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九年初春的北京,冬日的严寒虽已式微,但料峭春寒依旧盘踞在这座古老的帝都,灰蒙蒙的天空下,屋檐墙角偶见未化的残雪,反射着清冷的光。北京城的街巷间,行人大多还裹着厚实的棉袍,呵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唯有墙根下悄然探头的零星草芽,倔强地预告着春的消息。
然而,这微弱的春意,似乎并未能完全侵入宁国公府那高墙深院内某种涌动的热切。府邸深处,一处陈设雅致、暖炉烘得室内春意融融的花厅里,气氛与室外迥然不同。
吴三桂下朝回府,带来的那则关于朝廷将举行首次科举会试的诏令,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他虽已位极人臣,但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广纳贤才以稳固国本,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他将诏令内容大致说明后,便去了书房处理公务,留下花厅内几个心思各异的年轻人。
朝廷首次科举,为庆贺天下初定,广纳贤才,特于本年二月举行会试,主考官为礼部尚书钱谦益,副主考为翰林学士刘宗周,皆是前明老臣。且此次科举放宽应试资格,凡秀才、举人、监生,乃至军旅中有志之士,经保举皆可参与。
最兴奋的当属白诗悦、袁薇和刘菲含三人。来自现代社会的她们,对于“科举”这一中国古代最为重要的制度之一,始终怀抱着一种混杂了好奇、审视与某种跃跃欲试的复杂情感。
“我们可以去考科举?”白诗悦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她几乎是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身旁戚睿涵的胳膊,用力摇晃着,“睿涵,你听到没有?朝廷放宽了资格,‘有志之士’经保举即可。我们可以去试试,对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激动,仿佛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游戏。
袁薇相较于白诗悦,性子要沉稳许多,但此刻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也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光芒。她没有立刻附和,而是微微蹙起秀眉,仔细推敲着诏书里的措辞:“诏书明确提及‘军旅有志之士’也可参与。我们虽非传统意义上的秀才或行伍出身,但随睿涵你历经风波,学过武艺,更遑论我们在现代所学——数理化、史地政,乃至逻辑思维,视野总比那些只埋首于四书五经的寻常书生要开阔些。”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戚睿涵,带着征询与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况且,诏书所用乃是‘有志之士’,并未明言禁止女子……这或许是个机会?”她的话语条理清晰,试图从规则本身找到突破口。
刘菲含习惯性地扶了扶鼻梁——那里并没有她戴了多年的眼镜框,这个动作是她深入思考时的标志,即便穿越时空也未能改变。她冷静地开口,声音平稳,像是在进行一项学术分析:“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可以让我们零距离观察和体验这个新兴王朝的政治运作与人才选拔机制。我们的目的并非追求功名利禄,而是为了获取第一手的、沉浸式的认知体验。以我们现代人的知识结构和宏观视野,应对这种侧重时事策论的考试,理论上存在相当大的比较优势。”
她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戚睿涵,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的真实身份绝不能暴露。”
戚睿涵闻言,眉头立刻紧紧锁住,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古装剧里的桥段和史书中所载的种种因欺君而导致的惨烈结局,心下凛然。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女扮男装,混入贡院考场?你们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欺君之罪,一旦被察觉,不仅仅是你们自身难保,恐怕还会牵连整个宁国公府。届时,谁能担待得起?”他的担忧溢于言表,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那不可收拾的可怕场景。
