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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自漠北而来,席卷过中原破碎的山河,裹挟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猛烈地扑向北京城高耸的朱红宫墙。然而,这凛冽的寒风,却吹不散紫禁城那片片琉璃瓦上积压的沉重,那是一种权力巅峰的孤寂,也是掌控天下却依旧步履维艰的滞涩。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冰冷似铁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武英殿内,铜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不时爆出“噼啪”的轻微声响,跳跃的火苗试图驱散这深宫大殿的阴寒。可是,殿内弥漫的那股无形寒意与滞涩,远比物理上的低温更加刺骨。那是功败垂成的余烬,是巨大代价换来的惨胜所带来的反思与压抑。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端坐在那仅次于龙椅的辅政王宝座上,身姿挺拔如松。他身着石青色蟒袍,外罩玄狐端罩,面容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唯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偶尔掠过殿下群臣时,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与审慎。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光滑硬木扶手,那规律的、几不可闻的“笃笃”声,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几分紧张。

幼主顺治皇帝福临,拘谨地坐在那宽大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小小的身躯在厚重的龙袍下几乎要被淹没。他似乎被这殿内几乎实质化的压力所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身子微微绷直,不敢乱动。一旁,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垂着眼帘,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姿态沉静如水,仿佛超脱于这殿内的纷扰之外。然而,那偶尔从长睫下泄出的、投向多尔衮方向的眸光,却透露出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诸位,”多尔衮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穿透寂静,传入每位王公大臣的耳中,“河南府的战报,大家都看过了。说说吧。”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肃立的诸王贝勒、文武大臣,如同鹰隼巡视自己的领地。

殿内陷入了一阵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炭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突兀。站在前列的肃亲王豪格和贝勒尼堪,脸色都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难看得紧。豪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而尼堪则下意识地避开了多尔衮目光扫过的方向。

最终,还是性格更为粗豪耿直的豪格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靴底与金砖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回摄政王,河南府已克,关宁军残部溃逃,我军得胜归来,缴获……”

“八天。”多尔衮平淡无波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豪格试图营造的胜势氛围。“十二万对三万二,装备精良,火器占优,打了整整八天,折损两万余我八旗精锐,换来一座几乎被打烂、十室九空的废城。肃亲王,这便是你战前信誓旦旦所说的‘旦夕可下’、‘易如反掌’?”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涟漪。

豪格那张原本因军旅生涯而略显粗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脖颈,青筋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他紧咬着牙关,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尼堪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试图辩解,语气急切:“摄政王明鉴,非是臣等不尽心竭力,实是那吴三桂部负隅顽抗,凶悍异常,远超预估。加之其利用洛河地利,构筑防线极其顽固,我军……”

“败了就是败了!”一个略带尖细,却异常清晰、充满斩钉截铁力量的声音骤然响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尼堪的解释。这声音在充斥着满洲贵族浑厚嗓音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文官队列稍后的位置,工部右侍郎张晓宇操控着一架特制的木轮椅,缓缓驶出。

他双腿盖着厚厚的玄色毛毯,面容因长期伏案钻研与少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甚至有些病态的透明感。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锐利得像刚刚淬火的钢针,里面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剖析、重构。

“找再多理由,也掩盖不了战术僵化、临阵应对迟缓的事实!”张晓宇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倨傲和对军事传统的蔑视,“战前,我提供的武器配备清单和对应的战术手册,写得清清楚楚。火风筝集群应于黎明无风时突袭,毒气弹需借风向于敌军密集处释放,步炮协同更是关键。若前线将领能严格执行,何至于被拖入残酷的巷战泥潭,拖延如此之久,付出如此惨痛代价?”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豪格和尼堪,以及他们身后一众武将的脸上。

“张晓宇,”豪格勃然作色,猛地扭头瞪向轮椅上的身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一个汉人奴才,靠着些奇技淫巧侥幸得位,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妄议本王军事指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是你这躲在后方纸上谈兵之辈所能臆测?”

