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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尽,最后几颗星子顽强地悬挂在天幕,散发着微弱而清冷的光。塞北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刀子,刮过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体的轮廓在黯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狰狞,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默然注视着即将被鲜血浸染的大地。

大同以北的广阔地域,空气中已然弥漫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连清晨惯有的鸟鸣虫嘶都彻底消失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宁静笼罩着四野。清军庞大的营盘如同蔓延的苔藓,连绵不绝。此刻,营门洞开,三路大军如同三支蓄势待发、淬炼已久的致命利箭,缓缓展开阵型,直指大同城及其周边防线。

居中一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尽是满洲八旗精锐。统兵大将正是名震关外的巴图鲁阿库拉。他端坐于一匹神骏的乌云盖雪马上,身披沉重的镶铁棉甲,头盔下的脸庞粗犷而凶悍,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朦胧的防线,嘴角挂着一丝睥睨一切的冷笑。他深信,在自己的铁蹄之下,任何明军残余都将被碾为齑粉。

左翼,是由汉军正白旗固山额真祖大寿统领的部队。这支部队虽号令整齐,但细看之下,许多士兵眼神闪烁,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和不安。他们大多是旧明降卒,被迫剃发易服,心中对故国尚存一丝念想,对清廷的严苛和歧视更是积怨已久。祖大寿骑在马上,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握着缰绳、指节有些发白的手,透露着他内心的波澜。他的两位兄弟,以勇猛着称的祖大弼和祖大乐,一左一右护卫在侧,三人目光偶尔交汇,都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决绝。

右翼,则是镶红旗甲喇章京梭步化部。梭步化其人,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且对汉人将领极尽猜忌打压之能事。在他的麾下,李成栋、李元胤父子及其部属,日子过得尤为艰难。此刻,李成栋面无表情地整理着鞍鞯,眼神却不时瞥向中军方向,与儿子李元胤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眼神。李元胤年轻的脸庞上,混合着紧张与兴奋,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

战鼓尚未擂响,但成千上万马蹄踏碎清晨冻土与宁静的声响,已如沉郁的闷雷,由远及近,层层叠涌,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也敲打着这片古老土地的胸膛。

大同城内,吴三桂早已得戚睿涵预警,宁远军主力严阵以待。他本人坐镇中军,深知自己将要正面承受阿库拉主力的最猛烈的锋芒。军营之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兵士们往来穿梭,沉默而高效地检查着兵甲是否锋利,铠甲的束带是否牢固,将滚木、礌石、火油、箭矢等守城器械搬运到预设位置。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硝石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息。虽忙碌异常,但在各级军官的约束下,并无慌乱之色,只有一种大战将至、引而不发的凝重。战前的紧张氛围,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只待那松手的一瞬。

就在大战前夜,营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几名身着清军服饰、披着深色斗篷的骑士,在熟知口令的哨兵引导下,如同幽灵般潜入,直奔吴三桂帅帐。为首三人进入帐内,才摘下沉重的头盔,露出风尘仆仆却目光坚定的面容,正是祖大寿、祖大弼、祖大乐兄弟。

吴三桂见是舅舅亲至,虽心中早有戚睿涵分析的预料,仍不免闪过一丝激动与酸楚。他快步上前,声音略带沙哑:“舅舅,二位叔父,一路辛苦了。”他目光扫过祖大寿鬓角新添的霜色,以及祖大乐甲胄上不易察觉的破损,心中明了他们此行风险极大。

祖大寿用力拍了拍吴三桂的肩膀,眼中带着长途跋涉留下的血丝,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长伯,闲话少叙,时机已到,不容耽搁。”他走到帅案前,目光灼灼,“阿库拉此人,骄横不可一世,视我汉军如无物,仍以为我部是其可随意驱使、消耗的马前卒。我与大弼、大乐及军中忠义将士已密议多次,只待良机。”他伸手指向地图上代表清军中军的位置,“明日接战,待你与阿库拉主力纠缠正酣、难分难解之际,我与你二位舅父便率部临阵倒戈,直击其侧后软肋,打他个措手不及,中心开花!”