“我们一定会非常非常小心的!”白诗悦撅起嘴,扯着戚睿涵的衣袖,语气带着撒娇般的恳求,“我们又不是真的要去考个状元进士回来当官,就是想亲身体验一下,这传说中的古代‘考研\/考公’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嘛。你就当我们是去参加一个大型的、沉浸式的角色扮演活动好了。考完我们就乖乖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大不了……我们故意写得差一点,保证名落孙山,绝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样总行了吧?”她眨着眼睛,试图用“体验”和“游戏”的概念来淡化其中的风险。
袁薇也加入劝说的行列,语气更为理性:“睿涵,我们清楚其中的风险,绝非一时冲动。但正如诗悦所说,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体验机会。我们不求闻达,只求经历。再者,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此次科举考生来源必然复杂,朝廷为了示以宽宏,管理上未必会像承平时期那般严丝合缝,铁板一块。有你和吴国公在府外照应,办理保举文书、应对入场核查,想来问题不大。真正的关键在于考场之内,我们三人自会谨言慎行,处处留意,绝不授人以柄。”
刘菲含点了点头,她的论证更偏向于价值衡量:“从信息收集与研究的角度看,这是深入了解顺朝初期意识形态构建与精英阶层思维模式的最佳窗口。风险固然存在,但潜在的认知收益是巨大的。我认为,在做好充分预案的前提下,值得尝试。”
三人围着戚睿涵,你一言我一语,或软语相求,或理性分析,或强调价值,攻势层层递进。
坐在窗边黄花梨木椅上的刁如苑,正悠闲地用杯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动作优雅从容。她听着几个年轻人的争论,唇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淡然。待到她们说得差不多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姐姐我年纪比你们大些,又是商贾出身,平日里拨弄算盘、经营些小生意还行,对那些科举功名、庙堂之高,实在是提不起半分兴致。这趟热闹,我就不去凑了。”她如今将现代文创公司的管理思维巧妙融入,协助吴府打理一些产业,倒也自得其乐,找到了在这个时代的立足之道。
“不过,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想去闯一闯,见识一番,也是好事。只是务必将睿涵的话放在心上,万事小心为上。”她的表态,既划清了自己的界限,又对白诗悦等人的想法表示了有限度的支持。
一直安静站在戚睿涵身侧的董小倩,这时也轻声开口。她曾是秦淮河畔的名妓,后又随戚睿涵辗转抗清、经历灭明之战,容颜秀丽,气质独特,在京城权贵圈中并非陌生面孔。“我随睿涵经历的那些事,朝廷里认得我的人不少,此事我若参与,只怕徒增风险。我便留在府中,为你们打点归来事宜,也好有个照应,让诸位姐妹无后顾之忧。”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表明了自己留守的决心。
戚睿涵看着眼前三张充满期待、坚定乃至带着几分执拗的年轻脸庞,又看了看一旁表示支持或理解的刁如苑和董小倩,心中天人交战,挣扎万分。他深知此事一旦败露的严重后果,那将是万劫不复。
但另一方面,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对于来自信息爆炸时代、习惯了平等与自主的白诗悦、袁薇和刘菲含而言,这种跨越时空、亲身体验历史核心事件的机会,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她们并非无知者无畏,恰恰相反,她们拥有超越这个时代数百年的知识储备和批判性视野,这份看似“胡闹”的“体验”渴望,背后何尝不是一种对自身认知能力的验证,和对这个她们身处其中却依然感到隔阂的时代的深度探索与对话?
他沉默了许久,花厅里只闻炭火在暖炉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最终,他长长地、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语气明显松动了:“你们……当真只是想体验一番,绝无半分贪图功名之念?而且必须保证,无论考场之上见到何种题目,是易是难,都必须收敛锋芒,刻意藏拙,绝不能流露出任何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见解,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怀疑?”他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寻求最郑重的承诺。
“我们保证!”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眼中瞬间迸发出计谋得逞的明亮光彩,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紧张与无限期待的光芒。