“肃亲王!”多尔衮冷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寒冬里的一道冰凌,瞬间冻结了豪格的怒火。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扫过豪格,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张侍郎乃国之干臣,陛下亲封的工部右侍郎。他改良的火器,研制的毒气、轰天雷,乃是我大清近年来得以势如破竹、屡克强敌的关键所在。他之言,无论是否中听,自有其道理,岂容你以出身妄加贬斥?”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带着更重的权威压向豪格和尼堪,“此战,肃亲王豪格,贝勒尼堪,虽最终克复城池,然耗时日久,损兵折将,远超预期,致使我军锐气受挫,元气有伤。功过相抵,不予赏罚。望尔等日后戒骄戒躁,深刻反省,以图后效。”

豪格和尼堪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屈辱与不甘到了极点。但在多尔衮积威之下,他们终究不敢再多言,只能死死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嗻!”声音沉闷如雷,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多尔衮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张晓宇,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与期待:“张侍郎,不必理会这些。你且详细说说,我军此次在河南府投入使用的新式武器,实战效用究竟几何?有何得失?”

张晓宇操控轮椅,灵活地转向多尔衮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尽管姿态因残疾而显得不便,但他脸上那份基于知识与创造的自信,却溢于言表,甚至带着几分狂热:“回摄政王,据臣详细分析战报及前线反馈,各项新式武器,皆有所验。火风筝投掷炸弹与燃料瓶,初见成效,尤其首次大规模夜间使用,极大打击了敌军士气,并在其营地及后勤节点造成大量杀伤与混乱。毒气弹在突破洛河防线关键据点时,亦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迫使敌军放弃坚固工事。然,”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敌军,特别是吴三桂部,似乎已对我军此类手段有所警惕,开始采用湿布蒙面、寻找高地通风等初步防护措施,加之其抵抗意志极其顽强,未能尽全功。至于连珠铳、震天雷等,已是常规利器,效用稳定。”

他稍作停顿,眼中那团狂热的光芒再次燃起,甚至更胜之前:“但,摄政王,旧器之瑕,正催新刃之锋。臣近日已有数项新得,若能投入使用,必能使我军战力再上层楼,摧枯拉朽,指日可待!”

“哦?”多尔衮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浓厚的兴趣,“细细道来。”

“其一,”张晓宇的声音带着一种创造者的自豪,“载人火风筝已初步成型,此物非昔日靠天候飘移之旧器可比。以坚韧丝绸、竹木为骨架,辅以特殊涂料防火,可载一至两名经过训练的死士,借助风力与简易舵向操控,虽不能远袭,但于战场上空盘旋,可更精准投掷炸弹、甚至小罐毒气于敌阵核心指挥所、粮草囤积处或城池防御枢纽,令敌防不胜防!”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难以抑制的哗然与吸气声。载人飞天?精准投弹?这简直是神话传说中才有的手段。不少满洲勋贵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隐隐的敬畏。就连一直闭目捻动佛珠的孝庄太后,捻动佛珠的指尖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张晓宇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闻,或者说,他十分享受这种由他带来的震惊。他继续滔滔不绝,语速加快:“其二,百发连铳已有雏形,此铳架于特制铁木合构支架之上,以转轮盘供弹,一次装填,可连续击发数十次乃至上百次。伏击敌军大队或固守城垣时,可持续倾泻弹雨,形成绝对火力压制,威力与射速远超现有任何火器。其三,各类红衣大炮、野战炮之改进从未停止,通过调整炮管倍径、优化弹药配比、加装简易标尺,其射程、精度、威力皆有显着提升。其四,”他说到这里,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股子钻入骨髓的阴冷寒意,“也是最重要者——瘟疫武器。”

最后四个字,让殿内原本因新奇武器而有些躁动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瘟疫武器?”多尔衮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

“正是。”张晓宇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奋,“臣已遴选特定瘟毒,于山东、北直隶等地废弃村落进行秘密试验,效果……极为显着。一旦投放,可于敌军城池、军营内部引发大规模疫病,人员迅速丧失战力,物资污染,秩序崩溃。此乃无形之刃,杀人于无声。只待时机成熟,培养足够毒源,便可用于江南水网密布、城防坚固之地。届时,任他城墙高厚,兵甲精良,亦难挡这无形之疫蔓延。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至少大幅削弱其抵抗之效!”

这番话语,让殿内这些见惯了沙场血雨、甚至亲自下令屠城的满洲勋贵们,都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寒意。明刀明枪的厮杀他们毫不畏惧,但这种播撒瘟疫,无形中灭人城池、断人根基的手段,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与超越他们认知的狠毒。连豪格和尼堪都暂时忘却了之前的屈辱,惊疑不定地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身影。

多尔衮的眼中却亮起了炽热的光芒,那是看到终极利器般的兴奋与决断。他抚掌道:“好,好,张侍郎真乃天赐我大清之福音,鬼神莫测之机杼。有此等利器在手,何愁南明伪朝与那些流寇不灭?何愁天下不定?”他站起身,伟岸的身影在舆图前更显压迫,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沉声道,“我知道尔等心中所想,或许觉得此法有伤天和。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明与流寇,据守坚城,负隅顽抗,若不强力摧之,我八旗儿郎的鲜血,不知还要流多少。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手段。为了大清的江山永固,些许代价,值得!”

