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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总兵衙署的大校场,在崇祯十七年这个略带寒意的春日里,肃杀得如同一块巨大的玄铁。旌旗,那些代表了大明王朝最后威严的斑斓织物,在风中并非猎猎作响,更像是无力地舒卷、拍打,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边缘透着一种不祥的惨白,沉沉地压在关城雄堞之上,也压在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军士们按刀持矛,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两侧,他们的面容隐藏在兜鍪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有甲胄的金属叶片随着偶尔抑制不住的细微动作或风吹过,发出“锵啷”、“窸窣”的冷冽声响,在这片开阔之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网,兜住了所有的躁动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气息。

点将台中央,那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交椅上,吴三桂端坐着。他并未着全副戎装,仅是一身藏青色常服,外罩一件打磨光亮的山文轻甲,头盔也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他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交椅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内心的计算。他的目光平视前方,看似落在空处,实则校场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这位年仅三十一岁便已肩负天下第一关防务、麾下统领着最后精锐关宁铁骑的青年统帅,此刻正站在个人乃至整个帝国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的左侧,站着堂弟吴国贵,一身戎装,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眉头微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即将出现的顺军使者,又时不时飞快地瞥一眼吴三桂,试图从兄长那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些许端倪。而右侧,则立着伤势初愈的戚睿涵。

戚睿涵,这个来自数百年后的灵魂,穿着一身临时找来的略显宽大的青色布衣,站在这一群顶盔贯甲、杀气内蕴的武将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水墨画中误入的一点油彩。他努力挺直着因伤势初愈而有些虚弱的脊背,感受着周遭冰冷而沉重的氛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好奇、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见证历史甚至可能亲手触碰历史的亢奋,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交织冲撞。“高一功…李自成的使者…劝降…这就是那决定历史走向的一刻吗?我竟然就在这里…” 他的思绪纷乱,脑海中不断闪过史料上关于山海关之战、关于吴三桂降清的种种记载,而如今,这一切都可能因为他的出现,或者说,因为他们这几个意外闯入的“蝴蝶”而改变。他想到了失散的白诗悦、袁薇,以及同样穿越过来却下落不明的张晓宇和李大坤,担忧与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同时涌上心头。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坚硬的校场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只见一队顺军精锐,约二十余人,簇拥着一名身材极为高大魁梧的壮汉,龙行虎步般走入校场。来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皮黝黑如铁,一部虬髯如同钢针般戟张,衬得他那双精光四射的虎目更加慑人。他并未披挂重甲,只着一身暗红色箭衣,外罩对襟战袍,顾盼之间自有股剽悍雄浑、睥睨四方的气势。他走到点将台前约十步处,仿佛一尊铁塔般稳稳站定,对着台上的吴三桂随意地拱了拱手,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大顺皇帝陛下驾前,制将军高一功,奉旨前来,见过吴总兵!”

这声音在校场空旷的上方回荡,甚至暂时压过了旗帜的拍打声。戚睿涵心中凛然:“高一功,李自成麾下骁将,历史上高桂英的弟弟,地位尊崇。派他来,李自成确实是极重视招降吴三桂这件事了。” 他仔细观察着高一功,试图从这位历史上名声不显但此刻举足轻重的人物身上,找到更多细节。

吴三桂并未起身,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落在高一功身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高将军远来辛苦。不知闯王…哦,如今该称大顺皇帝了,”他刻意在称呼上顿了一下,语调微妙,既像是承认了对方的身份,又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距离感,“派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高一功显然听出了这层意味,但他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此行志在必得,无需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哈哈一笑,声音依旧洪亮,仿佛能驱散天上的阴云:“吴总兵是明白人,何必明知故问?如今我大顺军已克北京,崇祯皇帝龙驭上宾,大明气数已尽。天下归顺,乃大势所趋。君不见,前明重臣龚鼎孳、孙世瑞等皆已识时务,归降我大顺,得享尊荣。陛下素知吴总兵乃当世豪杰,雄踞山海关,手握关宁铁骑,实乃国之栋梁。如今关外建虏虎视眈眈,掠我土地,杀我百姓,此乃我华夏共同之患。陛下不忍见忠良之后为前明殉葬,更不愿我汉家江山沦于胡虏之手,故特派本将军前来,请吴总兵弃暗投明,共抗建虏,保境安民!此乃顺天应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他这番话,先是挟攻克北京、崇祯自缢的威势,点明明朝已亡的现实;再以龚鼎孳等降臣为例,暗示抵抗无益;接着称赞吴三桂的实力,给予尊重;最后高举民族大义的旗帜,将清军树立为共同敌人。层层递进,既有大势的压迫,也有利益的诱惑,更有道义的召唤。戚睿涵在一旁暗暗点头:“这高一功看似粗豪,言辞却颇有章法,绝非一味莽撞之辈。李自成手下,确实有人才。”

