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凄清地悬挂在楚雄府的上空。那嵩土司府的庭院里,火把猎猎作响,映照着工匠们忙碌的身影。军用货物堆积如山,从锋利的矛头到厚重的铠甲,从狩猎用的强弓劲弩到新打磨的腰刀,无一不透着凛冽的杀气。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桐油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战争来临前特有的味道。
戚睿涵站在廊下,眉头紧锁,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投向南方——云南府的方向。他穿越至此已有数年,从最初懵懂的大学生,到如今历经大小战阵、深知这时代残酷的“戚公子”,心性早已磨砺得远比同龄人沉稳。然而,每当想到内部倾轧可能导致的万劫不复,他心头仍不免压上巨石。
“沙定洲野心勃勃,公然起兵鸠占鹊巢占据国公府,且他与清虏勾结,恐留后患。”他低声对身旁的董小倩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脑海中闪过清军铁骑入关时的惨状,那是他极力想改变却终究未能完全阻止的悲剧。内部不稳,如同堤坝下的蚁穴,是抗清大业最致命的心腹之患。
董小倩一袭利落的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兰。她闻言,明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睿涵所虑极是。”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云南乃大明西南屏障,绝不可乱。沐国公虽已在楚雄落脚,但经此一劫,威信受损,各方土司难免心怀异志,首鼠两端。我们需助他彻底稳定局势,剪除内忧,方能无后顾之忧,全力应对北面的强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短刃的柄,那上面缠着的丝线已被磨得有些发亮,见证了她无数次奔波与历险。
“正是此理。”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云南初夏潮湿温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却带不来半分轻松,反而更添凝重。“当务之急,是整合所有忠于朝廷的力量,以雷霆之势,彻底铲除沙定洲的势力,并借此机会,震慑其他潜在的宵小之辈,重塑沐国公的权威。”他的拳头微微握紧,指节有些发白。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更是一场政治博弈,关乎人心向背。
两人计议已定,便不再犹豫,立刻分头行动。戚睿涵负责联络沐天波旧部及云南本地忠于明朝的文武官员与土司;董小倩则凭借其过人的胆识、机变的口才以及这些年建立的江湖关系网络,准备前往成都,游说大西王张献忠出兵相助。
楚雄府,作为沐天波的临时驻跸之地,虽远不及昆明黔国公府的恢弘壮丽,却也因这位流亡国公的到来而平添了几分肃穆与紧张。府衙被临时征用,门口守卫森严,士兵们眼神警惕,透着一股大战前的压抑。
沐天波经历此番劫难,面容清减了许多,眼窝深陷,鬓角甚至过早地染上了几缕霜白。沙定洲的背叛和突袭,不仅让他失去了府邸和积累的财富,更让他失去了许多忠心耿耿的部属,这对他精神上的打击尤为沉重。听闻戚睿涵前来,他竟不顾身份,亲自迎出二门,一把抓住戚睿涵的手,未语先叹,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元芝,若非你与董姑娘当初及时报信,并一路护持、出谋划策,天波恐已葬身乱军,沐府百年基业,历代先皇恩赏,亦将毁于一旦。此恩此德,天波……没齿难忘。”言语间,真挚的感激与劫后余生的后怕交织在一起,让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国公,此刻显得格外脆弱。
戚睿涵心中恻然,连忙反手扶住他,恳切道:“国公言重了,万万不可如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睿涵身受国恩。沙贼作乱,倒行逆施,更勾结清虏,妄图献土求荣,此乃祸国殃民之巨奸。凡我华夏儿女,皆应共讨之。当下之计,是尽快整合力量,凝聚人心,以犁庭扫穴之势,彻底平定叛乱,稳固云南根基。如此,方能北上抗清,匡扶社稷,不负朝廷重托,亦告慰沐府殉难将士的在天之灵。”