吴三桂目光炯炯,深吸一口气,转向一直静立在一旁、凝神倾听的戚睿涵。这位来自未来的年轻人,虽然面容尚带一丝青涩,但眼神中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睿智。正是他的出现,以及那份对历史走向近乎“预言”般的剖析,才让吴三桂最终下定决心,没有走上那条引清兵入关的绝路,而是选择了联合一切可联合的力量,死守国门。

戚睿涵会意,走到铺开在帅案上的军事地图前。那幅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山川河流、隘口路径一一在列,正是李元胤冒着极大的风险,凭借记忆和暗中观察,秘密送出的清军部署详图,价值连城。

他伸手指点,声音平静而富有说服力:“平西侯,祖将军,请看。根据情报,阿库拉求胜心切,其进军路线多半会选择这条相对平坦、利于骑兵展开的通道。其左翼依托这道连绵山岭,地势险要,我军难以迂回,但其右翼则相对开阔,虽有零星丘陵,但屏障不足,这正是我等的突破口。”

他的手指精准地落在标注为“五沟峪”和“仙人洞”的两处地点。“此二处,位于阿库拉预判进军路线的侧前方,林木茂密,山势起伏,沟壑纵横,极利于隐藏部队。我军可预先设下两支伏兵。”他看向吴三桂,眼神坚定,“睿涵愿与董姑娘,率领少量精锐骑兵,伴作支援侧翼,与敌接触后即作败退,利用地形且战且走,务必将阿库拉这头猛虎,引入这片葫芦形洼地。”

他顿了顿,手指在洼地周围画了一个圈,继续部署:“届时,以红旗为第一信号,埋伏于五沟峪的部队率先杀出,凭借弓弩火器之利,猛击其前锋部队腰部,力求将其阵型截断;待敌军前锋混乱,中军必然躁动,再升起黄旗,此为第二信号,埋伏于仙人洞的生力军尽出,直插其腰肋,将已被截断的前锋与中军主力彻底分割。同时,”他的目光转向祖大寿,“祖将军与李成栋,需密切关注战场态势,一旦发现阿库拉军陷入洼地,阵型混乱,便立刻行动。祖将军部发射三支红色响箭为号,与李将军部同时自外向内,发动雷霆夹击。”

戚睿涵直起身,总结道:“如此,内有倒戈,外有伏兵,诱敌深入,分割包围。阿库拉纵是满洲巴图鲁,有万夫不当之勇,其麾下纵是八旗精锐,陷入此十面埋伏之局,亦如虎落平阳,难逃罗网!”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祖大弼、祖大乐听得血脉贲张,拳头紧握。吴三桂则俯身仔细审视地图上的每一处细节,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边缘,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片刻后,他眼中精光一闪,重重一拍案几:“好,环环相扣,步步杀机。就依元芝之策。”

他随即转向帐内诸将,语气斩钉截铁:“杨铭听令,你即刻挑选两千最精锐的步骑,多带强弓硬弩,一窝蜂火箭,秘密潜入五沟峪。人衔枚,马裹蹄,务必在天亮前潜伏到位,没有红旗信号,绝不可暴露。见红旗起,便给我全力出击,直插敌阵结合部!”

“末将得令!”杨铭抱拳,领命而去。

“吴国贵听令,你领一千五百敢死之士,伏于仙人洞。同样隐匿行踪,待黄旗升起,便如猛虎出闸,攻敌腰肋,不得有误!”

“侯爷放心,吴国贵定叫鞑子有来无回!”吴国贵声如洪钟,摩拳擦掌。

吴三桂最后看向祖大寿,语气中带着关切与郑重:“舅舅,明日阵前,刀剑无眼,一切小心。倒戈信号,便依元芝所言,以你部向阿库拉后军上空,发射三支红色响箭为准。届时,我军必全力配合!”

祖大寿重重点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中似有泪光,但更多的是决绝:“长伯放心,我祖家儿郎,身受国恩,岂能真心事虏?早已忍够了这口窝囊气。明日,定叫这群趾高气扬的鞑子,知道我汉家男儿的血性。有来无回!”

