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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襄殉国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平西侯府,也侵袭着西京的每一寸空气。那风带着北地沙尘的粗粝和血腥气,穿过重重殿宇,钻进每个人的骨缝里。府门前的白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像极了逝者未远的魂灵,徘徊不去,那哗啦啦的声响,既是哀歌,也是不甘的控诉。侯府上下,昔日虽因战事紧张算不得歌舞升平,却也自有勋贵门庭的威严与生气,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死寂,连往来走动的仆役都踮着脚尖,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那份沉痛,也怕触怒了沉浸在悲愤中的主人。

府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与灵堂上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交织,勾勒出一幅沉痛而凝重的画卷。巨大的“奠”字触目惊心,香烟缭绕,模糊了牌位上“吴襄”二字,却模糊不了那份刻骨的伤痛。吴三桂一身缟素,直挺挺地跪在灵前,背影如同一棵被冰雪覆盖的青松,倔强地支撑着,却难掩那份从每一寸紧绷肌肉中透出的、刻入骨髓的悲痛与恨意。他未曾嚎啕,甚至没有流泪,只是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北方时,眼中几乎要凝为实质的寒冰,已昭示了他与清虏不死不休的决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嘶鸣,那是对父亲最后的承诺,也是对自己未来道路的残忍锚定。

戚睿涵亦是一身素服,立在灵堂一角阴影里,心中五味杂陈。作为穿越者,他曾在书本上读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诗句,也曾为历史中那些悲壮瞬间扼腕叹息。但直到此刻,身处这真实的灵堂,感受着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哀恸,他才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与悲壮。历史的洪流似乎总以个体的牺牲为代价,吴襄的壮烈,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几行字,而是眼前这具棺椁,是吴三桂那压抑的背影,是这满府弥漫的绝望气息。他想起初见吴襄时,那位老将军虽已年迈,鬓角染霜,但眼中仍有不灭的豪情与对子侄辈的关切,言谈间不乏对时局的忧虑与力挽狂澜的决心。如今却已天人永隔,那一面竟成永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紧迫感同时攫住了他,改变历史谈何容易?每一个微小的变动,都可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而每一步,都可能伴随着如此淋漓的鲜血,牺牲着活生生的人。他来到这里,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本想做个“先知”,运筹帷幄,扭转乾坤,此刻却深感个人的渺小,肩上那份试图撬动历史的杠杆,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满府哀恸、人心惶惶之际,老管家吴福脚步轻缓地走到戚睿涵身侧,他弯着腰,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更深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戚公子,府外有一位姑娘求见,自称是公子的故人。”

“故人?”戚睿涵从沉郁的思绪中抽离,微感诧异。他在这个时代相识的女子屈指可数,除了……他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丽的身影,莫非是南京那个胆识过人的董小倩?可南京距此千里之遥,兵荒马乱,她一个弱女子……这念头让他既觉不可能,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隐约的期待。

带着这份疑惑与期待,戚睿涵向吴三桂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随即随管家吴福穿过层层院落,来到前院。与前院的肃杀悲凉不同,前院虽也挂了白,但毕竟不是灵堂直接所在,稍多了一丝活气。只见月洞门下,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女子悄然伫立,身形窈窕,腰间似乎佩着什么物事,被一件薄薄的、同样素色的斗篷稍稍遮掩。她未施粉黛,发髻简单,唯有一支素银簪子固定着些许青丝,清丽的面容在府内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宛如空谷幽兰。那双明亮的眼眸,此刻正望向他,清澈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风尘仆仆的疲惫,裙裾和下摆处,还沾着些许未曾拍干净的尘土,无声地诉说着路途的艰辛。

“董姑娘?”戚睿涵确实感到意外,快步上前,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西京?此地距南京千里之遥,如今道路不靖,兵匪横行,你一个姑娘家……”他的话戛然而止,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担忧,更有一丝在这冰冷困境中突然感受到的暖意。

来者正是董小倩。她见戚睿涵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眼底那缕潜藏的忧虑终于散去,掠过一丝明显的安心,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这笑意如同阴霾天际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光,虽不炽烈,却瞬间驱散了些许周围沉郁之气,带来一丝生机。“戚公子无恙,小倩便放心了。”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却比在南京泛舟秦淮、评点江山时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听闻北边战事吃紧,山陕之地烽火连天,又……又得知吴老将军殉国的噩耗,我心中实在难安,担心公子这边……便向姐姐和姐夫禀明,执意前来探望。公子莫要小瞧人,我自幼随异人习过些剑法,等闲三五壮汉近不得身,路途虽远,倒也能护得自身周全。”她说着,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流露出一种混合着书卷气的英气。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戚睿涵能想象一个女子,即便是身负武艺,独行千里,穿越可能遭遇溃兵、流寇、乃至清军游骑地界的艰辛与危险。这绝非“不易”二字可以概括。这份不顾自身安危、远道而来的情谊,远非“故人”二字可以承载,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在这肃杀而悲凉的氛围中,显得尤为珍贵,几乎要冲垮他这些日子以来筑起的心防。