吴三桂沉默着,手指依旧轻轻敲击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校场上格外清晰。他似乎在权衡,在消化高一功的话语。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许多:“高将军所言,似乎…有些道理。”他先给予了有限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然则,我吴家世受明恩,家父吴襄,亦在朝为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新丧,尸骨未寒,我吴三桂岂能轻易改换门庭,效那背主求荣之事?此其一。”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看向高一功,“其二,听闻京城之中,刘宗敏刘将军四处拷掠明臣,追赃助饷,手段酷烈,人心惶惶。我父吴襄…亦被牵连,据说受了不少苦楚。此事,高将军又当作何解释?”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克制,但提到父亲吴襄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如同暗夜中的闪电,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高一功面色不变,显然对此诘问早有准备。他上前半步,声音沉稳:“吴总兵此言,恕高一功不敢完全认同。朝代更迭,天命所归,岂是区区‘改换门庭’、‘背主求荣’八字可以轻论?崇祯皇帝刚愎自用,猜忌忠良,致使天下糜烂,百姓流离,饿殍遍野,此乃失德所致,已失天命!我大顺皇帝顺天应人,解民倒悬,正是承继天命,再造乾坤。此乃天下大义,非为一姓之私忠可比。”他先是从道统上将明朝的灭亡归咎于崇祯失德,为大顺的正统性辩护,将吴三桂的“忠”置于更宏大的“天命”之下。

“至于刘将军所为…”高一功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些许,似乎也对此有些讳莫如深,“乃是针对那些冥顽不灵、贪墨成性、至死仍想盘剥百姓的前明蛀虫!非常态也!陛下圣明,已洞悉此事,近日已下旨整饬军纪,严禁滥刑,安抚降臣。至于令尊吴老将军,”他语气转为肯定,“陛下早已下令优待,如今在府中安然无恙,有人精心照料,总兵不必过于挂怀。些许流言,恐是别有用心之人散布,欲离间大顺与总兵之情谊。”

“哦?果真如此?”吴三桂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不信任与嘲讽,“那为何我接二连三接到的消息,却并非高将军所说的这般光景?家仆冒死逃出,泣血告知,我父被刘宗敏拘拿,严刑拷打,追索所谓‘赃银’数万两,受尽折辱,性命堪忧。这,又作何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冷意,让周遭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高一功目光一闪,知道在吴襄之事上空口白牙难以取信,甚至可能越描越黑。他不再纠缠于这个具体而敏感的问题,转而抛出了李自成赋予他的、最具分量的实质条件,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诱惑力:“吴总兵,陛下有言,若你愿率关宁军归顺大顺,既往一切,概不追究。陛下将封你为平西侯,世袭罔替。仍镇山海关,总督关宁兵马,专务对虏战守。关宁军粮饷、甲仗,由朝廷一体供给,绝不短缺。陛下知你忠勇,关宁铁骑乃抗虏中坚,今后抵御建虏,保我汉家山河,还需仰仗平西侯之力!”

“平西侯,世袭罔替,仍镇山海关”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吴国贵等人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眼神交换间,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不仅能保住现有的权力、地盘和军队,还能获得大顺正统的封爵,成为新朝的勋贵,更解决了长期以来困扰关宁军的粮饷问题。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几乎是将山海关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吴三桂,只是换了一面旗帜而已。

吴三桂的眼神也微微波动了一下,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停顿了一瞬。权力的保全,地位的确认,后勤的保障……这些无疑都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考量。他需要为麾下数万将士负责,也需要为自己的家族和前途负责。明朝已亡,南方情况不明,孤立无援的关宁军确实独木难支。投靠李自成,似乎是眼前最现实的选择。然而,父亲的遭遇,刘宗敏的跋扈,还有内心深处那份对“流寇”固有的轻视与不信任,又让他难以立刻决断。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肃立的将士,掠过身旁神情各异的部将,最后,竟意外地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戚睿涵,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仿佛咨询朋友般的口吻:“元芝(戚睿涵的表字,为融入此世吴三桂所赠),你素来有些见解,此事…你如何看待?”