计议已定,众人不再多言,各自匆匆散去,融入浓重的夜色中,分头准备。祖大寿兄弟三人,再次戴上头盔,披上斗篷,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宁远军大营,返回自己的部队,去进行最后的动员与布置。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承载不住即将倾泻的鲜血与杀戮。只有军营中巡夜士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马厩偶尔响起的几声焦躁的马嘶,才能打破这战前凝固般、令人窒息的寂静。戚睿涵走出帅帐,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肃杀。董小倩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元芝,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戚睿涵点点头,望向清军大营方向那隐约的灯火,轻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种子已经播下,就看明日,能否开出我们期望的那朵血染之花了。”

次日,天色微明,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便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划破了黎明的宁静。紧接着,清军阵营中,无数面皮鼓被同时擂响,“咚咚咚”的声响如同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上,沉闷而压抑。

阿库拉拔出腰间的弯刀,向前猛地一挥:“进攻!”

黑色的潮水开始涌动。清军主力,以骑兵为先锋,步卒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吴三桂军坚守的阵地汹涌扑来。马蹄声汇成恐怖的雷鸣,大地在铁蹄下剧烈地颤抖。

“稳住,弓箭手准备!”吴三桂身披重甲,立于中军帅旗之下,声音冷静得如同磐石。

当清军骑兵进入射程,“放箭!”随着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无数箭矢如同密集的蝗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明军阵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然后倾泻而下。冲在前面的清军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清军的冲锋并未停止,后续骑兵悍不畏死地踏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冲击。很快,双方的前锋如同两股巨浪,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刀枪碰撞的铿锵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愤怒的咆哮……瞬间交织成一曲血腥而残酷的战场交响乐。

火炮开始轰鸣,明军阵中为数不多的火炮喷射出火焰与硝烟,实心铁球砸入清军密集的队形中,犁开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沟壑。清军的弓箭也进行着覆盖性的还击,箭矢叮叮当当地落在明军的盾牌和盔甲上,不时有士兵中箭倒地。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时,又从中午向着午后推移。阳光挣扎着穿透硝烟,给这片杀戮战场投下昏黄而诡异的光线。战场上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和冻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吴三桂亲自督战,宁远军将士凭借预先构筑的简易工事,顽强抵抗,一次次打退了清军的猛攻。但清军兵力占优,且阿库拉投入了越来越多的生力军,宁远军的防线开始承受巨大的压力,阵线缓缓向后弯曲,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吴三桂见时机已到,依照计划,下令部队交替掩护,缓缓后撤,佯装力不能支,逐渐退向预设的洼地方向。

阿库拉在远处高坡上望见宁远军阵线动摇后撤,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他挥舞着弯刀,用满语大声呼喝着:“勇士们,吴三桂撑不住了,冲上去,砍下他们的头颅,大同城的金银财宝和女人,都是你们的。杀!”他身边的号手吹响了全面进攻的号角。

清军士气大振,特别是阿库拉亲自统领的满洲精锐骑兵,更是发出了野性的嚎叫,挥舞着雪亮的马刀,疯狂地冲击着宁远军看似溃散的队形,试图一举将其冲垮。

就在这时,戚睿涵与董小倩率领一支约五百人的轻骑兵,从宁远军阵地的侧翼猛然杀出。戚睿涵身穿普通校尉盔甲,手持长剑,董小倩则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软甲,手中长剑寒光闪闪。他们这支生力军的出现,暂时阻滞了清军侧翼的推进。

“瞄准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还有那个领兵的,抓住他们!”阿库拉眼尖,立刻注意到了这支不同寻常的队伍,尤其是董小倩的身影在战场上格外显眼。他认定这是明军中的重要人物,至少是吴三桂的亲信。

戚睿涵与董小倩依照计划,率军与清军稍作接触,奋力斩杀了数名冲在前面的清兵后,便露出“不敌”之态,开始“狼狈”地向预设的葫芦形洼地方向“败退”。董小倩剑法轻灵狠辣,戚睿涵枪术沉稳,两人配合默契,且战且走,并不时用精准的箭矢回身射杀追得最近的清军骑兵,成功地挑逗并激怒了阿库拉。