“董姑娘……你这又是何苦。”他叹息一声,语气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与不忍,“这份情谊,睿涵……唉,快请进府说话,外面风凉,莫要受了寒气。”他侧身相让,动作间带着不自觉的郑重。

引着董小倩穿过庭院,廊下的灯笼已然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她身上跳跃,勾勒出柔和而坚定的轮廓,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染上一层暖色。灵堂的香火气息混合着初冬的寒意,随风阵阵飘来,董小倩停下脚步,面向灵堂的方向,神情肃穆地敛衽一礼,动作自然而恭敬,充满了对逝去英雄的敬意。戚睿涵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对她的通透与善意更添几分赞赏。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她既能仗剑远行,又知礼守节,这份独特的气质,确实非同一般。

他将董小倩安置在靠近书房的一处僻静偏厅稍坐,吩咐侍女奉上热茶。厅内陈设简单,几把黄花梨木椅,一张茶几,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相较于灵堂的悲恸和书房的紧张,这里多了几分难得的宁静,仿佛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

“董姑娘一路辛苦,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戚睿涵看着她略显苍白疲惫的面容,关切地说道,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董小倩并未推辞,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上好白瓷壁传来的温热,轻轻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入喉,带来一股暖意,让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戚睿涵脸上,仔细端详片刻,才柔声道:“公子清减了些,眼下的青影也重,想必近日忧心战事,殚精竭虑,又逢吴老将军……巨变,还请节哀,保重身体为重。大局艰难,更需公子这般栋梁支撑。”

“多谢姑娘挂怀。”戚睿涵苦笑一下,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时局维艰,确难安枕。每日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清虏步步紧逼,各方势力掣肘……一想到前线将士浴血,百姓流离,心中便如沸水翻腾,难以平静。”他顿了顿,目光诚挚地看向董小倩,“倒是姑娘你,千金之体,为我一句莫须有的‘担心’,便冒险前来,若路上真有丝毫闪失,我戚睿涵百死莫赎,于心何安啊!”

“公子此言差矣。”董小倩微微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戚睿涵,“联顺抗清,乃关乎天下气运、华夏存续之大事。公子身为大顺信使,高瞻远瞩,促成此事,身系万千重任。小倩虽为女子,亦自幼读书明理,深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理。在南京时,便钦佩公子胆识与胸襟,非是寻常只知空谈的文人可比。今日前来,非为私谊,实为公义。若能略尽绵力,哪怕是传递消息、照料伤患,或仅仅是在一旁为公子分忧解难,略作照应,亦是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决心,仿佛涓涓细流,坚韧而持久。

戚睿涵深知,在这个时代,女子大多困于深闺,能有如此见识、胆魄,并能付诸行动者,实属凤毛麟角。董小倩的特别,正在于此。她不仅有着不输男子的胸怀,更有着超越寻常女子的行动力。他不再多劝,那份感激沉淀下来,化为更深的敬重。“姑娘高义,睿涵感佩于心,五内铭感。”他郑重地说道,如同许下一个承诺。

这时,董小倩的目光被戚睿涵随手放在茶几上的一个黑色扁平物件吸引。那物件光滑锃亮,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非金非木,样式奇特,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与这古色古香的偏厅格格不入。“公子,此乃何物?”她好奇地问道,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探究神色,像极了看到新奇玩具的孩子,暂时驱散了眉宇间的风尘与忧色。

戚睿涵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自从穿越以来,这来自现代社会的产物,除了看时间(幸好内置的时钟功能还能显示),以及偶尔在夜深人静、无人之处,偷偷查看一下之前下载的史料图片、地图聊以自慰,或者对着屏保发呆外,几乎没了其他用处,电量也所剩无几,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省着用。他拿起手机,屏幕因他的动作而自动亮起,显示出他穿越前与白诗悦、袁薇等好友在一次户外活动时的合照壁纸。照片上,阳光明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