“好吧,”戚睿涵摇了摇头,脸上是那种“拿你们没办法”的无奈表情,“我便依了你们,陪你们走这一遭。但是,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尤其是这改装易容之事,更是重中之重,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否则,一切免谈。”
“都听你的!”白诗悦立刻应承,笑容灿烂如春日的暖阳。
接下来的日子,宁国公府的后院仿佛成了一个临时的戏剧工坊,专注于“易容”这项精细活儿。
戚睿涵找来最为信赖的心腹管家吴军,此人办事稳妥,口风极紧。通过他的渠道,很快弄来了几套合身的青衿直裰、方巾和皂靴,料子普通,符合一般寒门学子的身份。改装的核心与难点,在于如何完美地掩盖女性的生理特征。
束胸是第一步,也是最难受的一关。用长长的白绫紧紧缠绕胸部,力求压得平坦,不留起伏。初缠时,白诗悦忍不住抱怨呼吸不畅,动作稍大就感觉束缚难当。袁薇和刘菲含虽忍耐力强些,也时常需要停下来调整呼吸。但为了那“平板”的身形,她们只能咬牙坚持。
发髻全部打散,按照年轻生员的样式重新梳理,戴上儒巾,仔细地将所有碎发压入巾内,确保不露痕迹。戚睿涵甚至亲自动手,用细细的黛粉为她们描画眉毛,使之显得粗黑英气一些,又用略微暗沉的粉底轻轻扑在脸上,减弱了肌肤原本的细腻光泽,增添了几分风霜之色。
戚睿涵围着初步改装完毕的三人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端详。白诗悦本就身形娇小玲珑,扮作少年虽显得过于文弱秀气,但勉强可以解释为年纪尚小、未及弱冠的书生。袁薇气质清冷,眉宇间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气与疏离感,扮上男装后,竟颇有几分冷面孤傲、不苟言笑的年轻学子模样。刘菲含身材高挑,神情严肃专注,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条理分明的严谨,反倒最像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刻苦书生。
“光看样子还不行,”戚睿涵沉声叮嘱,“行走坐卧,皆需注意。步子要迈得大些、稳些,莫要如女子般细碎扭捏。说话时声音刻意压低,尽量简短有力,避免冗长的叙述和过于细腻的情感表达。”
于是,三人又开始对着铜镜练习走路、拱手作揖,学着男子的声调口称“小生”、“兄台”。起初难免别扭,姿势僵硬,声音忽高忽低,惹得彼此发笑。但反复练习之下,倒也渐渐有了些模样,在不近距离仔细打量、不深谈的情况下,已难辨雌雄。
戚睿涵又为三人准备了化名和身份:白越(白诗悦)、袁威(袁薇)、刘飞瀚(刘菲含),谎称是来自外地的秀才,因仰慕宁国公威名,特来投靠,依附府上参加此次恩科。保举文书等一应手续,自然由吴军去妥善办理。
二月初八,贡院开考之日。
凌晨时分,北京城还沉浸在一片深沉的静谧之中,星月黯淡,唯有凛冽的寒风穿梭于街巷之间。然而,靠近贡院的几条街道却早已打破了这份宁静,灯火通明,人声逐渐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无数考生从京城各处、乃至京畿各地汇聚而来,他们提着考篮,背着行李,脸上混杂着紧张、期盼、焦虑与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灯笼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构成一幅极具张力的画卷。
戚睿涵带着扮作男装的白越、袁威、刘飞瀚三人,默然无声地汇入这股人流,向着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高大辕门走去。贡院门前,甲士林立,手持兵刃,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考生。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听得见杂沓的脚步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咳嗽声,一种无形却巨大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验看身份文书,仔细检查考篮内的笔墨纸砚、少量食物与清水,然后是严格的搜身……流程一丝不苟,缓慢而压抑。
轮到白诗悦时,当那名面色冷峻的吏员的手触碰到她胸前紧缠的布带时,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她死死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心中拼命祈祷。幸而,那吏员似乎只以为是内里穿的紧身衣物,并未多想,粗糙的手掌在她肩背、腰间快速拍打检查后,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通过。袁薇和刘菲含也依次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关,虽有惊,却无险。