沐天波听了这番话,精神似乎振作了些许,他重重颔首,握着戚睿涵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元芝兄所言,句句在理,实乃老成谋国之论。只是……那沙贼势大,盘踞云南府日久,城高池深,其党羽遍布滇南,与万氏家族盘根错节。若要彻底清除,犁庭扫穴,恐非易事,难免一场恶战,生灵涂炭啊。”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既是对战事艰难的预估,也是对云南百姓可能再遭兵燹的不忍。
“国公仁心,睿涵敬佩。”戚睿涵目光坚定,语气沉稳地分析道,“然则,沙贼虽暂据省城,但其得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沙定洲性贪婪而猜忌,并非明主。只要我等上下同心,策略得当,必能众志成城,破此顽敌!请国公振作精神,即刻召集可信之文武,共商大计。”
是夜,楚雄沐天波临时行辕内,烛火通明,将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照得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茶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文臣以在昆明的吴兆元、王锡衮,以及在楚雄的杨畏知为首;武将以忠心耿耿、作战勇猛的胡一青、赵印选为核心;再加上第一时间响应沐天波号召的石屏土司龙在田、宁州土司禄永命,以及关键时刻仗义收留沐天波并提供立足之地的楚雄哈尼族土司那嵩。济济一堂,虽然气氛凝重,偶尔因意见不同而有所争论,但诛灭沙定洲、光复云南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沐天波端坐主位,强打精神,声音沉痛而坚定地开场:“沙定洲逆贼,背信弃义,悍然袭我府邸,屠我子民,劫掠库藏,更欲献我滇土于清虏,其行可诛,其心可戮,实乃国朝之大耻。今日召集诸位贤达、将军,便是要群策群力,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以期早日光复省城,肃清余孽,还云南一个朗朗乾坤!”
老成持重、须发皆白的吴兆元率先发言,语气谨慎:“国公明鉴。沙贼窃据省城,挟持部分官员,控制府库,兵多粮足,且其妻万氏家族在阿迷州根深蒂固,势力不容小觑。我军新遭挫败,元气未复,若一味强攻硬打,恐伤亡过大,动摇根本。且一旦逼其狗急跳墙,恐其疯狂报复,祸害城中百姓更烈。依老臣之见,需有周全之策,谋定而后动。”
武将胡一青则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抱拳慨然道:“国公,吴大人所言虽有其理,但未免长他人志气。沙贼不过一狡诈土司,趁乱得势,其部下多乃乌合之众,岂能与我沐府百战亲军相比?如今我等已得喘息之机,又有戚公子、董姑娘鼎力相助,若能再得外援,必能一鼓作气,收复省城。末将不才,愿为先锋,若不能攻破城门,甘当军令!”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与决绝。
土司龙在田性情豪爽,闻言立刻拍案而起,声如洪钟:“胡将军说的是,我们彝家儿郎也绝不是孬种。沙定洲这厮不仁不义,背主求荣,我们各家土司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平日里就他沙家跳得最高,这回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只要国公一声令下,我龙在田第一个带兵冲进去,砍了沙定洲的狗头当夜壶!”他话语粗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勇悍之气,引得几位武将纷纷点头。
宁州土司禄永命和楚雄土司那嵩也相继表态,支持用兵,但也都提到需要谨慎筹划,尽量减少本部族兵的损失。
戚睿涵静听众人议论,将各方反应尽收眼底,待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大人、将军所言皆有道理。沙贼势大是实,硬攻确非上选。然则,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其可乘之机。”他顿了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据我所知,沙定洲此人,贪婪残暴,且性多猜忌。其麾下谋士汤嘉宾,虽常为其出谋划策,筹措粮饷,却因时常意见相左,或未能完全满足其奢靡欲望,而屡遭斥责辱骂,心中积怨已久。沙定洲身边其他部将,也因赏罚不公而多有怨言。若能从此处着手,或可事半功倍。”
负责情报和联络的杨畏知眼神一亮,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戚公子的意思是……策反汤嘉宾?从其内部瓦解?”