董小倩看到那原本漆黑一片的“铁块”突然发出光亮,显现出清晰无比、色彩鲜活的“画像”,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纤手掩住樱唇,才没有低呼出声。“这……这是何宝镜?其中人物竟如此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这衣饰、这笑貌……简直如同将真人魂魄摄入其中!”她的惊讶远胜于当初在南京时,看到戚睿涵出示图片(他当时借口是师门秘传画技)的马士英和史可法。毕竟,那次看到的还是“静态”的画,而这次,是能发光、能显示动态变化(壁纸有时会切换)的“神物”。

戚睿涵见她这般反应,不禁莞尔。在这个连照相技术雏形都没有的明末,手机拍照功能的确如同仙家法宝般不可思议。他想了想,决定继续沿用那个扯来的名头,解释道:“此物名为‘摄魂鉴’……嗯,算是我的家乡师门传承的一件异宝。”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这个谎圆下去,“它并非真能摄取魂魄,而是可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记录下某个瞬间的景象,储存在这‘鉴’中,随时可以翻看回想。”

“记录瞬间景象?储存在其中?”董小倩更加好奇,克服了最初的惊惧,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几乎将脸贴到屏幕前,盯着那张合照,“那这两位姑娘是……”她看到了照片中一左一右依偎在戚睿涵身边,笑靥如花、姿态亲昵的白诗悦和袁薇,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们……是我在家乡的同窗好友,情同兄妹。”戚睿涵眼神一黯,掠过一丝深切的思念与担忧,不知现代的她们此刻如何了,是否以为自己已经失踪甚至死亡。他迅速收敛心神,不想沉浸在这无法言说的乡愁里,决定给董小倩演示一下这“摄魂鉴”的真正用途,也算转移一下注意力。“姑娘若是不怕,不妨亲自一试。你看,这样……”他熟练地解锁,打开相机功能,将镜头对准了面带惊奇之色的董小倩。

董小倩见那“摄魂鉴”的“镜面”突然清晰地映出自己的人像,连鬓角散落的发丝和眼中惊讶的神色都看得一清二楚,更是惊奇不已,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接着,只见戚睿涵手指在屏幕上那个圆形的虚拟按键上轻轻一点,伴随着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咔嚓”声,“镜面”定格,方才她带着些许惊诧、微张着口的影像,已然清晰地留在了那方寸之间的“镜面”之上,背景是偏厅的桌椅和那幅山水画。

“这……这,”董小倩看看屏幕上那个无比真实的自己,又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难以置信。她接过戚睿涵递来的手机,学着戚睿涵的样子,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滑动屏幕,看着那张照片被放大、缩小,指尖传来的冰凉光滑触感和屏幕上图像的随之变幻,让她感觉如同置身于最奇诡的梦境之中。“太神奇了……巧夺天工,不足以形容其万一。这岂非是传说中画皮画骨,莫辨真伪的境界?不,比那更真!”她喃喃自语,完全被这现代科技的魅力所征服,脸上泛起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

看着她那副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的模样,戚睿涵多日来积压在心的阴霾与沉重,似乎也被这纯然的惊奇与喜悦驱散了些许。他耐心地教她如何点按屏幕对焦,如何调整角度,如何再次按下虚拟快门。董小倩天资聪颖,心思细腻,很快便掌握了要领,她试着将镜头转向窗外暮色渐深、灯笼摇曳的庭院,转向厅内跳跃闪烁的烛火,甚至趁戚睿涵不备,偷偷将镜头对准了正在微笑看着她的戚睿涵,记录下他此刻略显疲惫却因她的到来而显得温和放松的侧脸。

“公子,此物……这‘摄魂鉴’,真乃神物也。”董小倩捧着手机,爱不释手,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纯粹而兴奋的光彩,“若能以此记录下这山河的壮丽,人物的风流,或是……或是眼前值得铭记的瞬间,传于后世,该是何等幸事。可比那丹青妙笔,要快捷真实千万倍。”

“是啊,”戚睿涵感慨道,目光有些悠远,“它能留下很多……容易逝去的美好,也能记录下不堪回首的真实。”他想起了现代社会的便利与繁华,想起了与朋友们在阳光下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些都被这小小的设备忠实地记录着。而如今,在这明末的乱世,它或许也能记录下一些别样的、沉重却真实的历史瞬间,比如这侯府的悲恸,比如未来可能更加惨烈的战场。只是,电量有限,它又能支撑多久呢?这个念头让他心中掠过一丝阴霾。