“追,别让他们跑了,我要活的!”阿库拉果然中计,认为这是擒杀吴三桂臂助、甚至趁机突破防线的绝佳机会。他立即分出约两千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骑兵,亲自率领,脱离主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紧追着戚睿涵、董小倩这支“残兵”不舍。

与此同时,在右翼梭步化的军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成栋与其子李元胤,以及数十名最可靠的心腹军官,早已秘密集结了部队。士兵们被告知将有重大行动,虽然具体内容不明,但看到主将凝重的神色和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梭步化正在自己的营帐内,听着前方传来的“捷报”,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喝着马奶酒,对身边的戈什哈(亲兵)吹嘘道:“看来阿库拉大人就要打破吴三桂的乌龟壳了。等拿下大同,我镶红旗必居首功。哼,李成栋那帮汉狗,这次倒是卖力,等仗打完了,再好好‘犒劳’他们……”

帐帘突然被一股大力掀开,李元胤手持出鞘的利刃,大步闯入,脸上尽是压抑已久的愤懑和决绝之色,眼神冰冷如铁。

梭步化愕然抬头,醉意醒了一半,呵斥道:“李元胤?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妙,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柄。

“取你狗命!”李元胤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身形如电,已然欺近身前。手中腰刀化作一道白练,直劈而下。

梭步化到底也是沙场老将,惊骇之下本能地想要拔刀格挡,同时身体向后急仰。但李元胤蓄势已久,出手又快又狠,“咔嚓”一声,梭步化刚刚拔出半截的佩刀被磕飞,冰冷的刀锋精准而狠辣地掠过了他的脖颈。

一股灼热的血箭喷涌而出,溅了李元胤一脸。梭步化圆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上那道恐怖的伤口,肥胖的身躯晃了晃,重重地倒在了地毯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李成栋随即面无表情地走入帐中,看了一眼梭步化的尸体,眼神复杂,但很快化为坚定。他沉声对李元胤,也是对帐外的心腹道:“发信号,动手,清理营内顽抗者,剪辫换装!”

“得令!”李元胤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走出帐外,对早已等待在外的亲兵和集结起来的部队,举起滴血的腰刀,嘶声怒吼:“梭步化苛待我等,现已伏诛。全体听令,剪辫换装,随我杀鞑子,报国仇,复我汉家衣冠!”

说罢,他率先一刀,决绝地割断了自己脑后那根象征着屈辱与奴役的金钱鼠尾辫。

这一刀,仿佛割断了所有压抑的枷锁。士兵们积压已久的怒火和对故国的思念瞬间被点燃。

“杀鞑子!”

“复我衣冠!”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纷纷效仿,挥刀割断辫子,扔掉清军号帽,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或是珍藏已久的明军、顺军,甚至是普通汉家百姓的衣甲、头巾。尽管服饰杂乱,但那股同仇敌忾、破釜沉舟的气势,却直冲云霄。

李成栋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向前一指:“目标,阿库拉后军,进攻!”这支刚刚“新生”的军队,在李成栋父子的率领下,如同出柙的猛虎,直扑尚未从惊变中反应过来的镶红旗清军。营内顿时大乱,一些忠于梭步化或清廷的死硬军官试图弹压,立刻就被愤怒的士兵砍翻在地。李成栋部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控制了右翼战场,并毫不犹豫地从侧后方向着正在追击戚睿涵的阿库拉军的尾部,发起了猛烈而致命的进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军左翼的祖大寿部,看到了右翼升起的代表李成栋部倒戈的浓密狼烟,又远远望见阿库拉的主力已被成功诱入那片葫芦洼地,阵型因为追击而拉长、显得有些散乱。

祖大寿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压抑住狂跳的心脏,猛地抽出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战刀,雪亮的刀锋在昏黄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调转马头,面向麾下数千将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积蓄已久的怒吼:“大明的好儿郎们,反正的时候到了。今日,有死无生,有进无退,随我——杀鞑子!”

“杀鞑子!”

