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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这座历经明王朝兴衰与新生帝国洗礼的宫阙,在永昌九年的春日里,焕发着一种不同于往昔的庄重与活力。

晨曦微露,金瓦覆顶的殿宇在渐强的天光中勾勒出清晰而恢弘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夜间微雨浸润后的泥土芬芳,混合着宫墙角落悄然绽放的玉兰与新叶的清新气息,间或夹杂着远处仪仗隐隐传来的、庄重而持久的檀香,那香气仿佛已浸透了这座宫城的每一寸木石。

建极殿——这座曾见证明朝皇帝更迭、如今承载大顺新朝气象的宫殿外的广场上,汉白玉的栏杆与石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晨光漫洒其上,折射出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如同铺了一层柔和的薄纱。

戚睿涵、白诗悦(化名白越)、袁薇(化名袁威)、刘菲含(化名刘飞瀚)以及坚持前来陪伴的董小倩、刁如苑,一行六人正静候于此。除了戚睿涵尚能维持表面的镇定,甚至还能分神观察四周的建筑布局与侍卫甲胄的形制,其余几人,尤其是即将面圣的三位“进士”,心中无不波澜起伏,那紧张感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个人的心绪。

白诗悦感觉自己的手心不断沁出细密的汗珠,冰凉而黏腻,她紧紧攥着那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圆领袍服的袖口,柔软的布料已被捏得褶皱不堪。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压制住那过快的心跳,那“咚咚”的声响在她自己听来犹如擂鼓,仿佛随时会冲破胸腔的束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念头:万一被识破会怎样?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吧?会不会连累睿涵和小倩她们?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同意这异想天开的冒险,然而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

袁薇则不断进行着深长的呼吸,试图用这种方式平复翻腾的情绪。她的目光看似镇定地扫过广场上肃立如雕塑的甲士,他们铁盔下的面容冷峻,眼神平视前方,对周遭的贡士们视若无睹;又望向远处那巍峨连绵的朱红宫墙与高高翘起的飞檐,那墙之高,仿佛隔绝了尘世的一切喧嚣,也禁锢了无数的命运。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陌生而威严的环境,将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游览北京故宫的感受重叠,却发现感觉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都仿佛带着重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腰间并不存在的佩环,那是她紧张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刘菲含紧抿着唇,平日里管理班级、组织活动的那份干练与从容,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未知的紧张所取代。她下意识地反复调整着头上的黑色儒巾,确保它牢牢固定着披散下来后仔细束起的长发——尽管已尽可能束紧、压平,但相较于真正男子的发髻,终究是不同的,总担心会有不听话的发丝滑落,暴露了行藏。她甚至在心中默默复习着早已准备好的籍贯、家世资料,以及可能被问到的策论要点,试图用思维的忙碌驱散那份不安。

董小倩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她穿着符合当下身份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纹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比甲,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忧虑如同水墨滴入清池,浅浅地晕染在眉宇间。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紫禁城的规矩,也更明白女子涉足此等男性专属领域的风险有多大。她的手在宽大的袖中轻轻交握,指尖冰凉,目光时不时掠过白诗悦三人,带着审视,生怕她们的举止有丝毫差池。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数种万一事败该如何恳求、如何转圜的说辞。

刁如苑则显得相对从容些,她富二代加文创公司老板的身份让她见识过各种场面,谈判桌上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但此刻,身处这真正的、权力顶峰的宫阙之中,她也收敛了平日的洒脱与锋芒,安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从官员的服饰品级到太监的行走姿态,心中快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以及万一事发的应对之策。她更担心的是这场冒险会如何影响他们这个小小团体未来的处境。

广场上并非只有他们几人。还有其他数十名中了贡士的学子,或激动难耐,面泛红光,或强作镇静,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渴望,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宫阙的肃穆。他们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敬畏与渴望地投向那座紧闭的、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建极殿门。

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混合了期待、野心与不安的暗流,无声地冲刷着每个人的心防。相较于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将身家性命、家族荣辱都系于此的学子,白诗悦她们的心情更为复杂微妙,她们不求功名,只求体验,更祈求能安然度过此关,不被识破,这其中的忐忑,远非那些学子所能体会。

“放松些,”戚睿涵察觉到身边三人愈发紧绷的气息,微微侧头,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陛下既已开科取士,意在选拔真才实学。我们虽为体验而来,但答卷亦是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纵然……纵然被看出些许端倪,只要应对得体,言辞恳切,想来陛下仁德,新朝气象亦与故明不同,不至过于苛责。”他的话试图传递安抚的力量,但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确信。这个时代的性别界限,森严如铁壁,绝非儿戏,他只能寄希望于李自成作为开国之君的魄力与他们对历史走向的“先知”所带来的些许底气。

白诗悦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显得有些脆弱,声音微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只是,这心跳实在不由人控制。”她再次抬眼望向那紧闭的殿门,那朱红色的巨大门扉上金色的门钉如同冷峻的眼睛,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后便是决定她们今日命运的地方,那门后的空间,在她想象中既神秘又令人畏惧。