他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有力地点向淮安、凤阳、归德、汝宁、南阳等战略要地:“去岁一战,虽未尽全功,未能一举荡平伪顺与南明,然亦已重创其生力军,使其元气大伤。今岁开春,我军休整已毕,粮草齐备,士气正旺,当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一举荡平这些依旧顽抗之据点。多铎、阿济格、鳌拜、孔有德、尚可喜等,”他每点一个名字,声音便提高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各部需厉兵秣马,加紧操练,尤其是熟悉配发的新式火器与战术。待春暖花开,道路通畅,便是我大军南下,定鼎中原之时!届时,张侍郎的这些新式武器,尤其是那载人火风筝与瘟疫武器,便要看看其真正的、决定性的威力了!”

“嗻,谨遵摄政王令!”众将齐声应诺,洪亮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冲散了先前那诡异的寒意,重新凝聚起一股锐利的杀气。

龙椅上的福临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呼声吓得猛地一哆嗦,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几乎要躲进龙椅的阴影里。孝庄太后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掠过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多尔衮,又极其迅速地扫过轮椅上面容苍白却眼神狂热如火的张晓宇,手中那串沉香木佛珠被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捻住,捻动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与北京紫禁城中的肃杀、冰冷与步步杀机的谋划截然不同,千里之外的大顺西京(西安),虽然同样笼罩在战争挥之不去的阴云下,却因为一个特殊而古老的节日——春节的到来,而顽强地透出几分难得的暖意与生机。

此时是顺治二年,亦是南明弘光元年,正月。

尽管年号各异,政权对峙,但流淌在华夏子孙血脉中对于春节的期盼与重视,却是相通的。过去一年,战火席卷大地,山河破碎,无数人家园被毁,丧失亲人的悲痛依旧像冰冷的针,刺在许多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但生活总要继续,尤其是在这万象更新、辞旧迎新的时节,人们更愿意将愁苦与恐惧暂时埋藏,用仅有的物资和最大的热情,来装点门楣,准备饭食,迎接新的一年,祈求来年能远离兵燹,获得一丝和平与安宁。

平西侯府(原秦王府)内,张灯结彩,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挂上了红色的绸花。虽不及太平鼎盛时的奢华煊赫,却也收拾得整洁喜庆,廊檐下悬挂着崭新的灯笼,窗棂上贴着手剪的窗花——多是“五谷丰登”、“年年有余”这类寄托最朴素愿望的图案。府中仆役往来穿梭,脸上也带着些许节日的轻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温馨。

厨房里更是热气腾腾,白色的水蒸气弥漫开来,带着面粉特有的麦香和馅料的浓郁香气。董小倩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正熟练地揉着面团,动作轻柔却有力。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棉裙,外罩一件半旧的淡青色比甲,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起,几缕发丝垂在颊边,因忙碌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戚睿涵则显得有些笨拙。他面前放着一小堆揉好的面团和拌好的馅料(主要是猪肉白菜和一些难得的干菜),正对着手里那张擀得厚薄不均、形状古怪的饺子皮发愁。他尝试着舀了一勺馅料放上去,然后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对折,捏合边缘。

“哎呀,戚公子,你这饺子捏的,馅儿都快跑出来啦。而且这形状……”董小倩一抬眼,正好看到戚睿涵手中那个歪歪扭扭、肚皮破裂、勉强能看出是饺子的“作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驱散了厨房里不少沉闷。

戚睿涵看着自己手中这个失败的“杰作”,再看看董小倩面前案板上那几个排列整齐、大小均匀、形如元宝、边缘带着精致褶子的饺子,顿时感到一阵尴尬,讪讪地笑了笑:“这个……实在是不擅长。在我们那儿,过年虽然也吃饺子,但大多是买现成的速冻饺子,或者家里长辈,像我妈妈、姥姥她们包,我们小辈……最多帮忙擀个皮,还经常擀不圆。”他的语气里带着对另一个时空、另一种生活的遥远怀念。

董小倩拿起一张自己擀好的、圆润标准的饺子皮,用木勺舀上恰到好处的馅料,手指灵巧地翻转、捏合,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过眨眼功夫,又一个饱满漂亮的饺子便在她掌心成型,稳稳地放在案板上。她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戚睿涵,眼中带着几分善意的好奇,也带着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女本不该有、却被战火硬生生磨砺出的沉静:“你们家乡……过年也一定要吃饺子吗?和我们现在做的,一样吗?”