“正是。”戚睿涵肯定地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强攻乃下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智取为上,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至少大幅降低我军伤亡。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明暗结合。一方面,请沐国公以朝廷名义,明发檄文,历数沙定洲背主、虐民、勾虏等十大罪状,号召云南各地军民、士绅、土司共讨逆贼,以此瓦解其军心士气,孤立其势力范围。另一方面,”他看向沐天波和主要将领,“暗中派遣得力人手,设法联系汤嘉宾,许以重利,陈明利害,告知其沙定洲已是秋后蚂蚱,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若能使其暗中投诚,作为内应,则收复云南府可期,且能最大程度减少城内破坏和百姓伤亡。同时,我军主力与大西援军则陈兵边境,摆出进攻态势,形成强大军事威慑,迫使其内部生变,加速分化。”
王锡衮捻须沉吟,眉头微蹙:“戚公子此计甚妙,若能成行,自是上上之选。只是……那汤嘉宾毕竟是沙贼心腹,参与其阴谋甚深,未必轻易反正。若其诈降,或意图脚踏两只船,则风险极大。”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暂时的沉寂:“王大人所虑,小倩已有应对之策。”
只见董小倩风尘仆仆地步入厅内,她显然是日夜兼程刚赶回来,劲装上还沾着些许尘土,鬓角微湿,但一双明眸却亮得惊人,神采奕奕。她先向沐天波及在场众人行了一礼,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刚从成都回来,幸不辱命。”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大西王张献忠已应允出兵相助,派义子孙可望将军、刘文秀将军率精兵两万,携带部分火器,不日即可自川南入滇,助我等讨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随即不少人脸上露出振奋和喜色。大西军战斗力强悍,他们的加入,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沐天波更是精神一振,急忙追问:“董姑娘辛苦,那张大帅可还有其他条件?你是如何说服于他?”他深知张献忠并非易于之辈,能得其援手,董小倩定然付出了极大努力。
董小倩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与不易察觉的疲惫:“国公放心,张大帅虽提了些钱粮补给的要求,但大体以抗清大局为重,并未过分苛求。我陈说利害,言明沙定洲勾结清虏,若其占据云南,则清虏可自西南夹击,不仅大明危矣,大西军亦将腹背受敌。唇亡齿寒之理,张大帅自是明白。”她略过了其中具体谈判的艰难与风险,话锋一转,“此外,关于汤嘉宾之事,我途中已设法通过一些旧日江湖关系,递了话进去。”
众人都屏息凝神,听她细说。
“沙定洲占据国公府后,志得意满,骄奢淫逸,对部下愈发刻薄寡恩。汤嘉宾为其殚精竭虑筹措粮饷,却因未能满足其无度挥霍而屡受当众斥责,甚至被克扣赏赐,心中早已怨怼难平。我递话进去,一是陈说沙定洲残暴不仁,勾结清虏,天怒人怨,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二是转达沐国公宽厚仁德,念其或有苦衷,且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能迷途知返,戴罪立功,非但可保全性命,将来或仍有报效朝廷之机。他虽未明确答复,但已显动摇之象,并未扣押或加害我方信使。如今,”她目光扫过戚睿涵,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西军将至,大军压境之势已成,我们再递去更明确的橄榄枝和最后通牒,阐明利害,由不得他不心动!”
戚睿涵适时接口,声音沉稳有力:“小倩此举,可谓切中要害。压力与诱惑并存,恩威并施,不怕汤嘉宾不为我们所用。届时里应外合,我军以最小代价光复省城,并非奢望!”
沐天波听到这里,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大半,他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眼中重新燃起了锐利的光芒:“好,太好了,就依元芝兄与董姑娘之计。胡一青、赵印选听令!”
“末将在!”二将慨然出列。
“命你二人即刻整顿现有兵马,加紧操练,并联络龙土司、禄土司、那土司各部,集结于楚雄、澄江一带,多派哨探,做出进攻态势,震慑叛军!”
“得令!”
“吴大人、王大人,檄文之事就拜托二位老先生了。务必要文辞犀利,情理兼备,传檄而定!”
“老臣(下官)遵命!”吴兆元、王锡衮躬身领命。
“杨大人!”沐天波看向杨畏知,“与汤嘉宾暗中联络周旋之事,细节繁琐,关乎成败,还需你多方筹措,全力配合戚公子与董姑娘行动,所需人手、财物,尽可调用!”