踏入贡院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门禁,视野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巨大的压抑感所取代。眼前是无比宽阔的庭院,庭院之中,一排排、一列列低矮的号舍鳞次栉比地排列开去,如同密密麻麻的蜂巢,又似某种冰冷的监牢,无声地诉说着往昔无数考生在此间的挣扎与梦想。
天色微熹,淡青色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这片天地。可以看清那些号舍是何其狭小,仅容一人勉强转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陈年墨汁、灰尘、木头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数届考生汗水、焦虑、希望与失望的混合气息,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一名面色黝黑、毫无表情的号军根据手中的号牌,冷漠地将四人分别引至不同的号舍前。戚睿涵与三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有关切,有鼓励,更有“一切小心”的无声嘱托。各自深吸一口这清冷而沉郁的空气,弯腰钻进了那方属于自己的、狭小逼仄的天地。
号舍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令人压抑。一板、一凳、一盏小小的油灯,便是全部家当。那块木板,白天是书桌,夜晚便是床铺。四壁斑驳,留下了不知多少前人的刻痕、墨迹,依稀可辨是一些诗词、名字或仅仅是凌乱的划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煎熬。当那扇薄薄的木门在身后关上,空间更显促狭,只有门上半截的栅栏能够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和流动的空气,同时也将外界的声响——脚步声、低语声、咳嗽声——模糊地传递进来。
白诗悦坐在冰冷的、硬邦邦的板凳上,环视着这方寸之地,之前的新奇与兴奋感迅速褪去,一种真实的、物理上的局促感和心理上的压迫感悄然蔓延。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紧束的布带,感觉呼吸都比平日费力了许多,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我的天,古代读书人也太不容易了,就要在这种地方待上好几天?这简直是身心双重折磨……”但一想到这是自己极力争取来的、独一无二的体验,她又强行压下了那份不适与退缩,咬了咬牙,开始动手整理考篮里的笔墨纸砚,试图用行动来驱散内心的不安。
袁薇所在的号舍位置相对偏僻,周围也较为安静。她平静地将物品安置妥当,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便闭上双眼,默默地在脑海中梳理着高中、大学时期所学的历史知识,尤其是关于明末清初这段历史的各方论述,同时结合穿越到这个时空后,对顺朝政局、社会矛盾的观察与思考。
她很清楚,这种开国初年的科举,尤其是策论,与其说是比拼辞藻文采,不如说是考察对时局的洞察力和提出切实可行策略的能力。而这,正是她们这些拥有后世视野和系统思维训练的现代人,最大的优势所在。当然,如何将这种优势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是最大的考验。
刘菲含则几乎在进入号舍的瞬间,就切换到了“田野调查”模式。她仔细打量着号舍的构造、材质,评估着其采光角度、通风条件,甚至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其大概的面积和空间利用率。对于考试本身,她并没有太多寻常考生的紧张情绪,更多的是将其视为一个需要深入分析和解决的复杂课题,一个理解这个时代精英选拔机制的核心样本。
辰时正刻,三声沉重的炮响骤然划破贡院上空的寂静,声浪滚滚,震得人心头发颤。
炮声余韵未绝,沉重的内帘门便在嘎吱声中轰然落下,彻底隔绝了内外。这意味着考试正式开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任何人不准再出入,直至考试结束。一种彻底的、被禁锢的氛围笼罩了整个贡院。
随后,试题由受卷官在各条号巷间拖长了音调大声宣唱,另有差役手持写着试题的木质牌子,在巷道间缓慢巡行展示,确保每一位考生都能看清。
第一道策论题:《论明室倾覆之由与本朝新政之要策》。
题目传来,偌大的贡院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混杂着叹息、沉吟、倒吸凉气的声音。这道题既在情理之中——新朝开科,总结前朝教训、展望本朝新政是必然,却又极难写出真正的新意与深度。批判前明容易,但如何批判得鞭辟入里,不为空言,又能顺势提出既符合大顺立国根基、又能令考官眼前一亮的具体新政方略,则极大地考验着考生的史识、政见与文字功力。