“吃,当然吃。北方基本上都吃,南方可能更多是吃汤圆,象征团团圆圆。”戚睿涵用力点头,试图挽救手中那个眼看就要彻底散架的饺子,“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饺子、汤圆都准备。”他指了指旁边另一盆已经和好的雪白糯米粉和用猪油、炒香的黑芝麻、碎花生和糖混合的馅料。看着这些,他的心情愈发复杂难言。穿越前的最后一个春节,他还和父母一起围坐在客厅里边包饺子边看春晚重播,和远在南方外婆家的白诗悦、袁薇视频互相拜年打趣,和李大坤、周御他们在微信群里疯抢红包、吐槽节目……那些鲜活的、充满现代气息的记忆,如今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如今,他身处三百六十多年前的时空,与这些历史上或留名或无名的人物,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共度一个生死难料的新春。

李大坤……他现在是南明的御厨总管,凭借超越时代的厨艺和食品保存知识,想必此刻正在南京那座同样风雨飘摇的皇宫御膳房里,指挥着大小太监,为弘光朝廷的除夕宴席忙碌着更为精致却也未必舒心的御宴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偶尔想起北京那场离奇的冲突?有没有在深夜里,对着明月,思念另一个时空的亲人朋友?、

还有……张晓宇……想到这个名字,戚睿涵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鳌拜府中阴暗柴房里,那双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充满了刻骨怨恨与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的眼睛;河南府战场上,那遮天蔽日、带着死亡呼啸声俯冲而下的火风筝;那随风弥漫、让英勇士兵痛苦倒地、皮肤溃烂的致命毒气;那震耳欲聋、将血肉之躯轻易撕碎的轰天雷巨响……昔日同窗,曾几何时还能在篮球场上勾肩搭背、在食堂里互相抢菜,如今竟已成了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并且,他正利用所掌握的现代科学知识,疯狂地将这个时代的战争推向一个更加残酷、更加高效、更加不可控的深渊。这种源于知根知底的恐惧和无力感,比面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强大敌人都要来得深刻、刺骨。

“睿涵?”董小倩见他突然愣住,眼神飘忽,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放下手中的饺子皮,轻声唤道。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瞬间的低落。

戚睿涵猛地从那些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对着董小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突然有点想家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董小倩带着关切的脸庞上,语气真诚了几分,“也谢谢你们,真的。让我在这里,在这完全陌生的时代,还能感觉到一点……过年的味道,还有……家的温暖。”

董小倩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饰着眸中一闪而过的涟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轻声道:“天下未平,烽烟四起,何处为家?能与众位袍泽并肩作战,能护得这一城百姓些许安宁,能让前线将士少流一滴血……这西京,这侯府,便是我等当下之家了。”她的声音平静柔和,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愈发坚定的力量,如同风雨中依然挺立的纤细芦苇。

她的话语,像一道微光,驱散了戚睿涵心中部分阴霾。是啊,在这个完全错位的时空,他失去了原有的世界,却也有了新的羁绊和战友。吴三桂,尽管在原本的历史上声名狼藉,但在此刻,在这个因他干预而偏移的时空线上,他确是抗击清军、支撑危局的中流砥柱,待他戚睿涵亦真诚如兄弟;李大坤在另一条战线上,用他的方式努力着;而眼前的董小倩,从南京城破时的初次相遇,到北京城中的惊险逃亡,再到转战山西、血战河南,她的勇敢、聪慧、坚韧,以及那份在乱世硝烟中依旧保持的纯粹与善良,早已如同涓涓细流,不知不觉间浸润了他的心田。

“小倩说得对。”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纷乱沉重的思绪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他重新拿起一张饺子皮,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是我想岔了。来,你再教教我,这次我认真学,就不信包不好这个小小的饺子!”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吴三桂大步走进了厨房,他已脱去了平日沉重的戎装,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棉袍,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革带,虽少了几分沙场悍将的凛冽杀气,眉宇间却依旧带着征战留下的深刻风霜。不过,此刻他的脸上,也难得地有了一丝属于节日的松快。

