘴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业余与专业之间,那一道看似无形、实则坚不可摧的壁垒。
下午是战术合练和双打配对。王建军有意将他与樊振东编为一组。樊振东的正手重炮火力全开,屈正阳则凭借其诡异的节奏、精准的落点和匪夷所思的防守覆盖进行策应。
“好球!”樊振东打出一板漂亮的得分球后,兴奋地回头,“你这球顶得真稳!角度还这么刁!”
屈正阳笑了笑,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能感觉到,在适应了初步的体能极限后,他融合国术的独特球风,开始在这片更高的平台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一些老队员看向他的目光,也从最初的好奇,渐渐多了几分审视与凝重。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时,屈正阳感觉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回到宿舍,他连拿手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简短给家里报了平安后,他瘫倒在床上。
“这就顶不住了?”樊振东一边做着放松拉伸,一边调侃,“后面还有夜训呢。”
屈正阳连回话的力气都省了,只是摆了摆手。然而,在他疲惫的身体深处,一股不甘与倔强却在悄然滋长。这点苦,比起前世练拳的磨砺,算得了什么?
一周后的周末,父母如约前来探望。
站在基地门口,看到父母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那一刻,屈正阳鼻子微微一酸,但他迅速控制住了情绪,快步迎了上去。
“爸,妈。”
李慧兰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眼圈立刻就红了:“瘦了,也黑了……这才几天啊……”
屈建国则仔细端详着儿子,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褪去的青涩,增添的坚毅,以及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属于训练场的凌厉气息。他没有多问,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精神头还行。”
屈正阳带着父母参观了训练馆、食堂和宿舍。樊振东见到长辈,立刻展现出阳光开朗的一面,嘴甜地叫着“叔叔阿姨”,还主动介绍起基地的情况,缓解了略显凝重的气氛。在宿舍稍坐后,他们来到了训练馆。恰逢队员们在做恢复性训练,王建军教练也在场。
“王教练,给您添麻烦了!”屈建国上前紧紧握住王建军的手。
“屈正阳爸爸,客气了。”王建军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这小子,是块硬骨头。第一周体能差点垮掉,但一声没吭,硬是扛过来了。技术上,有些独到的东西,是我们很多老队员都不具备的。”
能得到王建军如此评价,屈建国和李慧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欣慰与骄傲。
中午,一家三口在基地外的餐馆吃饭。饭菜上桌,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屈建国打破了沉寂,他放下筷子,目光凝重地看着儿子:“正阳,这一周,你应该体会到了。这条路,比你想象的要难,要苦得多。这还只是开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的文化课底子不差,考个重点大学,未来……”
“爸。”屈正阳打断父亲的话,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我不回头。”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父母:“这里的苦,我吃得下。这里的竞争,我扛得住。我喜欢球撞击拍面那一刻的声音,喜欢在极限中超越自己的感觉。这里,才有我想要的舞台和未来。市级冠军,什么都证明不了。只有在这里站稳脚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才算真正对得起我拥有的这一切(指重生和国术底蕴)。”
他没有豪言壮语,但话语里那份经过深思熟虑的决绝,让屈建国所有劝退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李慧兰看着儿子,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很快擦掉,用力点头:“好,儿子,妈支持你!你想飞,就飞高点,飞远点!家里不用你操心!”
屈建国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儿子夹了一大块肉:“既然选了,就别留退路。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
送别父母时,屈正阳站在基地门口,望着父母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拐角。他没有伤感,心中反而一片清明与坚定。家人的理解与支持,化作了最坚实的后盾,清除了他最后一丝杂念。
当晚,王建军教练将屈正阳叫到了办公室。除了王教练,还有另外两位负责体能和技术分析的中年教练在场,气氛严肃。
“这一周的数据出来了。”王建军将一份报告推到他面前,“你的优势很明显,发力效率、身体控制力、手感,都是顶尖苗子水准。但弱点同样突出:绝对力量、耐力极限、以及面对高强度连续压迫时的技术稳定性,都远远达不到八一队的正式入队标准。”
屈正阳默默听着,没有任何辩解。
“教练组内部有分歧。”另一位体能教练直言不讳,“有人认为你的天赋值得投入资源重点培养;也有人认为,你的技术体系过于‘另类’,基础体能短板太大,改造周期长,风险高,不如选择那些技术更‘标准’、身体条件更好的苗子。”
王建军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如炬地盯着屈正阳:“告诉我,如果用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把你扔进最残酷的体能熔炉,把你那套‘野路子’彻底打碎、重塑,让你承受比现在痛苦十倍的折磨——你,敢不敢接?”
屈正阳抬起头,眼中没有畏惧,只有跃跃欲试的火焰: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