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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江南,暑气如同实体般蒸腾。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科技馆那银灰色的流线型建筑,在刺目的阳光下泛着冷硬而疏离的光泽,像一艘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意外搁浅在未来海岸线的巨型方舟,沉默地对抗着周遭的传统水墨画般的绿意与喧嚣。

馆内则是另一个世界。过度充足的冷气瞬间包裹住每一个踏入的访客,驱散体表的黏腻,也带来一丝侵入骨髓的凉意。光线被巧妙设计成幽蓝色调,与室外的金黄燥热判若两极。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各种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游客压抑的窃窃私语,更添几分冰冷的科技感。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李大坤和张晓宇五人,随着松散的人流,漫步在“古代天文仪器与现代天文学”的展区。连日旅行的疲惫开始悄然显现,最初的兴奋感已被熟悉和潜在的摩擦稀释。

戚睿涵走在稍前,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文科生特有的、沉浸于历史长河的考究与热忱。他停在一件复原模型前,那是以元代科学家郭守敬的“简仪”为蓝本精心制作的。“看这个,”他侧过头,对身旁挽着他手臂的白诗悦和稍后半步的袁薇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展区里显得清晰而温和,“郭守敬的简仪,结构上已经非常精妙,更重要的是,它其实已经蕴含了赤道坐标系的基本原理。想想看,这比欧洲第谷类似的设计,足足早了三百多年。”他的指尖隔着空气,虚点着模型上那些精密的刻度环,眼神专注,仿佛能穿透那层冰冷的玻璃罩,触摸到七百年前能工巧匠的指尖,感受到那个时代试图丈量星空的脉搏与雄心。“那是一个站在世界前沿的起点,可惜……”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后世种种原因,没能将这种科学探索的精神彻底地、系统地发扬光大。”

白诗悦安静地听着,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表示赞同。她今天穿着一条淡蓝色的及膝连衣裙,面料柔软,衬得她气质更加温婉。她并非对天文历史有多深的研究,但她喜欢看戚睿涵讲述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智识上的吸引力。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温柔地落在男友的侧脸上。

旁边的袁薇则俯下身,仔细看着展柜下方的说明文字,几缕刘海垂落,遮住了部分专注的侧脸。她看得比白诗悦更仔细,似乎在验证戚睿涵的话。片刻,她直起身,接口道,声音清澈,带着一点江西口音特有的软糯,让她的语调听起来格外认真:“思想禁锢和官方导向确实是主要原因之一,但我觉得,古代技术传承体系本身的脆弱性也是关键。很多技艺的失传,并非因为它们本身不先进,而是依赖于师徒间口传心授,或者秘而不宣,一旦链条断裂,就彻底湮灭了。”她的分析冷静而到位,与戚睿涵的感慨形成了呼应。

不远处的张晓宇双手插在黑色休闲裤的口袋里,身上那件印有复杂抽象电路图的t恤仿佛是他的宣言。他听着前方三人,尤其是戚睿涵和袁薇之间一来一往的讨论,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混杂着无聊和轻蔑的不耐。这种沉浸在“故纸堆”里的探讨,在他看来,远不如一段简洁高效、逻辑严密的代码更有吸引力,也更具有实际价值。那些模糊的、充满人文色彩的感慨,让他觉得矫情且低效。他刻意放慢脚步,与前面三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仿佛要划清界限。

李大坤则乐呵呵地跟在最后,胖乎乎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刚才从室外带进来的,还是因为馆内冷气太足而冒的虚汗。他的注意力显然没有被这些沉默的古代仪器吸引太多,目光更多是被隔壁“古代饮食文化”展区飘来的、模拟古代菜肴的淡淡食物香气所勾走。他咂咂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一会儿午饭该建议去哪里吃,是尝尝本帮菜的浓油赤酱,还是找家海鲜排挡大快朵颐。对他而言,旅行的乐趣,历史和科技的熏陶,远不如一顿实实在在的美餐来得重要。