“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杨畏知郑重应下。
“待孙可望、刘文秀将军大军一到,便是我们犁庭扫穴,收复省城,明正典刑之时!”沐天波声音激昂,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谨遵国公之命!”厅内众人齐声应诺,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昂扬的斗志驱散了之前的凝重与疑虑。
接下来的半个月,滇南大地战云密布,却又在一种异样的宁静下暗流汹涌。表面上看,除了边境地区小规模的摩擦和侦察活动,并无大规模战事发生。但暗地里,各种力量的角逐、信息的传递、人心的向背,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沐天波发布的檄文,由快马信使和秘密渠道迅速传遍云南各府州县,甚至传入了被沙定洲控制的区域内。“沙定洲背主求荣,勾结建虏,荼毒百姓,人神共愤”的声讨之声,在士林、民间甚至沙军底层兵士中悄悄流传。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或因沙定洲势大而被迫屈从的土司和州县官员,见沐天波得戚、董等能人异士相助,整合了部分沐氏旧部和多路土司兵,更有大西军这支强援即将到来,权衡利弊之下,纷纷或明或暗地表态支持沐天波,逐渐对沙定洲控制的云南府及周边核心区域形成了战略包围与孤立之势。
胡一青、赵印选率领的沐府亲军与龙在田、禄永命的土司兵合兵一处,驻扎在澄江附近,虽未大规模攻城,但军容严整,旌旗招展。他们不时派出小股精锐,化整为零,神出鬼没地骚扰、截断沙定洲军的粮道,拔除其外围据点和小型营寨。军营中,日夜都能听到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铁匠铺里锻造、修补兵器甲胄的叮当声,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弥漫在营地上空,也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云南府城内,给守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戚睿涵与杨畏知则坐镇楚雄幕后,运筹帷幄。他们通过董小倩及其手下建立的秘密渠道,与困守云南府城内的汤嘉宾进行了数次紧张而谨慎的沟通。信使如同暗夜中的幽灵,穿梭于明暗之间,传递着条件、承诺与威胁。使用的密码和接头方式也更换了数次,以防被沙定洲的侦缉人员识破。起初,汤嘉宾还犹豫不决,心存侥幸,试图待价而沽,既要保证自身安全和富贵,又想试探沐天波这边的底线和实力。沟通一度陷入僵局。
然而,转机随着大西军的到来而出现。当孙可望、刘文秀率领的两万大西军,打着“援沐讨逆”的鲜明旗号,浩浩荡荡,军容鼎盛地开进云南境内,一路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兵锋直指云南府时,所带来的军事和政治上的双重冲击是巨大的。云南府城内,原本就因檄文和外部封锁而有些浮动的人心,更加动荡。沙定洲惊怒交加,加紧城内管控,反而使得怨声载道。
汤嘉宾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和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深知沙定洲已是穷途末路,顽抗下去,城破之日,自己必然玉石俱焚。而沐天波这边,通过戚睿涵和董小倩再次递来的条件,虽然要求他戴罪立功,但也明确保证了他及其直系亲属的生命安全,并且承诺,若立功显着,将来可酌情给予出路。
这一夜,楚雄沐天波行辕内,烛火再次亮至深夜。戚睿涵终于收到了汤嘉宾通过绝密渠道送来的一封长信。他仔细检查了火漆印记和暗号,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中,汤嘉宾不仅详细描述了城内的兵力布防、沙定洲主力驻扎的位置、换防时间,以及几个军械库和粮仓的具体地点,还明确约定,在三日后子时,由他设法控制或调开东门守军,亲自或派心腹在城头以三声猫头鹰叫为号,然后打开东门,迎联军入城。
“成了,汤嘉宾已决心弃暗投明!”戚睿涵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将密信传递给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沐天波、以及刚刚赶到楚雄商议总攻计划的孙可望、刘文秀及众将观看。
孙可望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眉宇间自带一股悍野之气。他快速浏览完密信,哈哈一笑,声震屋瓦:“这厮倒是识时务,知道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既如此,三日后,便叫那沙定洲尝尝我大西儿郎的厉害,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他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刘文秀则相对沉稳内敛,他仔细看了布防图后,沉吟片刻,补充道:“孙兄且慢高兴。虽有其作为内应,但沙定洲本人骁勇彪悍,其麾下嫡系部队,尤其是其老家带来的那部分土司兵,战斗力不弱,且多亡命之徒。入城之后,需分兵迅速控制各交通要道、府库、衙门,分割包围,阻止其各部汇合,避免其困兽犹斗,利用巷战负隅顽抗,造成城内百姓更大伤亡,也减少我军不必要的损失。”
沐天波此时心绪大定,点头称是:“刘将军考虑周详,确是老成持重之言。沙贼凶顽,不可因其内部分化而稍有轻敌。就依诸位之见,三日后,子时,总攻云南府!具体入城后的作战部署,还需细细推演,分派明确。”
“正当如此!”众人齐声附和。