戚睿涵猝不及防,心脏猛地一跳。他没想到吴三桂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点名问自己。瞬间,所有的目光,包括高一功那带着探究与惊异的眼神,都聚焦到了他这个“布衣”身上。他感到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汗。“这是考校?是借我之口说出他想说的话?还是他真的想听听我这个‘局外人’的看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运转。他知道,自己的话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太过明显,既要分析利弊,又要顾及吴三桂的面子和内心挣扎。

他上前一步,先是对吴三桂深深一揖,然后又转向高一功拱了拱手,措辞极其谨慎:“兄长,高将军。在下年幼识浅,本不敢妄议军国大事。既然兄长垂询,在下便冒昧陈说陋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兄长与高将军海涵。”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显得诚恳而专注:“在下以为,高将军方才所言,其核心,在于‘大势’与‘大义’四字。”他先定下基调,然后看向吴三桂,声音清晰而稳定:

“兄长,如今天下崩解,北京易主,崇祯皇帝壮烈殉国,明朝中枢已亡,政令不出宫门,此乃天下之大势,非人力所能逆转。南方虽有诸王可能监国,但路途遥远,音信难通,且能否成事,内部是否齐心,尚未可知。关宁军独悬山海关,前有豺狼(指清军)环伺,磨牙吮血;后有…新主(指大顺)已立,大势已成。我军虽精锐,然孤悬关外,粮饷何继?援兵何来?此乃现实之困,关乎数万将士之生死存亡,不可不察。”

他这番话,客观分析了明朝已亡、南明难靠、关宁军孤立的现实困境,点出了“势”的不得已。

接着,他又转向高一功,语气依旧平和:“而高将军所言,联合抗清,保我汉家衣冠,此乃堂堂正正之大义所在,亦是睿涵深为认同之处。清虏凶残,屡次入寇,屠戮我百姓,践踏我山河,若使其趁此中原板荡之机入关,恐神州陆沉,华夏倾覆,重现蒙元旧事,吾辈皆成千古罪人。无论明顺,此刻确应暂搁内部争端,一致对外,此乃民族存续之大义!”

他高举民族大义的旗帜,既呼应了高一功,也试图将吴三桂的选择提升到更高的道德层面,减轻其心理负担。

最后,他总结道,目光回到吴三桂身上,带着一丝恳切:“故而,于势,归顺大顺,可解眼下孤军之危,得封侯之荣,保全军将士身家性命,稳定军心;于义,联合抗清,上不负华夏列祖列宗,下可安黎民百姓,抵御外侮。权衡利弊,小弟以为…高一功将军所提,实乃…目前局势下,可行之道。”他最终还是用了“可行之道”这个相对中性且留有余地的词,而非直接劝说“投降”,既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倾向,又给吴三桂保留了最后决断的尊严和空间。

吴三桂听着戚睿涵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分析,目光深沉,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他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节奏却似乎比之前慢了一些,显示他正在认真思考。高一功则再次略带惊异地打量了戚睿涵几眼,这个年轻人衣着普通,绝非军中将佐,但言谈从容,剖析局势能抓住要害,且能兼顾情、理、势,不知是何来历,吴三桂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一位人物?

校场上一时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那略带寒意的春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卷动旗帜,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拍打声。铅灰色的云层似乎压得更低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最终宣判的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吴三桂那沉静而复杂的脸上,等待着他一言定鼎。

就在这寂静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刻,高一功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从身旁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双手捧上,语气也变得郑重了些:“吴总兵,临行之前,尊夫人陈圆圆姑娘,特意托本将军将此物带来,说是务必交予总兵,言道…总兵一看便知。”