戚睿涵在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号舍中,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在铺开的试卷上落笔。他亲身经历了明末那段天崩地裂的岁月,亲眼目睹了朝廷党争的酷烈、吏治腐败的触目惊心、民生凋敝的惨状,更有与李自成、吴三桂、南明弘光、隆武君臣直接周旋、打交道的切身体验。
此刻,这些经历化作笔下流淌的文字,是对制度性缺陷的深入剖析,强调“民心即天心”,提出强化监察以肃清吏治、整顿赋役以苏解民困、鼓励工商以开辟财源等相对务实稳健的策略。他的论述,既贴合大顺“均田免赋”起家的政治基调,又小心翼翼地融入了一些现代国家治理的模糊理念,但措辞引经据典,力求符合这个时代的语境,不显得过于突兀和超前。
白诗悦看到题目,眨了眨眼,最初的紧张反而消退了一些。明亡的教训?这在她大学的历史必修课上可是重点章节,老师还组织过专题讨论。土地兼并导致流民四起、政治腐败与宦官专权、东林党争的内耗、三饷加派的重压、农民起义的烽火、关外满洲的威胁……脉络清晰得很。
她努力回忆着课堂内容,组织着语言,尽量用半文半白的文字表述出来,论述的重点放在了“得民心者得天下”以及“与民休息”的核心观点上,提出的具体建议也多关乎民生福祉,如兴修水利以防灾荒、推广番薯玉米等高产作物、建立基层的医疗互助体系等,虽略显理想化,带着些现代社会的印记,却也贴合她一贯善良乐观、关注底层的性格。
袁薇的思路则更为宏观和系统化。她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在草稿纸上列出了提纲,从政治体制、经济结构、军事国防、文化思想等多个层面,系统地分析明朝覆灭的深层原因。
在此基础上,她提出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新政改革方案,包括有限度的土地政策调整、改革科举考试内容、设立类似近代参谋本部的军事指挥协调机构等。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论述的深度和用词的边界,使其看起来像是一个学识渊博、富有远见且关心时务的年轻士子,在经过深入思考后所能提出的、虽略显大胆却仍在时代可接受范围内的见解。
刘菲含的切入点则带着鲜明的理科生思维特征。她试图从“系统稳定性”和“资源分配效率”的角度来构建她的论述框架。
她用略显生硬但逻辑链条极为严密的古文,试图阐述明末社会这个大系统如何因内部阶层固化、利益集团膨胀和外部军事压力、自然灾害的共同作用,最终导致系统崩溃。相应地,她为大顺朝提出的建议,也偏向于机制建设:建立更有效的信息收集与反馈机制、大力推广高产量作物以提升农业社会的总体承载能力、甚至隐约提到了建立更科学的统计与户籍管理制度对于国家治理的重要性。她的答卷,透着一股试图用理性模型解构复杂历史社会的冷静与执着。
第二道题:《打天下与治天下异同论》。
这道题更偏向于哲学思辨和政治智慧,要求考生深刻理解夺取政权与治理国家的本质区别与内在联系。
戚睿涵笔下,打天下重在“勇”与“势”,需要凝聚人心,打破旧有的秩序和利益格局;而治天下则重在“仁”与“法”,需要巩固国家的根基,建立新的、稳定的秩序与规范。他强调了“逆取顺守”的道理,认为打天下时可以运用非常手段,集中力量解决主要矛盾;而治天下则必须回归常道,礼法并施,德刑共用,平衡各种利益关系,实现长治久安。
白诗悦的论述则更为直白形象,她认为打天下本质上是“破坏”一个旧世界,需要的是强大的武力、坚定的信念和能够团结核心力量的个人魅力;而治天下则是“建设”一个新世界,需要的是完善的制度、公正的法律、繁荣的文化和能够凝聚全社会共识的价值观。一个主要依靠武力征服,另一个则主要依靠制度和文化的力量。
袁薇则引用了唐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名言,巧妙地论述了打天下时,“舟”所指代的是核心的军事集团和拥护者,目标是战胜眼前的敌人;而治天下时,“舟”则变成了天下的亿万黎民百姓,目标是实现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对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因此策略、手段乃至统治者的心态都需要进行彻底的转变。
刘菲含的答案充满了辩证色彩。她认为,打天下是解决社会主要矛盾如尖锐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的剧烈、突变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暴力和秩序的彻底重构;而治天下则是平衡社会各种次要矛盾如不同利益集团间的分配问题、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文化整合问题等的长期、渐进的过程,需要的是调和、妥协与精细化的管理能力。这二者需要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领导能力和制度设计。
第三道题:《筹边策:论应对蒙古、罗刹边患之方略》。
此题关乎现实的国防安全,极为实在。蒙古各部问题自明初以来便一直存在,时叛时附;而“罗刹”(沙俄)的势力此时已越过西伯利亚,其哥萨克探险队和殖民者的触角正逐步伸向黑龙江流域,烧杀抢掠,建立据点,已引起了顺廷高层的警惕。