旅行进入第六天,这个小团体内部原本就不算特别紧密的联系,在连日奔波和个性差异的碰撞下,已然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痕。最初的客气和新鲜感褪去,真实的脾性和偏好开始凸显。尤其是张晓宇,他对戚睿涵那种略带书卷气的、对历史细节的执着,以及他与袁薇之间那种基于同校同专业(都是历史相关专业)背景而产生的、自然而然的默契交流,感到越来越难以忍受。在他看来,那些历史典故、文人逸事,不过是无用的谈资,是逃避现实复杂性的精神鸦片。而戚睿涵,一个在他看来有些“文弱”且身高并不出众的男生,凭什么能获得白诗悦这样温柔漂亮女孩的青睐,还能与袁薇这样的才女相谈甚欢?一种混合着学科偏见和隐隐醋意的不满,在他心底慢慢发酵。

矛盾的火药桶,在“浑天仪”与“现代射电望远镜”的并置对比展台前,被点燃了引线。

巨大的、装饰着龙纹和星宿图案的青铜色浑天仪复原模型,与旁边线条简洁、充满工业力量的现代射电望远镜缩小模型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看,这并置本身就体现了东西方宇宙观的根本差异,”戚睿涵再次担当起了解说者的角色,他指着两台仪器,试图用更宏观的视角来串联知识点,“古人,比如我们中国的先辈,制作浑天仪这样的精密仪器,其核心追求往往是‘天人感应’,试图将宇宙的运行法则与人间的社会秩序挂钩。仪器再精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服务于这套哲学和政治体系。而现代科学,”他转向射电望远镜的模型,语气变得肯定,“追求的是剥离了主观意志的、纯粹客观的自然规律。望远镜在这里是纯粹的工具,背后是整个建立在实证、逻辑和数学基础上的科学精神。”

袁薇立刻表示赞同,她习惯性地进行补充和深化:“所以,单纯地去比较浑天仪和射电望远镜哪一个更‘先进’,其实是片面的,甚至是误导的。必须把它们放回到各自所属的认知框架和文化语境里去理解。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有时并非同一条赛道。”

“框架?认知?语境?”张晓宇终于忍不住了,他踱步上前,声音不算大,但那种清晰的、带着冷硬质感的讥诮,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原本相对和谐的氛围。“说得好听是框架,是认知,说得直接一点,不就是蒙昧时代基于有限观察和大量想象的脑补吗?”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戚睿涵和袁薇,最后定格在戚睿涵脸上,“没有现代科学这套‘工具’和它代表的思维方式,你们所谓的‘认知’再精妙、再自洽,能计算出引力波的存在吗?能精准预测哈雷彗星哪一年回归吗?能解释黑洞吞噬物质时释放的x射线吗?”他顿了顿,语气中的攻击性更强了,“整天沉溺在这些过时的、已经被证明存在巨大局限性的东西里,除了满足一点虚无缥缈的文化优越感,或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实际的意义。它们能造出芯片吗?能治疗癌症吗?能提升哪怕一点点的算力吗?”

气氛瞬间凝滞。周围似乎有其他游客投来好奇的目光。白诗悦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她轻轻拉了拉戚睿涵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接话,免得争执升级。李大坤也赶紧从对美食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胖胖的脸上堆起略显尴尬的笑容,凑过来打圆场:“哎呀,晓宇,话不能这么说嘛。古人智慧有古人智慧的道理,现代科技有现代科技的厉害,领域不同,不好直接比的。都厉害,都厉害……就像红烧肉和冰淇淋,都好吃,对吧?”他试图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来化解僵局。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一股郁结的不快在凝聚、升腾。他了解张晓宇的脾气,知道他对于自己笃信的理工科世界有着近乎执拗的维护,也清楚两人思维方式的天差地别。他本想按照白诗悦的暗示,一笑置之,但张晓宇话语中那种对整个人文社科领域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轻蔑,像一根根细针,刺伤了他作为文科生的尊严和信念。他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和,但声音已经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晓宇,学科不同,研究的对象和方法论自然不同,看待世界的视角也因此各异。人文社科关注的是人本身,是社会的复杂结构、历史的曲折脉络、文化的传承流变,是意义、价值和精神世界。这些东西,同样是构成我们生活、驱动社会运转,甚至影响科技发展方向的重要力量。它们或许不能直接转化为生产力,但它们定义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将去向何方’。”

“重要力量?定义?”张晓宇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充满了不以为然。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看戚睿涵,而是锐利地、几乎带着审视意味地转向了旁边的袁薇,话语里的指向性瞬间变得明确而刻薄,“我看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还有,戚睿涵,你不觉得你和袁薇讨论这些‘重要力量’、这些‘宏大叙事’的时间,有点过于频繁了吗?从学校讨论到旅途,从车上讨论到馆内,一刻不停?”这话语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接将压抑已久的私人情绪——那混合着嫉妒、不满和某种自卑感的复杂情绪——挑明在了台面上。