两人正就着手机的功能低声交谈,偏厅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吴三桂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已脱去粗糙的麻布孝服,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箭袖常服,但眉宇间的悲戚与肃杀之气并未减少分毫,反而像是被这深色衣物吸纳凝聚,更显沉郁。他的目光先是锐利地落在董小倩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与疑问,随即又看向戚睿涵手中的“摄魂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从未见过的奇巧之物心存疑虑,但他此刻心绪纷乱,军务倥偬,并未多问。

“元芝,”吴三桂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这位是?”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董小倩身上,带着平西侯的威仪。

戚睿涵连忙起身介绍:“长伯兄,这位是董小倩董姑娘,来自南京,是复社名士冒辟疆先生的小姨子。此前我南下南京联络史阁部,多蒙冒先生与董姑娘照应,董姑娘更是深明大义,助我良多。董姑娘听闻北事艰难,吴老将军……特前来探望。”他又转向董小倩,语气尊重,“董姑娘,这位便是平西侯,我的义兄,吴三桂将军。”

董小倩放下手机,落落大方地向吴三桂行了一礼,姿态优美而不失气度:“民女董小倩,见过平西侯。侯爷节哀,保重贵体。”她的声音清晰沉稳,没有丝毫怯懦。

吴三桂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目光在董小倩腰间那被斗篷半掩、但仍能看出是剑柄形状的凸起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董姑娘有心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此刻他全部的心神都已被复仇与迫在眉睫的战事占据,对于弟弟这位突然到访的、似乎有些不寻常的“故人”,并无太多探究的兴趣。“元芝,你随我来书房一趟,有紧急军情相商。”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先行,步伐沉稳而急促。

戚睿涵对董小倩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低声道:“董姑娘,军情如火,我得即刻前去。你一路劳顿,我让吴管家先安排客房让你好好休息,稍后局势稍缓,我再与你详谈。”

董小倩理解地点点头,没有丝毫纠缠:“军国大事要紧,公子快去吧。我自己能照料自己,不必挂心。”她顿了顿,又轻声补充道,“万事小心。”

戚睿涵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吴三桂。

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悬挂在墙上的巨幅军事地图照得清晰可见。除了吴三桂,其堂弟、性格较为急躁的吴国贵,以及心思缜密的参军杨铭也已在此等候,三人面色都异常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刚接到西京朝廷传来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吴三桂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徐州的位置,声音冷硬如铁,“徐州方面,情况不妙,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参军杨铭接口道,语气沉重:“多铎和张存仁率领超过十万清军主力,配备大量红衣大炮,猛攻徐州已半月有余。江北四镇——高杰、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各部,虽奋力抵抗,屡次出城逆战,试图摧毁清军炮阵,但损失极其惨重,伤亡过半,士气低落……高杰将军……已在昨日守城战中,被流矢击中面门,确认殉国了。”

“高杰也……”戚睿涵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猛地一沉。他虽然对南明内讧时高杰的跋扈有所了解,但深知高杰勇猛善战,是江北四镇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如今高杰战死,徐州守军无疑是折了一根顶梁柱,士气打击巨大。“那现在徐州城防由谁主持?”

“暂由刘良佐和刘泽清共同主持,但此二人……”杨铭摇了摇头,未尽之语不言自明,二刘向来以保存实力着称,能否在如此逆境下坚持到底,实在令人担忧。

吴三桂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南京陛下已急调明军中央军刘肇基、高弘图两部,鲁王麾下张名振、钱肃乐,以及桂王方面的何腾蛟部火速驰援徐州。朝廷严令,徐州乃天下咽喉,南北要冲,关系东南半壁江山之存亡,务必死守,绝不容有失。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能后退半步!”他的手指死死抵着地图上的徐州,仿佛要将那里按穿。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地图卷轴跳动,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墙上的人影随之张牙舞爪,如同躁动的鬼魅。“多尔衮,多铎,这是想速战速决,趁我联军新挫,一举打断我们的脊梁。占了北直隶、山东、河南还不够,还想一口吞下江淮富庶之地,断我粮饷根本,然后顺势南下,直捣南京。做梦!”

“侯爷,那我们眼下该如何应对?”吴国贵按捺不住,粗声问道,“难道就在这里干看着,等着徐州陷落的消息吗?”