戚睿涵结合自己所知的历史走向和这个时代的军事常识,提出对蒙古应采取“剿抚并用,分化瓦解”的策略,拉拢较为亲近的漠南蒙古各部,重点打击桀骜不驯的漠北喀尔喀部,同时加强边境互市,进行经济羁縻;对于咄咄逼人的罗刹,则强调“巩固辽阳,水陆并进,坚决反击”的战略,必须趁其立足未稳,将其势力坚决地阻挡在外兴安岭和北海(贝加尔湖)以北。他甚至相对具体地提到了利用初步建设中的水师力量沿黑龙江巡逻、建立固定的边防哨所和屯垦据点等措施。
白诗悦对具体的古代军事战略战术了解有限,但她从“边疆长久稳定在于赢得民心”这一核心观点出发,建议在北部边境地区大规模推行屯田实边政策,迁移内地民众,改善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条件,推广基础的文化教育,促进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融合,试图从经济、文化和社会层面从根本上消弭边患产生的土壤。
袁薇的策论则展现了她更为开阔的战略视野。她提出应建立系统化、制度化的边疆情报网络,密切监视蒙古各部和罗刹的动向。同时,主张积极联络那些同样受到罗刹威胁、或与罗刹有矛盾的蒙古部落,乃至更西方的势力,尝试构建针对罗刹的战略同盟。在军事技术上,她明确主张大力发展火器,特别是适合在北方野外机动作战和守城防御的轻型火炮,以应对蒙古骑兵的机动性和罗刹哥萨克的火绳枪优势。
刘菲含再次从地理和科技角度入手。她强烈建议朝廷投入力量,运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手段,精确绘制北部边疆的地形地貌图,在关键节点设立气象、物候观测站,深入了解边境地区的气候变化与地理环境。对于罗刹,她着重分析了其远道而来、补给线漫长脆弱的弱点,认为应充分发挥本土作战的优势,采取诱敌深入、利用复杂地形设伏、断其粮道与归路的战术。同时,她还隐约提到了发展更快速、可靠的远距离通讯方式对于边防指挥的重要性。
三场耗费心力的策论考试终于结束,时间已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连续一天两夜的紧张构思、书写,加之狭窄空间带来的身体僵直,以及始终紧绷的精神压力,使得大多数考生在走出号舍时,都面带憔悴,步履蹒跚,仿佛虚脱了一般。然而,对于顺朝首次科举的考生而言,考验尚未完全结束。
最后一场是骑射测试,地点设在贡院旁临时划出的校场。此举意在选拔文武兼备、能够“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全才,尤其在立国未久、四方尚未完全靖宁的背景下,对士子的武勇有所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校场之上,箭靶一字排开。考官的要求简单直接:考生需骑马在校场上驰骋一段距离,于奔驰过程中开弓射箭,只要箭矢命中箭靶,无论环数,即为合格。
这对久经战阵的戚睿涵而言,不算什么难事。他在明末战场和随吴三桂西征的经历中,早已练就了娴熟的骑射本领。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挽弓搭箭,策马疾驰,动作一气呵成,箭矢“嗖”地一声离弦,稳稳地钉在了箭靶的红心附近,引来考官微微颔首。
然而,这一关对白诗悦、袁薇和刘菲含三人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她们虽然在宁国公府中,跟着吴国贵等将领练习过一些防身的拳脚和兵器,但马术仅仅停留在“能骑稳”的阶段,更不用说在颠簸的马背上开弓射箭这种高难度动作了。
三人硬着头皮,依次上马。白诗悦控着缰绳,马儿似乎感觉到主人的生疏,有些不听使唤,她摇摇晃晃地射出一箭,那箭轻飘飘地不知飞向了何处,连靶子的边都没沾到。袁薇深吸一口气,勉强拉满了弓,但发力技巧不对,箭矢离弦后力道不足,软绵绵地擦着箭靶的边缘落下。轮到刘菲含,她试图模仿戚睿涵的动作,却因过于紧张而用力过猛,箭未射出,身体先失去了平衡,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引得旁边几个等待考试、看样子是行伍出身的武生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哄笑。
负责记录成绩的官员皱了皱眉,在她们三人的名字后面,用朱笔做了个特殊的记号。好在骑射成绩在此次科举中只作为参考,并不直接决定去留,只要策论文章合格,仍有上榜的机会。
所有的考试,终于彻底结束了。
当四人随着人流,再次穿过那一道道沉重的门禁,走出贡院那高大而压抑的辕门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外面的阳光似乎格外刺眼,空气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与自由。身体因长时间的蜷缩和高度紧张而僵硬酸痛,尤其是白诗悦三人,更是感觉胸前那紧束的布带几乎要深深地勒进皮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