袁薇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不是羞涩,而是纯粹的愠怒。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张晓宇,你胡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胡说?”张晓宇的声调也猛地抬高了几分,引来了更多游客的侧目,他甚至上前了一步,逼近两人,“你们同校同专业,有的是时间在图书馆、在教室探讨这些‘深刻’的问题,何必连出来玩,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还黏在一起说个不停?戚睿涵!”他猛地将矛头再次对准戚睿涵,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的鼻尖,“你有女朋友的人,站在这里!白诗悦就在旁边!你不知道什么叫避嫌吗?还是你觉得这样显得你特别有学问,特别有魅力?”

“晓宇,你太过分了!”白诗悦也彻底生气了,她松开戚睿涵的手臂,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脸上因愤怒和羞恼而泛红,维护男友的态度异常坚决。她不能容忍张晓宇这样无端地污蔑戚睿涵,也把她和袁薇都牵扯进这种难堪的猜测中。

戚睿涵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感袭来,同时,一股被无理取闹和恶意中伤点燃的怒火,终于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理智堤坝。张晓宇不仅攻击他的学术信仰,现在更是直接污蔑他的人格和与朋友的正常交往。他的声音也因为愤怒而失去了平稳:“张晓宇,我和袁薇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是正常的学术交流和观点讨论。到你嘴里怎么就变得这么肮脏不堪?你的思想能不能不要那么狭隘、那么龌龊?”

“我狭隘?我龌龊?”张晓宇像是被这两个词彻底点燃的炮仗,一直插在裤袋里的手猛地抽了出来。他双目圆睁,里面布满了血丝,一种混合着醋意、被戳中痛处的羞恼和长期积郁的不满瞬间爆发。他猛地跨前一大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死死地揪住了戚睿涵胸前t恤的领口,力量之大,让戚睿涵猝不及防,脚下踉跄了一下,眼镜都差点滑落。“你他妈再说一遍!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仗着自己多读了几本破书,有点文科生的酸腐气,就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了?就觉得自己很有魅力了?啊?”恶毒的话语像毒液一样不受控制地喷射出来,他用力摇晃着戚睿涵,“看看你自己的条件,要不是走了狗屎运,白诗悦能看上你?你他妈凭什么?你配有什么女性朋友?配和袁薇聊得那么热络?”

这攻击已经不仅针对戚睿涵,也毫无差别地侮辱了白诗悦和袁薇。

“晓宇,你放开他,你疯了!”袁薇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锐地喊道。

“晓宇,快松手,这像什么样子?有话好好说!”李大坤也真的急了,他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用他那胖胖的身体挤过去,双手用力抓住张晓宇揪着戚睿涵的那只手臂,试图将其掰开。

场面彻底失控。陷入暴怒的张晓宇根本听不进两个女生的劝阻,面对李大坤的拉扯,他更是烦躁到了极点。他揪着戚睿涵衣领的手没松,另一只胳膊猛地用力向后一搡,试图甩开李大坤的钳制。“滚开,死胖子,别碍事!”

李大坤本就站得不甚稳当,措不及防被这狠狠一搡,胖胖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惊叫着向后跌去,“砰”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金属制的、放置着厚厚一叠科技馆宣传册的立式架子上。架子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轰然倒地。五颜六色的宣传册“哗啦啦”地散落开来,像一场突然降下的纸片雨,铺满了光洁的地面。

而张晓宇,借着推搡李大坤的反作用力,更加凶狠地将戚睿涵向着后方推去。戚睿涵被他死死揪着衣领,领口紧紧勒着脖子,让他呼吸困难,脸开始涨红。他挣扎着,双手试图掰开张晓宇的手,脚下不断向后倒退,步伐凌乱,视线因缺氧和极致的愤怒而开始模糊、晃动。他只觉得后背猛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坚硬无比、冰冷彻骨的物体。那撞击的力道极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瞬间移了位,一阵剧痛从背部蔓延开,耳边甚至似乎听到了自己骨骼与金属碰撞的闷响。

是那架放置在展区最中心、作为镇馆之宝之一的、按一比一比例复原的现代大型天文望远镜的金属支架。冰凉的、毫无生命感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质t恤,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肌肉,甚至骨髓里。