接下来的一天两夜,联军高层进行了紧张的沙盘推演和任务分配。谁负责率先入城,谁负责直扑黔国公府擒拿沙定洲,谁负责控制各门防止溃兵逃窜,谁负责清剿城内顽抗之敌,谁负责安抚百姓、维持秩序,都做了详细规划。戚睿涵和董小倩也参与了部分谋划,特别是针对沙定洲可能逃跑的路线以及万氏家族可能来自阿迷州方向的骚扰,都提出了预防措施。
弘光三年四月中的一个夜晚,月暗星稀,浓厚的云层遮蔽了月光,只有几颗寂寥的寒星在云缝间偶尔闪烁,正是夜袭的绝佳天气。云南府城内外,一片异样的沉默,连往常夜间出没的虫鸣狗吠都似乎销声匿迹了,仿佛天地间万物都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城墙上的火炬在略带寒意的夜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守军紧张而疲惫的身影,拉长了扭曲的影子。
子时将至,戚睿涵、董小倩与沐天波、孙可望、刘文秀、胡一青、赵印选等一众联军核心将领,隐在城东外一片小树林的黑暗中。身后,是数千精心挑选出的联军精锐,包括沐府亲军、土司兵中的悍勇之辈以及大西军的先锋部队。所有人都身着深色衣甲,兵刃涂抹了黑灰以免反光,如同数千尊凝固的雕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战马不耐的轻嘶打破寂静。
戚睿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他握了握拳,掌心因紧张和期待而有些湿濡。这并非全然是恐惧,更多是一种大战来临前的亢奋,一种肩负重任、即将改写一段历史走向的巨大责任感所带来的压力。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董小倩。
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面罩了一件深色斗篷,紧抿着唇,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明亮,目光紧紧盯着远处那扇在火把映照下若隐若现的厚重城门,手不自觉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身形挺拔如岩隙青松,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过得格外缓慢而清晰。远处传来更夫模糊的打更声,子时到了。
就在更声余韵将散未散之际,城头上,突然传来了三声清晰而逼真的猫头鹰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约定的默契。
戚睿涵感觉自己的呼吸一窒。
紧接着,一阵细微而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这声音不啻于一道惊雷!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沙定洲统治的东门,在黑暗中缓缓地、带着几分迟疑地,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逐渐能容数马并行!
“城门已开,天佑大明。将士们,随我杀进去,诛灭国贼,光复省城!”沐天波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长剑豁然出鞘,在微弱的星光下划出一道寒芒,他低吼一声,不再犹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杀啊,诛杀沙定洲!”
“冲进去,降者免死!”
刹那间,积蓄已久的沉默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彻底打破。埋伏已久的联军如同决堤的狂潮,又如同骤然扑向猎物的狼群,汹涌地冲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向着洞开的城门猛扑过去。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兵刃摩擦声、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席卷了整个东门区域。
汤嘉宾果然没有食言,东门附近的守军大多已被他提前以各种借口调离、控制,或者本身就是他的亲信。只有极少数忠于沙定洲的军官和士兵试图组织抵抗,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形成有效的防御阵型,就被潮水般涌入的联军精锐瞬间淹没、砍翻在地。城门洞附近爆发了短暂而激烈的搏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但抵抗很快就被彻底粉碎。联军的洪流毫无阻滞地涌入了云南府城内。
“按计划行事,胡一青、赵印选,率本部精锐直扑黔国公府,擒拿沙定洲,死活不论;龙在田、禄永命,分兵控制其余三门及要道,防止溃兵逃窜,尤其是沙贼及其核心党羽;孙将军、刘将军,随我及中军,清剿城内叛军主力,镇压各处营房,接管府库衙门!”沐天波虽久居高位,但毕竟是将门虎子,此刻身处战场,血脉中传承的武勇被激发,指挥若定,条理分明,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
涌入城内的联军迅速按照预定计划,如同几把锋利的尖刀,向城内纵深迅猛推进。很快,城中各处都响起了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和惨叫声。被惊醒的百姓惊恐地紧闭门窗,透过缝隙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街道上疾驰而过的军队和零星爆发的战斗。一些区域被火矢点燃,火光骤然腾起,映红了半边天际,浓烟滚滚,更添混乱与惨烈。