祖大弼、祖大乐如同两头咆哮的猛虎,率先冲了出去。他麾下的汉军正白旗士兵,早已心向故国,此刻在主将的号召下,积郁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纷纷调转枪头刀口,将复仇的箭矢和铳弹,狠狠地射向、砍向了昔日的“友军”,那些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满洲监军和军官。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阿库拉正追得兴起,眼看前方那支“残兵”速度渐慢,就要被自己的巴牙喇精骑合围,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那个年轻女子窈窕的背影和挥剑的姿势。忽然,后方和侧翼同时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以及明显属于己方阵营的惊慌失措的号角示警声。

他猛地勒住战马,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这一看,顿时让他魂飞魄散!只见自己的后军方向烟尘大起,阵脚大乱,李成栋部的旗帜完全变了样,正疯狂地砍杀着镶红旗的士兵;而左翼,祖大寿的部队也完全反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侧翼的屏障,正直插自己的腰肋而来。

“祖大寿,李成栋,安敢叛我!”阿库拉又惊又怒,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意识到,自己不仅中计,而且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极其致命的包围圈。

“快,吹号,收缩阵型,向后突围!”阿库拉声嘶力竭地吼道,试图稳住局势。

但就在此时,身处高地、一直冷静观察战场态势的吴三桂,看得分明,时机已至。他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升红旗!”

“嚯”一面巨大无比、鲜艳如血的红旗,在中军高大的帅旗旁,被几名强壮的士兵奋力拉升起来,在弥漫的硝烟和昏黄的天光下猎猎作响,显得格外刺目。

埋伏在五沟峪茂密山林中,早已等得心焦的杨铭,看到那期盼已久的红色信号,立刻从藏身的岩石后一跃而起,拔出战刀,用尽平生力气大喝:“伏兵尽出,杀鞑子,报国仇,杀啊!”

“杀啊!”

两千养精蓄锐已久、如同蛰伏猎豹般的宁远军伏兵,如同神兵天降,从山林中、沟壑里呼啸而出。他们箭如雨下,密集的弩箭和拖着火焰尾焰的“一窝蜂”火箭,劈头盖脸地射向洼地中因为突然遇伏而惊慌失措的清军前锋。火铳手们也排成队列,轮番射击,铳声如同爆豆般响起,白色的硝烟弥漫开来。清军前锋部队猝不及防,瞬间人仰马翻,死伤惨重,原本还算完整的冲锋阵型,被硬生生截成了数段,首尾不能相顾。

阿库拉部队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前锋被阻,后路被抄,侧翼被击,军心瞬间崩溃。士兵们惊恐地四散奔逃,互相冲撞,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吴三桂见第二波打击的时机成熟,再次果断下令:“升黄旗!”

一面明黄色的巨大旗帜,紧接着红旗升起,在风中狂舞。

“黄旗,是黄旗,弟兄们,轮到我们了,跟我冲!”埋伏在仙人洞的吴国贵,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看到黄旗升起,如同脱缰的野马,率着一千五百名精锐的敢死之士,从另一侧的山谷中猛冲出来,如同一条黄色的怒龙,直插阿库拉已经混乱不堪的中军腰部。吴国贵本人膂力过人,挥舞着两柄沉重的长柄朴刀,所向披靡,刀光闪过,便是清军人头落地、残肢横飞。他口中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吴国贵在此,鞑子纳命来!”

三面受敌,内部生变,归路被断!阿库拉军纵然是百战精锐,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士气彻底瓦解。组织度荡然无存,士兵们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只想着如何逃出生天。

戚睿涵和董小倩见伏兵尽出,也立刻率领诱敌的部队返身杀回。董小倩长剑翻飞,如同穿花蝴蝶,所过之处,清军纷纷倒地。戚睿涵则挺枪跃马,专门挑杀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清军军官。他们与伏兵里应外合,将洼地中的清军彻底搅成了一锅粥。