“你他妈再嘚瑟啊,再给老子装啊!”张晓宇面目狰狞,因用力而扭曲,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青筋暴起,眼看就要朝着戚睿涵的脸颊狠狠挥下!周围响起几声惊恐的尖叫,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游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升级为全武行的冲突惊呆了,有人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生怕被波及,有人惊慌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保安的身影。

白诗悦和袁薇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巨大的恐惧让她们一时失声。李大坤手忙脚乱地想从一堆宣传册中爬起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奈。

就在这一刻——

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得异常粘稠而缓慢,每一个瞬间都被放大到极致;又像是在下一个刹那被极致地压缩,所有的一切都发生电光石火之间。

戚睿涵背靠着的那架天文望远镜,那巨大而幽暗深邃的镜筒,原本应该如同深空般反射着馆内幽蓝色冷光的地方,此刻却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种纯粹得令人心悸的“无”——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甚至仿佛吞噬了“存在”本身的黑洞。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沛莫能御的诡异引力,毫无征兆地从那镜筒的最深处猛烈爆发出来。

那不是风,却比任何风暴更令人心悸,因为它作用于存在本身,而非空气。空气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挤压、抽离,发出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时代、跨越了无尽维度的嗡鸣,那声音并不响亮,却直接钻入每个人的骨髓,激起灵魂深处的战栗。光线在扭曲的镜筒口疯狂地弯曲、变形,形成一个肉眼隐约可见的、无形的、高速旋转的漩涡,周围的景象透过那片区域都变得模糊、破碎。

戚睿涵和张晓宇首当其冲,两人之间那原本显得激烈的揪扯力道,在这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伟力面前,瞬间变得如同婴儿般微不足道、可笑至极。他们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都在发出哀鸣,被那股力量强行拉向那个已经化为深渊入口的镜口。

“啊——!”张晓宇充满暴怒的吼叫在出口的瞬间就被扭曲、拉长,变成了一声短促而充满极致惊骇的怪响。

戚睿涵的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想抓住什么,手指徒劳地在身后光滑冰冷的金属支架上疯狂抓挠,却只留下几道浅白色的、无意义的划痕,根本无法延缓哪怕零点一秒。

他们的身体开始以一种彻底违反物理常识和人类视觉认知的方式“变形”——不是破碎,而是像被投入高温中的蜡像,或者被无形大手揉捏的面团,四肢和躯干被拉长、扭曲,朝着那直径不过二十多厘米的幽暗镜口“流”了进去!他们的身影在接触到那扭曲光线的镜口的瞬间,变得如同投入滚烫石蜡中的倒影,剧烈地荡漾、抖动了几下,色彩剥离,轮廓模糊,随即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一般,彻底消失在了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

“睿涵——!”

“晓宇——!”

白诗悦和袁薇的呼喊几乎在同一时刻撕裂了凝滞的空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无法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惊恐。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大活人,以这种超越理解的方式,在眼前凭空消失。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诡异,超出了所有人认知的范畴。李大坤刚撑起半个身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看到那诡异的、散发着低沉嗡鸣的引力漩涡边缘,如同潮水般扫到了自己。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连一声完整的惊呼都未能发出,就像是一片被卷入狂暴龙卷风的枯叶,胖硕的身躯被一股完全无法抗衡的巨大力量猛地扯离了地面,以同样扭曲、不自然的姿态,跟着没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镜渊之中。

前后不过两三秒钟。

三个人——戚睿涵、张晓宇、李大坤——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在了那架静止的、冰冷的天文望远镜之前。

那巨大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引力漩涡随之毫无征兆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低沉的嗡鸣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扭曲的光线瞬间恢复正常。望远镜依旧静静地、沉稳地立在那里,黝黑的镜口深邃依旧,反射着馆内幽蓝的冷光,仿佛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产生的、短暂而可怕的幻觉。

只有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的、凌乱不堪的宣传册,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被高能电离后产生的奇特腥甜味道,还在顽固地证明着,刚才那超现实的一幕,并非虚妄。

科技馆的这一角,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宁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个刚刚闭合的黑洞彻底吞噬了,连时间都在这里凝固。落针可闻。