回到宁国公府,董小倩和刁如苑早已吩咐下人备好了温度适宜的热水、干净的换洗衣物和精致可口的饭菜。三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回各自的房间,第一件事便是手忙脚乱地解开那折磨了她们两天一夜的束胸布带。
当那紧紧的束缚终于解除,柔软的、属于女性的衣裙重新贴合身体时,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解脱感弥漫全身,仿佛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和身份。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疲惫与贡院带来的尘埃气息后,众人聚在温暖的花厅里用晚膳,气氛才终于彻底放松和活跃起来。
“闷死了,真是闷死了!”白诗悦一边用手轻轻揉着依旧有些发闷的胸口,一边夸张地抱怨着,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我感觉这两天在号舍里,呼吸的都是几百年前古人留下来的浊气!还有那个小格子,又窄又冷,晚上躺在那个硬板子上,根本就睡不着,听着外面各种奇怪的声音,真是度秒如年。”
袁薇也难得地显露出了明显的疲惫之色,她揉了揉依旧有些发酸的手腕,点头道:“确实不易。不单单是身体上忍受的困乏,精神上也始终像一根绷紧的弦,尤其是在被搜身和应对考官巡视的时候,生怕哪里出了纰漏。现在回想起来,那搜身的一刻,心跳怕是都漏了几拍。”
刘菲含倒是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扶了扶鼻梁,开始进行总结性分析:“整个考试环境,可以看作是一种典型的资源极端受限条件下的压力测试模型。单就策论题目本身而言,以我们拥有的后世知识回溯来看,其深度和广度并未超出可应对的范围。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将我们的认知,精准地翻译成符合他们话语体系和价值规范的表达方式,并且必须严格控制表达的‘剂量’,避免过度超前引发系统排异反应。”
戚睿涵看着她们虽然抱怨却眼神发亮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现在知道这科举的厉害了吧?这番‘体验’,可还觉得满意?”
“满意,简直是太满意了!”白诗悦抢着回答,声音里充满了活力,“这辈子能有这样一次经历,绝对够本了,说出去都没人信。不过说真的,坐在那号舍里,对着那些题目,感觉……比我们最开始想象的,似乎还要稍微容易一点?特别是那些分析历史、议论时政的题目,大学里学的很多分析方法和观点,稍微变通一下,真的能用上。”
袁薇轻轻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庆幸与淡淡惋惜的复杂情绪:“确实如此。若非我们事先约定必须刻意收敛锋芒,在某些议题上,或许真能写出一些更具穿透力、更不一样的见解。当然,那也必然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她清楚,藏拙是她们安全归来的前提。
刘菲含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道:“最重要的收获在于,我们亲身参与了这个过程。这为我们理解这个时代的精英是如何被筛选出来,官方意识形态是如何通过考试被塑造和强化的,提供了无可替代的、鲜活的样本和数据。”
“所以,”戚睿涵的目光扫过三人,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此刻,你们内心是希望榜上有名,还是落榜不中?”
三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再次异口同声:“当然是不中!”
白诗悦笑着,语气轻松而笃定:“我们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这里做官。体验过了,心愿也就了了。要是真不小心考中了,那才是天大的麻烦,欺君之罪坐实,到时候想抽身而退就难如登天了。”
袁薇和刘菲含也郑重地点头表示赞同。对于她们而言,追求的是过程本身的独特经历与认知层面的拓展,而非那个最终的结果。能够平安无恙地返回这座宁国公府,继续她们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大顺朝的奇妙旅程,便是此次冒险最圆满的结局。
窗外,夜色已深,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点点寒星。宁国公府内,大部分院落都已熄了灯火,陷入沉睡。唯有这间花厅,依旧灯火温馨,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几张年轻而充满故事的脸庞。
一场跨越了性别与时空界限的科举冒险,至此已悄然落幕。放榜之日尚需等待,但她们的心中已然平静,再无牵挂,只待那预料之中的落榜消息传来,便可为这段特别的插曲画上一个句点,然后收拾行装,继续她们在这片历史天空下的未知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