阿库拉在少数最忠诚的亲兵拼死保护下,左冲右突,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接连砸翻了几名围上来的明军士兵,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与后军残部汇合。他武艺高强,悍勇无比,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恐怖的力量,确实展现出了“巴图鲁”的勇猛。但身边的亲卫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层层倒下,越来越少。明军和反正的士兵们,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仇恨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最终,他被吴三桂本部、祖大寿部、李成栋部的人马团团围在了一个小小的、光秃秃的土坡上。土坡上下,密密麻麻全是明军和反正将士,刀枪如林,箭镞反射着寒光,将他和他仅存的十几名亲卫围得水泄不通。

吴三桂在杨铭、戚睿涵、祖大寿、李成栋等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而出,冷眼看着土坡上那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状若疯狂的阿库拉。此刻的阿库拉,早已失去了之前的骄横,只剩下困兽犹斗的狰狞,但眼神深处,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绝望。

吴三桂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塞北寒风般的刺骨寒意,透过层层包围,清晰地传到阿库拉耳中:“你,就是那个号称满洲巴图鲁的阿库拉?”

阿库拉拄着沾满血污和碎肉的狼牙棒,剧烈地喘息着,环视四周密密麻麻、充满仇恨的敌人,知道今日绝难幸免。他挺直了腰杆,用生硬的汉语,嘶声吼道,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你就是吴三桂?”

吴三桂缓缓点头,目光如刀:“正是本侯。”他的话语中没有激昂的控诉,只有一种冰冷如铁的宣判,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尔等肆虐华夏,侵我疆土,戮我百姓,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可曾想过,也有今日?”

阿库拉脸上肌肉扭曲,猛地举起狼牙棒,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做最后的、徒劳的威胁姿态。

吴三桂不再多言。他沉稳地,自马鞍旁的特制皮套中,取下一支早已装填完毕、机括张开的燧发短铳。这支来自西洋的精巧火器,造型优美,工艺精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平举手臂,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黑洞洞的铳口,精准地瞄准了土坡上阿库拉那宽阔的、剧烈起伏的胸膛。

在周围无数道或仇恨、或兴奋、或期待、或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在祖大寿、李成栋等人复杂的眼神中,在戚睿涵平静的凝视下,吴三桂冷静地扣动了扳机。

“砰”第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土坡上短暂的僵持。阿库拉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了极度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甲胄上出现的那个冒烟的小洞。

吴三桂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手臂稳如磐石,再次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动作稳定而迅速,连续发射,将铳弹一颗不剩地尽数倾泻在阿库拉的身上。硝烟从铳口弥漫开来,刺鼻的火药味混杂着血腥。阿库拉高大的身躯被打得如同狂风中的破布般剧烈抖动、踉跄后退,胸前、腹部爆开一团团血花,厚重的棉甲也无法阻挡在如此近的距离被连续击中。

最终,在第八声枪响过后,他手中的狼牙棒“哐当”一声脱手掉落,那双曾经充满凶悍、睥睨与野心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黯淡。他晃了晃,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地、面朝下地栽倒在地,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下多个弹孔中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他身下冰冷而污浊的土地。

土坡上下,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沉默。似乎所有人都被这干脆利落、又充满仪式感的处决方式所震慑。

随即,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猛然爆发,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战场。

“万胜!”

“侯爷威武!”

“大明万胜!”

宁远军将士、反正的汉军士兵们,挥舞着手中染血的兵器,跳着,叫着,尽情地宣泄着胜利的喜悦、复仇的快意,以及劫后余生的激动。许多老兵更是热泪纵横,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吴三桂勒马立于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中央,缓缓放下仍在冒着青烟的短铳。他看着阿库拉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脸上并无明显的喜色,深邃的眼眸中,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以及更深的、对前路的凝重。

大同城下,这一场精心策划、惨烈无比的血战,终以明军暨抗清联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阿库拉主力被歼,极大挫伤了清军的锐气。笼罩在大同上空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投下了一缕久违的曙光。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北方的巨兽虽受创,却远未伤筋动骨。关外,还有更多的“阿库拉”,还有那位雄才大略的多尔衮。抗清之路,光复河山之途,依然漫长而艰难,充满了未知的荆棘与血火。

戚睿涵默默地看着欢呼的人群,又望向北方辽阔而苍茫的天空,心中默默道:“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历史,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但未来,依旧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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