沙定洲是从睡梦中被亲信仓惶叫醒的。当他得知东门失守,联军已然入城的消息时,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暴怒如狂,一脚踹翻了前来报信的亲兵。“废物,都是废物!汤嘉宾呢?把他给我找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他咆哮着,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他仓促披上重甲,召集起最核心的亲信卫队和阿迷州带来的老家兵,企图依托黔国公府的坚固院墙和熟悉地形负隅顽抗。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沐天波绝不会放过他,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我们的援兵很快就到!守住府邸,每人赏银百两,不,千两!”沙定洲挥舞着沉重的战刀,状若疯虎,在亲兵簇拥下于府内组织防御。然而,他所谓的“援兵”早已在联军的多路打击、檄文的政治攻势以及大西军带来的威慑下土崩瓦解,或降或逃,或自身难保,根本无人来救。
胡一青、赵印选率领的沐府亲军,怀着为同袍复仇、洗刷耻辱的熊熊怒火,攻势尤为猛烈。他们太熟悉这座国公府了,哪里是防御重点,哪里有小路,哪里墙矮,都了然于胸。在胡一青正面强攻吸引注意力的同时,赵印选亲自带领一队身手矫健的死士,利用飞爪绳索,从府邸侧后方一处相对低矮且守备松懈的院墙攀爬而上。守军猝不及防,被赵印选等人瞬间砍翻数人。赵印选更是勇不可挡,手持双刀,如同煞神,连续劈倒多名试图堵截的叛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冲下城墙,从内部打开了黔国公府的一处侧门。
“府门已开,兄弟们,杀进去,活捉沙定洲!”胡一青见状,大吼一声,率领主力如同潮水般涌入了府内。
府内顿时陷入了更残酷的混战。沙定洲的亲兵确实彪悍,困兽犹斗,利用亭台楼阁、假山回廊节节抵抗。双方逐屋争夺,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尸体枕藉,昔日奢华雅致的国公府,瞬间变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沙定洲本人也确实骁勇,他见大势已去,反而激起了凶性,带着最贴身的十几个护卫,且战且退,试图寻找突围的机会。混战中,他与挺枪杀来的胡一青迎面撞上。
“沙定洲,纳命来!”胡一青目眦欲裂,挺枪便刺,枪尖带着凄厉的破空声。
“胡一青,沐天波的走狗,老子跟你拼了!”沙定洲狂吼着,挥动战刀格挡。两人都是勇力过人之将,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顿时战作一团。刀枪碰撞,火星四溅,呼喝声、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周围的士兵也捉对厮杀,战况激烈。
但沙定洲毕竟心腹已失,军无斗志,身边的亲兵越打越少,而联军士兵却不断涌来。混战中,赵印选从侧翼杀到,眼见沙定洲与胡一青缠斗,瞅准一个空档,疾步上前,手中钢刀化作一道寒光,猛地砍向沙定洲因全力挥刀而露出的右臂。
“扑哧”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啊——!”沙定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战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胡一青岂会错过这等良机,趁其重心不稳,中门大开之际,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迅猛地刺穿了沙定洲未着重甲的大腿。
沙定洲再次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周围数名联军士兵一拥而上,不顾他的挣扎咒骂,用绳索将其捆得如同粽子一般。主帅被擒,剩余的叛军更是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纷纷弃械跪地求饶。黔国公府内的战斗,随着沙定洲的被俘,迅速平息。
天色微明时,城内的战斗已基本结束。大部分区域的叛军或降或逃,只有极少数零星的巷战区域还传来一些负隅顽抗的声响,但在联军有组织的清剿下,也很快归于沉寂。一面面沐字旗和大西军的旗帜,重新插上了云南府的城头。
戚睿涵和董小倩随着后续的安抚和清理部队进入城中。街道上狼藉一片,散落着破损的兵器、旗帜、杂物,一些被点燃的房屋还在燃烧,冒着滚滚浓烟。士兵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清理战场,收押俘虏,扑灭火焰,安抚受惊的百姓。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和焦糊的气味,刺鼻难闻。偶尔能看到蜷缩在街角、面无人色的平民,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
他们来到已成焦土的黔国公府前,这里曾是沙定洲作威作福、僭越称雄的巢穴,如今门前台阶上、石狮子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和刀劈斧凿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惨烈。
沐天波正站在那里,面容疲惫却带着释然与沉痛,指挥着士兵清点被沙定洲劫掠后又部分焚毁的府库,安抚劫后余生的府内仆役。见到戚睿涵和董小倩走来,他快步迎上,不顾身份,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充满真挚:“元芝兄,董姑娘,云南得以光复,省城重归王化,二位居功至伟,请受天波一拜!”