吴三桂眼中厉色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父亲的血不能白流,太原之仇,山海关之恨,我要让鞑子加倍偿还。朝廷既已下令死守,我宁远军……不,我平西侯府上下,亦当整军经武,随时听候调遣,与徐州共存亡!”他猛地转向戚睿涵,目光灼灼,“元芝,你熟知……呃,你向来见识广博,思虑深远,对于徐州当前战局,有何看法?但说无妨!”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高杰战死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他走到地图前,仔细看着徐州周围的山川河流、城镇要道。作为文科生,他对南明史有所涉猎,对徐州会战的大致走向有些模糊印象,记得历史上南明在此役中损失惨重,但具体细节、转折点早已模糊。

然而,基本的战略眼光和来自后世的宏观视角还是有的。“长伯兄,诸位,”他指着地图,“徐州城高池深,自古易守难攻。但目前关键在于两点:一是长期围城下的后勤补给能否跟上,城中存粮、军械还有多少?二是外围策应。清军势大,若我军只是单纯困守孤城,强攻硬守,恐非长久之计,迟早被其耗尽力量。”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是否可派精锐骑兵,效仿古人项羽破釜沉舟、彭城之战之故事,绕至清军侧后,寻找机会断其粮道?清军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粮草惊人,粮道便是其命脉。或者,能否在清军侧翼,如淮安、泗州方向,发动有力佯攻,甚至联合当地义军,不断袭扰,迫使多铎分兵,减轻徐州正面压力?”

杨铭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戚公子所言确有道理。断敌粮道,确是上策,古来名将多以此制胜。但多铎并非庸才,用兵谨慎,其粮道必经之路,必有精骑巡逻,重兵把守,想要成功截断,难度极大,需派出的骑兵必须是百战精锐,且主将需智勇双全,方能觅得战机。至于侧翼牵制……如今我军兵力分散,西京要守,潼关要防,湖广方向左良玉部态度依旧暧昧,能抽调出来用于侧击淮安、泗州的机动兵马,恐怕……不多啊。”他的分析切中要害,指出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无论如何,绝不能坐视徐州被困,坐视多铎从容布置!”吴三桂断然道,语气不容置疑,“杨参军,你立刻起草文书,以我的名义,用最快速度上奏西京朝廷与南京八路帅府,禀明我部愿主动请缨,或派出精锐骑兵袭扰清军后方粮道,或伺机驰援徐州,哪怕是在外围牵制部分清军兵力亦可,请朝廷与帅府统筹定夺。同时,传我军令,各营加紧操练兵马,检查军械,囤积粮草,所有将士取消休假,随时准备开拔!”

“是,侯爷,末将这就去办!”杨铭领命,毫不拖泥带水,匆匆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吴三桂、戚睿涵和一直沉默旁听的吴国贵。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吴三桂阴晴不定的脸,那上面交织着悲痛、仇恨、焦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沉默良久,吴三桂忽然挥挥手让吴国贵也先退下,然后转向戚睿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不存在的脆弱:“元芝,”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有时夜深人静,我在灵前守着,便会忍不住想……若当日山海关下,我未曾听你劝谏,一念之差,或许……或许真的引清兵入关,借其力先破李闯,报我京师陈圆圆被辱之仇,再……再图后计,或许……父亲就不会率孤军坚守太原,或许……就不会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念头显然在他心中盘桓已久,是巨大的悲痛催生出的毒草。

戚睿涵心中剧震,猛地看向吴三桂。这位原来历史上毁誉参半、最终身败名裂的枭雄,此刻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深切的迷茫与痛苦,那是对已发生历史的无力回望,是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危险试探。他知道,这是吴三桂最脆弱、也最危险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语气异常严肃:“长伯兄,万不可作此想,此念一起,后患无穷。”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绝非借力,实乃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岂是甘为人驱使之辈?届时他们占据中原腹地,岂会轻易退出?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神州陆沉,华夏涂炭,衣冠沦丧,绝非吴老将军所愿见。老将军坚守太原,血战殉国,为的是抗清大业,为的是身后万千黎民,为的是我汉家山河不落异族之手。他是英雄,死得其所,重于泰山。闯王当初亲自下令处死了凌辱嫂夫人的元凶刘宗敏以示诚心,我们若因一时之痛,而走回头路,行那饮鸩止渴、遗臭万年之事,岂非辜负了老将军的碧血丹心?唯有继承其志,彻底击败清虏,光复我汉家河山,方能告慰他在天之灵。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箭!”