吴三桂看着厨房里这忙碌而略显滑稽的一幕——尤其是戚睿涵那对着饺子皮如临大敌、笨手笨脚的样子,刚毅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元芝,看你这样子,若是上了战场两军对垒,怕是连刀都握不稳,要先被这饺子皮难倒了。”

戚睿涵闻声抬头,看到是吴三桂,脸上顿时露出苦相:“侯爷您就别再取笑我了。舞文弄墨、出出主意还行,这庖厨之事,实在是……非我所长,有心无力啊。”

吴三桂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走到案板前,竟是毫不介意地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随手拿起一张董小倩擀好的饺子皮,用竹片舀了馅料放上,然后双手拇指与食指配合,一捏一挤,动作流畅自然,一个肚大边薄、形似月牙的饺子便赫然成型,虽不及董小倩包的精致如元宝,却也饱满精神,像模像样。“早年随父帅在辽东镇守,关外苦寒,条件远不如此地,有时粮饷不继,或深入不毛之地追击鞑虏,也得自己动手,埋锅造饭,这包饺子,倒是那时学会的。”他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怀念,但随即,那丝怀念便被一股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凝重所取代,显然是想起了在太原城下壮烈殉国的父亲。

气氛随着他的沉默,微微沉寂了一瞬。戚睿涵和董小倩都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想起了那位宁死不屈、血染疆场的老将军吴襄,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与怅惘。

吴三桂很快调整了情绪,将那抹悲戚压下,重新露出笑容,朗声道:“好了,今日除夕,旧岁将尽,新年伊始,不说这些伤感之事。饺子要有,汤圆也要有,图的就是一个更岁交子、团圆圆满的好兆头。但愿……”他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越过了远山,投向了广阔而纷乱的中原大地,“但愿来年,老天爷开眼,这天下能少些战火,多几分太平气象,让百姓能喘口气,让将士……能归田卸甲。”

夜幕缓缓降临,如同一块深蓝色的巨大绒布,将西京城温柔地笼罩。平西侯府的正厅里,设下了简单的家宴。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水陆八珍,多是些本地出产的羊肉、鸡鸭、腌菜、豆制品,加上众人亲手包的、形态各异的饺子和后来搓的圆滚滚的汤圆,倒也摆满了一桌子,显得颇为丰盛热闹。

吴三桂坐了主位,戚睿涵、董小倩,以及几位核心的将领、文职僚属围坐一堂。杯中并非美酒,而是以清水或淡茶代之,毕竟身处前线,随时可能有军情,需保持清醒。众人以水代酒,互相举杯,道着新春的祝贺,话语中多是“早日平定虏乱”、“收复河山”、“百姓安康”之类的祈愿。

饭后,天色已完全黑透,但城中并不寂静。戚睿涵和董小倩信步走出侯府,来到西京的大街上。

尽管战事吃紧,官府实行了严格的物资管制,但并未禁止百姓庆祝新年,甚至官府还出面组织了一些简单的庆祝活动,以期凝聚人心,提振士气。街道两旁,许多人家门前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烛光透过薄薄的红纸逸散出来,映照着屋檐下、街角处尚未融化的积雪,泛着暖融融的、令人心安的光晕。

孩童们穿着虽然不算新、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在街上追逐嬉笑,偶尔点燃几枚稀罕的、由官府限量发放的爆竹,“啪”的一声脆响在清冷的空气中炸开,引来一阵欢快的惊呼和更多的笑声。偶尔有一队队巡城的兵士走过,他们身着冰冷的铠甲,手持长枪,步伐沉稳而警惕,锐利的目光扫过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但当他们看到街上这难得的、充满生气的节日景象,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那紧绷的脸上,也会微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与欣慰。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特有的清冷气息,混合着家家户户门窗缝里飘出的、食物残留的香气,还有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气息,在寒风中悄然滋生、蔓延。

“比起北京城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和冰冷,比起河南府战后那种狼藉,这里,总算还有点活生生的人气儿。”戚睿涵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雾,轻声感慨道。这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一幕,在他眼中,比任何壮丽的风景都更动人。