袁薇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檀香和清晨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稍微清醒了些,接口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大不了就像睿涵说的,坦白从宽,祈求陛下法外开恩。”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来冲淡紧张的氛围,但眼神里的那抹紧张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强自镇定而显得更加明显。

刘菲含则更沉稳,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因激动或因紧张而有些失态的贡士,低声道:“记住我们商量好的说辞,籍贯、家世都反复核对过,只要殿试对答不出大错,引经据典恰到好处,主考官未必会刻意刁难。毕竟,我们的文章是实打实被选中的。”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尤其注意言行举止,莫要露出女儿态,拱手、作揖、行走的姿态,都再回想一遍。”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广场上低声的嘈杂。几名身着绯色袍服、胸前绣着各类禽鸟补子的官员在几名身着葵花衫、面白无须的太监引导下,神情肃穆地走向建极殿。为首者,年约六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平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正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钱谦益。他身旁稍后半步者,年纪更长些,面容古板严肃,皱纹如同刀刻,目光炯炯有神,透着不容置疑的刚正与严厉,乃是副主考官,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这两位文坛领袖、朝廷重臣的出现,让广场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稠密了几分。

钱谦益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候考的贡士们,那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在经过戚睿涵这一小群人时,似乎略微停顿了一瞬,尤其是在身形相对娇小、面容格外清秀的白诗悦、袁薇和刘菲含身上若有若无地掠过,那眼神中带着惯常的审视与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玩味的意味,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与身旁的刘宗周低声交谈了几句,两人便一前一后,步履沉稳地步入了那尚未开启的殿门之内。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过得异常缓慢。阳光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宫殿巍峨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光洁如镜的石板上,那影子的边缘随着日头升高而缓缓移动。

终于,在众人翘首以盼中,那沉重的、看似不可撼动的建极殿门在数名强壮太监的合力下,缓缓向内开启,发出了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心上。一名身着葵花团领衫、面白无须、气质明显不同于寻常内侍的中年太监手持拂尘,步履沉稳地走到殿前丹陛之上,站定,目光扫过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的贡士们,朗声宣道,那声音略带尖细,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宣,甲科贡士,依名次序,入殿觐见,恭聆圣谕!”

广场上落针可闻,所有贡士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最后一次整理本已十分整齐的衣冠,准备按唱名顺序入殿,接受这决定命运的最终考验。

“甲科第一名,山东登州府,白越,进殿——”太监那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白诗悦心中激起了巨大的、难以平息的涟漪。

该来的,终究来了。

白诗悦只觉得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下意识地看向戚睿涵,后者投来一个坚定而鼓励的眼神,微微颔首,那眼神似乎在说“放心,没事”。董小倩和刁如苑也无声地用目光为她打气,董小倩的眼中是满满的担忧,刁如苑则带着一丝鼓励的锋芒。袁薇和刘菲含更是紧张地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白兄,请。”旁边一位不相识的、面容朴实的贡士见白诗悦似乎愣住了,好心低声提醒道。

这声提醒将白诗悦从瞬间的空白中拉回现实。她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檀香和清晨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她学着记忆中男子走路的步态,尽量让步伐显得沉稳而坚定,一步步踏上那光滑如镜的汉白玉石阶。每一步都感觉踩在云端,虚浮无力,又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跨过高高的、象征着等级与隔绝的门槛,殿内略显幽深而庄严肃穆的景象完全映入她的眼帘。

建极殿内空间开阔宏大,金砖墁地,光可鉴人,一根根粗壮的朱红立柱巍然耸立,支撑着绘有精美彩画的穹顶。御座设于数层丹陛之上,高高在上,背后是雕龙髹金、熠熠生辉的巨大屏风,整个场景气象森严,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此刻,御座上端坐一人,身着赭黄色龙纹衮服,头戴乌纱折上巾(翼善冠),面容粗犷,皮肤因常年戎马生涯而显得黝黑粗糙,目光锐利如鹰隼,虽未言语,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下方,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混合了杀伐决断与帝王威严的气势散发开来,正是大顺开国皇帝,永昌天子李自成。丹陛下,左右分列着此次殿试的读卷官、执事官,钱谦益与刘宗周便立于文官班首。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期待,都集中在了这位刚刚进殿,身材略显单薄,面容过于清秀俊朗,甚至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的“状元公”身上。

殿内焚着淡淡的、品质极佳的檀香,那香气比外面闻到的更为醇厚,光线透过高处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不断移动的光影,更显殿宇深邃,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白诗悦按着事先反复演练过的礼仪,趋步上前,在指定的拜垫前跪下,行三叩九拜大礼,动作尽可能地流畅标准,口中清晰地说道:“学生白越,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般的沙哑,但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平身。”李自成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沉稳力量,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谢陛下。”白诗悦依言起身,垂首站立,目光落在自己靴尖前的地面上,不敢直视天颜,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能穿透那身宽大的袍服,看透内里的真相。