陈圆圆,这个名字仿佛具有魔力,让一直稳坐如山的吴三桂身躯猛地微微一震,他一直刻意维持的平静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裂痕。他几乎是立刻示意亲兵将东西取过来。锦缎包裹被小心地放在他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他伸出手,动作略显迟缓,仿佛带着某种惧意,缓缓地、一层层地将那华美的锦缎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把紫檀木琵琶。木质温润,纹理细腻,造型优雅流畅,琴头雕饰精美,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珍品,更是他熟悉无比的心爱之物。然而,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并非是琵琶本身的华贵,而是那绷紧的琴弦——其中最为关键、最细的那根子弦,赫然是断开的,断口处微微卷曲,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凄冷的微光。

“断弦…”吴三桂低语一声,声音微不可闻,但离得近的戚睿涵和吴国贵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复杂无比,震惊、痛惜、恍然、还有一丝深切的担忧交织在一起。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根断弦,仿佛在抚摸情人的泪痕。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琵琶弦断,古来多被视为不吉之兆,尤其在此时此地,由身在北京、处境微妙的陈圆圆送来,其意更是不言自明——弦已断,音难续,情或许亦难圆?又或者,是在暗示他当断则断,不必再为旧情、旧朝所羁绊?更可能的是,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极其隐晦的劝说,一种身处漩涡中心、命运不由自己的绝色女子,用以表达自身处境、立场和期望的无奈方式。她是在用这把断弦的琵琶,清晰地告诉吴三桂:她在北京,她的安危,乃至他们之间那份曾引动京师的情缘,此刻都如同这根断弦,系于他此刻的抉择之上。是让她随着断弦香消玉殒,还是续接新弦,再谱佳音?

吴三桂闭上眼,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之前的犹豫、审视、算计、挣扎似乎都消失了,被一种混合着痛楚、决绝和下定决心的果决所取代。他不再看那琵琶,而是轻轻将其用锦缎重新包好,动作郑重地放在自己的膝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高一功,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高将军!请回复大顺皇帝陛下。吴三桂…愿率关宁军全体将士,归顺大顺,接受平西侯之封,为大顺皇帝镇守山海关,抵御建虏,保境安民!”

此言一出,校场上紧绷得如同满月弓弦的气氛,仿佛瞬间松弛下来。隐隐能听到有人长长舒气的声音。吴国贵等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难以抑制兴奋的神情,彼此交换着眼神,甚至有人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高一功更是纵声大笑,声震四野,再次拱手,洪亮的声音充满了达成使命的喜悦:“好,好,好,平西侯深明大义,顺天应人,实乃我大顺之福,华夏之幸。本将军即刻回京,向陛下禀报此等天大喜讯。陛下闻之,必感欣慰!”

接下来的几天,山海关内外弥漫着一种异样而又忙碌的气氛。吴三桂雷厉风行,下令全军易帜,摘下大明的日月旗,换上大顺的白色旗帜。那一片片白色在校场、在关墙上升起,在依旧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宣告着这座天下第一关已然改旗易帜。同时,吴三桂亲自起草言辞恭顺的归顺表文,派快马加急送往北京。关宁军中的将领,虽有个别人心思各异,或对“流寇”出身心存鄙夷,或对明朝尚有眷恋,但在吴三桂多年来树立的威望、现实利益的考量(保住了权力和地盘)以及大势所趋面前,也大都接受了这一转变,开始积极整饬部属,适应新的身份。

李自成在接到吴三桂的降表后,果然大喜过望。他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山海关的归顺,意味着来自东面的最大威胁解除,他可以更从容地经营北京,甚至考虑南下统一。他立刻颁下圣旨,正式册封吴三桂为平西侯,赏赐金银绸缎无数,并严令户部优先保障山海关的粮饷、甲仗供应,以示恩宠和倚重。

为了进一步安抚和笼络吴三桂,展示大顺的诚意,不久后,李自成再次派出使者团,这次规格更高。除了携带正式的平西侯印信、敕书以及大量犒军物资之外,还由在军中素有“小诸葛”之称、以儒雅沉稳着称的制将军李岩亲自带队,与高一功一同前来山海关。其任务一是为了宣旨嘉奖,落实封赏;二是为了实地考察,协调接下来的关宁军布防,共同应对关外清军日益明显的威胁。