所有的声音——游客们之前的议论、孩子的嬉笑、远处广播里轻柔的背景音乐——全都消失了。人们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像,脸上定格着极致的惊愕、茫然的困惑和逐渐苏醒的、冰凉的恐惧。有人张着嘴,保持着想要说话或惊呼的姿势,却发不出任何音节;有人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不是阳光灼伤了视网膜产生了幻视;还有人死死地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因过度惊恐而尖叫出来。

白诗悦和袁薇互相搀扶着,才能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她们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惊和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地攫住了她们的心脏,让她们几乎无法呼吸。她们的目光先是死死地、近乎绝望地盯着那架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的望远镜,然后又茫然地、无助地扫过空无一人的前方地面——那里片刻前还站着三个活生生的人,其中还有她们最重要的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着她们,仿佛在期待下一秒钟,那三个熟悉的身影会重新从空气中浮现,笑着告诉她们这只是一个设计拙劣的、吓人的全息投影玩笑。

然而,没有。

只有沉默伫立的、冰冷的仪器。

只有一地狼藉的、无声的宣传册。

只有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这寂静中疯狂滋长的恐惧。

“刚……刚才……那三个人……”终于,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那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们……他们是不是……被吸进去了?被那个望远镜吸进去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报警,快报警啊!”

“天啊……这、这是什么?新型的科技展示项目吗?太、太吓人了……”

“不是项目,人真的不见了,我亲眼看到的,就这么……没了!”

嘈杂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重新涌来,但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慌乱、不安、恐惧和一种面对未知事件的集体无措。人们开始骚动,有人惊慌地向后退,想要远离那架诡异的望远镜,有人则出于好奇和恐惧,又忍不住想上前看个究竟。现场一片混乱。

穿着制服的保安闻讯急匆匆赶来,面对众多语无伦次、脸色苍白的目击者,以及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失魂落魄的女生的现场,他们也完全懵了,脸上写满了无措和难以置信,只能机械地试图维持秩序,并用对讲机急促地向上级报告。

白诗悦猛地挣脱了袁薇搀扶的手,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力量,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架望远镜前。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抚摸着冰凉的镜筒和坚实的三角支架,触手所及,只有金属特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实和冰冷,没有任何异常的温度、振动或者能量残留。她不死心,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将脸凑近那幽深的镜口,向内望去——

里面只有一片纯粹的、亘古的、绝对的黑暗,深不见底。

仿佛连接着宇宙的尽头,或者……某个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未知时空维度。那黑暗浓郁得化不开,甚至不反射一丝一毫馆内的光线,只是静静地、冷漠地存在着,吞噬了她所有焦急、恐惧和期盼的目光。

“睿涵……大坤……晓宇……”她喃喃地念着他们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终于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决堤而出,顺着苍白如纸的面颊疯狂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和同样冰冷的金属支架上。支撑她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她沿着支架缓缓滑坐到地上。

袁薇也强忍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踉跄着走过来,蹲下身,用力扶住几乎虚脱的白诗悦。她的眼中同样充满了无尽的惊恐和泪水,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她还保持着思考的能力。“诗悦……诗悦你冷静点……冷静点……”她重复着,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同样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恐惧,“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去哪里了……”

馆内的广播开始反复播放,一个试图保持镇定但依然透出紧张的女声要求游客保持冷静,听从工作人员指挥,有序离场,并含糊地声称“相关展区正在进行紧急设备故障排查,暂时关闭”。但所有目睹了刚才那一幕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设备故障!没有任何故障,能把三个大活人以那种方式“变”消失!

人群在保安和工作人员的疏导下,开始带着惊恐和议论纷纷缓慢向出口移动,不时回头看向那被隔离起来的、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展区中心。

白诗悦和袁薇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和同行者,被工作人员客气但坚决地留下,带到了二楼一间临时安排的、狭小的办公室兼休息室里。有人给她们倒了两杯温热的水。她们机械地接过,捧在手里,那点微弱的温度却根本无法穿透她们从内到外的冰冷,她们的指尖依旧冰凉,身体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冷、颤抖。

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耀眼,远处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喧嚣不止。一切都和来时一样,世界仍在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

但她们的世界,在那一刻,已经被那架冰冷沉默的天文望远镜,以一种蛮横而诡异的方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无法填补的黑洞。三个曾经鲜活、争吵、嬉笑的生命,三个对她们而言至关重要的人,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粗暴地抛入了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时空洪流之中,生死未卜。

寂静的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窗外那个依然正常,却对她们而言已经彻底改变了的、残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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