董小倩跟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眼前这片在战乱中顽强绽放的温馨景象,眼中也流露出许久未见的暖意与柔和:“是啊,百姓们所求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餐能果腹的饱饭,一夜能安睡的暖衾,一个能太平度日的年景。只可惜……”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但那未尽的语意,戚睿涵完全明白。可惜这煌煌世道,连这最基本、最朴素的愿望,对许多人来说都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这片刻的安宁,如同狂风中的烛火,不知能持续多久。

两人沿着挂满灯笼的街道,默默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再说话,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静默中流淌。他们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广场,这里似乎是官府指定的庆祝点,聚集了比别处更多的人群。有摆着小摊,贩卖着简陋的木雕、泥人、剪纸等小玩意的老人;有围成一圈,观看杂耍艺人表演吞刀、吐火、顶碗的百姓,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掌声;还有一些文人模样的士子,在角落设了桌案,为人代写春联,换取几个铜板或些许食物。虽然规模远不能与和平时期相比,表演和货物也显得粗糙,却也让这寂静而寒冷的冬夜,增添了许许多多的生气与活力。

“睿涵,”董小倩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她望着广场边缘,一盏由几个年轻人小心翼翼点燃、然后缓缓放飞的孔明灯。那盏灯带着一点微弱而坚定的橘黄色火光,晃晃悠悠地升上深邃的夜空,在漫天沉寂的星子映衬下,如同一个渺小却执着的灵魂,飘向不可知的远方。“你说,我们真的能赢吗?清虏势大,如今又得了张晓宇这等人物相助,火器越来越厉害,手段也越来越诡异狠毒。河南府一战,我们关宁军和顺军兄弟,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杨铭将军他们……”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忧虑,也是对逝去战友的哀思。河南府血战的惨烈景象,杨铭等将领壮烈殉国的身影,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无法磨灭。

戚睿涵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董小倩。灯笼的光影在她清丽的脸庞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也映照出她眼底深处那抹隐藏的彷徨。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有对张晓宇倒行逆施的愤怒,有对自身力量微薄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保护眼前这份美好、这份脆弱的安宁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头脑变得清醒,然后坦诚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怎样。历史……充满了变数,一个微小的涟漪可能就会改变洪流的走向。”他的目光也投向那盏越飞越高、渐渐融入夜空、只剩下一个小光点的孔明灯,仿佛要穿透这沉重的历史迷雾,看清未来的方向,“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明明白白的。如果我们不抵抗,不坚持下去,如果我们就此放弃,屈膝投降,那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尊严,我们的文化,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有……像今晚这样的灯火,这样的笑声,都会彻底消失,被奴役和毁灭所取代。”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坚定,目光转回,深深望入董小倩的眼中:“张晓宇,他走了歧路,他用他所学的知识制造更大的杀戮和灾难,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剧。但是,我们,还有李大坤,还有吴侯爷,还有无数不甘被奴役、不甘家园被毁的将士和百姓,我们也在努力。用我们的方式去抗争,去守护,用我们的血肉,用我们的智慧,去扞卫我们认为对的东西!”

他看着董小倩微微动容的神情,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暖:“就像这春节,无论经历多少战乱,多少朝代更迭,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去庆祝,还有人愿意在除夕之夜点亮一盏灯笼,包一顿饺子,放一盏祈愿的孔明灯,那份属于我们华夏文明的精神内核,那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坚持,就永远不会断绝!小倩,别怕,前路或许艰难,或许漫长,但只要信念不灭,我们……一起走下去。”

董小倩迎着他坚定而温暖的目光,看着他眼中映出的灯火和自己小小的影子,心中那丝因强敌和未知未来而产生的阴霾,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一股暖流从心底悄然涌起,流遍四肢百骸。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动人的弧度,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嗯,一起。”

夜空浩瀚,万千星子如同冰冷的钻石,镶嵌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沉寂地俯瞰着这片多灾多难又充满顽强生命力的大地。遥远的天际线上,目光无法触及之处,似乎还隐约映照着中原战场尚未完全熄灭的血色余烬。但在西京这片暂时的、脆弱的安宁之地,新年的希望,如同那盏摇摇晃晃却执着上升、最终消失在夜幕深处的孔明灯,虽微弱,虽前途未卜,却顽强地亮着,飘向那不可知、却依然值得为之奋斗的未来。

北京城中,杀机暗藏,新的武器与更残酷的战略正在紧锣密鼓地酝酿;西京城内,这短暂的温馨与愈发坚定的信念相互交织,支撑着人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

这个新春,在连绵烽火的映照下,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漫长的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历史的车轮,正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滚向充满血与火的未知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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