李岩此人的到来,让戚睿涵格外关注。他身着青衫,头戴方巾,言谈举止间更像个饱学的士子,而非赳赳武夫。与高一功的豪放粗犷形成鲜明对比。李岩与吴三桂相见时,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分析天下大势,探讨对抗清军的战略战术,其见识和风度,让吴三桂也收起了几分对新朝武将的轻视,变得郑重起来。戚睿涵在一旁观察,心中感慨:“这就是李岩…历史上结局凄惨的李岩。若能改变他的命运,或许也能改变大顺的结局?” 他与李岩有过几次交谈,李岩对这个看似普通但谈吐不凡、偶尔能冒出些奇特意见的年轻人也颇感兴趣,两人就火器应用、后勤保障等问题甚至有过深入的讨论。

宣旨、接旨、犒军、巡视防务……一系列繁琐而必要的程序完成后,山海关似乎真正平稳地融入了大顺的体系。为了向新主展示忠诚和能力,也为了试探清军的反应,吴三桂甚至在李岩、高一功的见证下,亲自率领一部精锐骑兵,于山海关外与一支前来窥探虚实的小股清军巡逻队打了一场干净利落的遭遇战。关宁铁骑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斩首数十级,缴获战马兵器若干,己方损失微乎其微。这场小胜,无疑是一份极具说服力的投名状。李岩和高一功对此大加赞赏,承诺回京后必定向李自成为吴三桂及其部下请功。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戚睿涵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历史的车轮,仿佛真的被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轻轻拨动,转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或许能避免神州陆沉的岔路。看着关墙上迎风招展的顺字白旗,看着与李岩、高一功相谈甚欢的吴三桂,戚睿涵心中不免有些自得,也有些恍惚。“这就…改变了吗?未免有些太过顺利了?张晓宇和李大坤到底在哪里?诗悦和袁薇在现代又怎么样了?” 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暗流,偶尔会冒上他的心间,但很快又被眼前的“成功”所掩盖。

这天晚上,为了给即将返京复命的李岩、高一功等人饯行,吴三桂在总兵府设下了相对简单的宴席。相较于几日前校场上的肃杀,府内的气氛轻松了许多。烛火通明,虽然谈不上奢靡,但酒肉齐备,宾主之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吴三桂虽笑容依旧不多,但眉宇间连日来的阴郁似乎确实散去了不少,偶尔与李岩对饮,谈论些兵事。李岩则依旧是那副儒雅模样,侃侃而谈,描绘着大顺统一天下后,恢复生产、轻徭薄赋、澄清吏治、全力抵御外侮的蓝图,话语中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想主义色彩。高一功则放开了怀抱,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与吴国贵等性情相近的将领相谈甚欢,席间不时爆发出豪迈的笑声。戚睿涵也被邀在座,他坐在稍偏的位置,看着眼前这幅“将相和”的场景,听着那些关于未来的畅想,一种参与并改变了历史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多日来的紧张也稍稍缓解,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略带涩味的土酿,感受着那一点暖意流入喉中。

然而,历史的惯性,或者说命运的嘲弄,总是在人们最不经意的时候,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宴席接近尾声,月色被薄云遮掩,光线朦胧。总兵府内外一片宁静,只有巡逻士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偶尔打破这片似乎预示着和平到来的沉寂。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完全不合时宜的马蹄声,如同丧钟般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宁静!那马蹄声毫不减速,直至总兵府大门外才戛然而止,伴随着战马凄厉的长嘶。紧接着,是府门卫兵严厉的呵斥声,和一个沙哑到几乎撕裂的、带着哭腔的急促呼喊声,听不真切内容,但那绝望的意味却穿透门墙,直抵宴席厅堂。

刹那间,厅内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轻松气氛,都凝固了!酒杯悬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李岩停止了讲述,高一功放下了酒碗,吴国贵愕然转头望向门口。

吴三桂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身体微微前倾,一种本能的、属于武将的警觉让他全身肌肉绷紧。

厅门被猛地撞开,一名风尘仆仆、盔歪甲斜、浑身血迹和泥污的士兵,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他踉跄着扑到宴席前,看到吴三桂,仿佛看到了最后的救星,又像是带来了最可怕的噩耗,“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抬起满是泪水和污垢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那嘶哑尖利、如同夜枭哀鸣般的呼喊:

“侯爷,不好了,北京…北京出大事了,天塌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吴三桂“霍”地站起,身下的椅子被他巨大的动作带得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大响。他的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平静或轻松,只剩下震惊与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死死盯住那名报信的士兵,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个冰冷得如同关外寒风的字:

“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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