吴三桂默然良久,紧紧攥着的拳头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然后又缓缓松开,眼中的迷茫与动摇逐渐被更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恨意与决然取代。“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是这悲痛……乱了我心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丝软弱彻底驱散,眼神重新变得坚硬如铁,“这条路,既然走了,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直到要么清虏亡,要么我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吴三桂和戚睿涵都是心神一紧,同时喝道:“谁在外面?”经历了内奸导致山海关失守的教训,他们对这种靠近的动静格外敏感。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董小倩端着一个红木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上是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淡淡药草香气的羹汤。她似乎被屋内两人瞬间投射过来的凌厉目光吓了一跳,略显局促地道:“侯爷,戚公子,我看你们商议许久,天色已晚,想必身心疲惫,便自作主张,去厨房看了看,让人做了些宁神安眠、补气益血的羹汤……不知是否打扰了?”她的目光清澈,带着真诚的关切。

戚睿涵松了口气,上前接过托盘,触手温热:“有劳董姑娘费心了,正是需要的时候。”他闻到汤中淡淡的枣仁、百合香气,知道确实是用了心的。

吴三桂看着董小倩,目光中的锐利收敛了些,但依旧没什么温度,淡淡道:“董姑娘有心了。”他此刻确实感到身心俱疲,太阳穴阵阵抽痛,这碗适时送来的羹汤,带着一种平凡的温暖,恰恰击中了那份被仇恨和军务掩盖的生理需求。

董小倩并未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桌上摊开的地图,又看了看戚睿涵和吴三桂凝重的神色,轻声道:“方才在门外等候时,隐约听到侯爷与公子谈及徐州战事,似乎形势危急……民女斗胆,窃以为徐州城坚,若能善用地利,或可最大限度拖延敌军,消耗其兵力士气。民女曾听姐夫与来访的方以智先生、陈子龙先生等谈论兵法守御之道,提及一种名为‘瓮城’的构造,以及守城时如何在城外挖掘多重壕沟、布置陷马坑、铁蒺藜,甚至以地道反制敌军地道,或许……能有些许助益?”她的话语带着谨慎的试探,声音轻柔,毕竟军国大事,并非她一个女子理应插口的领域,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带着一份想要分担的责任感。

戚睿涵闻言,却是眼睛一亮。他对于具体的古代城防工事了解并不深入,多是理论,董小倩此言倒是提醒了他,可以结合一些后世的守城思路。吴三桂也微微颔首,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向董小倩的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全然漠然,多了一分审视与……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认可。这个女子,似乎并非只会吟风弄月。

“姑娘所言,确有道理。具体的城防布置,加固工事,挖掘壕沟,确实能有效阻滞敌军攻势。尤其是应对清军的火炮和攻城塔。”戚睿涵道,“回头可将这些想法细化,连同我们的建议,一并呈送徐州守将参考。多谢姑娘提醒。”

董小倩见自己的话未被轻视,反而得到了认真对待,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这才敛衽一礼,悄然退下,并轻轻带上了房门,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吴三桂慢慢喝着温热的羹汤,那暖流顺着食道而下,似乎稍稍熨帖了翻腾的胃和紧绷的神经。他忽然道,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杀伐之气:“元芝,这位董姑娘,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冒辟疆的小姨子……复社清流,家中竟有如此人物?”

戚睿涵也端起碗,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度,看着窗外彻底降临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西京的灯火在远处零星闪烁,如同这乱世中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在黑暗中顽强地证明着生命与抵抗的存在。他心中那份因董小倩不顾安危前来而产生的暖意,与对徐州战局的深切忧虑,对吴三桂心态的警惕,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茫然,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的,却又因为那点暖意,而生出了一丝继续前行的力量。

“是啊,”他轻声应道,仿佛是在回答吴三桂,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言说,目光透过窗纸,望向南京的方向,也望向那不可知的未来,“这世道,风雨如磐,波谲云诡,本就容不下寻常。也幸而……容不下寻常。”

夜色更深,侯府的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一片沉寂,唯有灵堂的烛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燃烧,守护着逝者的安宁;以及书房窗纸上映出的、那两个依旧在伏案研究地图、低声讨论的身影,还在固执地燃烧着智谋与精力,对抗着这无边的黑暗与步步紧逼的沉重。而那一抹属于江南水乡的淡青色倩影,已带着她的剑、她的聪慧与她的温情,悄然融入了这西北重镇的凛冽夜色里。她的到来,如同投入一潭绝望死水中的一粒石子,虽微,却已不可避免地荡开了涟漪,这涟漪将会扩散至何方,无人知晓。未来的路布满荆棘,弥漫着硝烟与血腥,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寒冷而漫长的夜里,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漫天的寒星与沉重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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