戚睿涵和董小倩连忙侧身避开,拱手还礼。戚睿涵诚恳道:“国公切莫再客气,折煞我等了。叛乱得以平息,省城光复,乃是上赖国公威德,下赖全军将士用命,各方忠义之士同心戮力之结果。我与小倩,不过略尽绵薄,因势利导而已。如今战火初熄,百废待兴,安抚百姓,重整防务,善后事宜千头万绪,仍需国公主持大局。”
沐天波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却又无比复杂的神情:“元芝兄总是如此谦逊。只是,沙定洲……”
“已擒获。”旁边的一名将领躬身回报,“胡将军、赵将军已将其押入死牢,严加看管!”
“好。”沐天波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待审明其全部罪状,公示于众,明正典刑,以慰殉难将士与百姓在天之灵,亦警示天下不轨之徒!”
汤嘉宾因献城有功,且根据后续查证,他确实并未直接参与屠杀沐府核心亲信的行动(沙定洲将此任务交给了自己的绝对心腹),经戚睿涵、杨畏知等人极力说情,陈述其关键时刻反正避免了更大伤亡的功劳,沐天波最终饶其性命,但革去所有职衔,查抄其非法所得,将其逐出云南,永不叙用。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
数日后,一个阳光刺眼却带着凉意的午后,沙定洲及其核心党羽,包括其妻万氏的部分家族成员(在城中被捕获者),在云南府东市被公开处决,以最严厉的磔刑处死沙定洲。闻讯而来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唾骂声、哭诉声、扔掷杂物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个给云南带来深重灾难、试图引狼入室的逆贼,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后,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围观人群中,有快意,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与茫然。
站在重新回到手中、却已残破待修的黔国公府最高处的望楼之上,眺望着脚下逐渐恢复秩序、却依旧难掩创伤的云南府城池,以及远处如镜的滇池和绵延的群山,董小倩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胸中的所有紧张、焦虑和疲惫都倾吐出去。一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她转向身旁同样凝视着远方、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历史迷雾的戚睿涵,用一种带着疲惫,却又无比清晰的轻声道:
“折腾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云南这场叛乱,总算是平息了。回想起来,真是步步惊心。若是让沙定洲这等包藏祸心的内鬼继续在这里盘踞密谋,与北面的清虏里应外合,我们好不容易才促成的、尚且脆弱的抗清战线,恐怕真要危如累卵,顷刻间便有分崩离析之祸。”
戚睿涵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身旁女子坚毅而清丽的侧脸上,点了点头。他的语气沉静,却带着一种经过血火淬炼、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是啊,最大的内鬼已灭,肘腋之患暂除。云南这个后院,算是初步安定下来。接下来,我们可以更专心、也更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应对前线的清军了。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更低沉了几分,“经此一役,亲眼目睹内部分裂、背叛所带来的巨大破坏和牺牲,更觉内部稳固、上下齐心、清除蠹虫之重要。抗清之路,道阻且长,遍布荆棘,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吾辈……仍需努力,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阵带着滇池水汽和山野气息的春风拂过望楼,吹动了他们的衣袂发丝,带来些许凉意,也带来了这座饱经创伤的城市劫后重生的微弱希望,以及远处工地开始清理废墟、准备重建的声响。云南的乱局,暂时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但所有人都明白,北方,那已然席卷了大半个中原、虎视眈眈的强大清军,才是他们和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即将面对的更严峻、更残酷的生死考验。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