李自成并未立刻发问,而是拿起御案上的一份试卷,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殿下垂首而立的白诗悦,方才开口道,声音平稳却自带威压:“白越,你的文章,朕与诸位读卷官都看过了。关于前明覆亡之教训,你文中言‘不在流寇之炽,而在庙堂之朽;不患外虏之强,而患民心之失’,此论颇为犀利,一针见血。你且细细说来,朕想听听你的见解。”他的目光带着考校,也带着一丝对新锐观点的兴趣。

白诗悦定了定神,将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用尽量平稳、清晰的语调道出,努力让每个字都落到实处:“回陛下,学生以为,明季之世,天灾频仍,此乃天数使然,然人祸更烈,实为根本。朝廷之上,党争倾轧不休,各立门户,政令往往出于私门而非公心;地方官吏,贪墨成风,对上盘剥百姓甚于虎狼,对下欺瞒朝廷。边关军饷屡屡拖欠,士卒饥寒交迫,骨肉难全,焉能有力御敌于国门之外?中原腹地,赋税如虎,层层加码,百姓流离失所,求生无门,遂使‘迎闯王,不纳粮’之民谣,遍传宇内,深入人心。是故,非流寇能亡明,乃明自亡也。陛下顺天应人,解民倒悬,故能席卷天下,正在于得了这民心向背之机。”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极快地瞥了一下御座上的李自成,见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微微颔首,似有赞许之意,心下稍安,勇气也增添了几分,继续道:“至于边患,满洲虽强,骑射精锐,然终是癣疥之疾,未能动摇华夏根本。若朝廷清明,政通人和,将士用命,粮饷充足,百姓安居乐业,上下同心,何惧之有?然明廷内不能修政安民,外不能整军经武,乃至辽东战事,几成孤注一掷之势,此实为自毁长城,将江山社稷置于危墙之下。故学生以为,根本在于内政,在于民心,内政修明,则外患自平。”

李自成听完,沉吟片刻,粗犷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眼神中流露出思考的神色,道:“嗯,言之有理,切中要害。打天下靠的是刀兵马背,治天下则需文教律法,需得收拾人心。你既中状元,才华必然出众,于新朝治国,可有具体方略?”他将问题引向了更实际的层面,这也是殿试考察的重点。

白诗悦略一思索,结合了现代的一些宏观理念与古代的实际可能,答道:“学生浅见,陛下已行‘均田免赋’之仁政,此乃稳固国本、收揽民心之基,至关重要。然欲求长治久安,需多管齐下。需兴文教以正人心,明礼仪,知廉耻;需定律法以肃纲纪,使天下知所行止;需劝农桑以足仓廪,使百姓温饱无忧;需修武备以固边疆,使外敌不敢窥伺。尤须慎选官吏,建立健全考成之法,使德才兼备、实心任事者居其位,则上行下效,政治清明,天下可治。”这些观点,大多是她与戚睿涵、袁薇等人平日讨论所得,虽不算惊世骇俗,却也中规中矩,条理清晰,切中要害。

李自成再次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他转向一直静立旁观的礼部尚书钱谦益,问道:“钱爱卿,你看此子如何?其才学、其见解,可当得这状元之名?”

钱谦益一直静静地、细致地观察着白诗悦,从她进殿时略显飘忽却强作镇定的步态,到行礼时那过于纤细的手腕动作,再到回答问题时,虽然言辞流畅,但眼神偶尔会快速眨动,脖颈处更是光洁无比,毫无男子应有的喉结凸起,面容姣好如画,眉宇间虽尽力模仿男子英气,却总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柔媚与惊怯,声音虽刻意压低,仍难掩其清越本质,与他家中时常女扮男装、随他出游会友的爱妾柳如是有诸多神似之处。他心中早已断定八九分。

听到皇帝垂询,钱谦益上前一步,拱手施礼,从容奏道:“回陛下,白越贡士年少英才,见识不凡,对答如流,引据得当,确有状元之才。其文章锦绣,策论切中时弊,点其为魁首,乃是众位读卷官公允之议。”他先是肯定了白诗悦的才学,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看向白诗悦,嘴角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近乎调侃的笑意,“只是……老臣观白越公子,风姿特秀,容貌清丽绝俗,这眉眼间的神态,顾盼之间的韵致,倒颇有几分闺阁之秀雅,不似寻常男儿之粗犷豪迈。不知白公子家乡登州府,风水可是特别滋养人?竟能生出如此俊秀如玉的儿郎?”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随口的调侃称赞,但其中的暗示,殿内稍有阅历的人都听得明白。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刘宗周微微蹙起花白的眉毛,看向钱谦益,又更加仔细地看向殿中身形似乎瞬间僵硬了一下的白诗悦,那审视的目光在她光滑的脖颈和耳垂部位停留片刻,似乎也察觉到了某些不协调之处,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疑虑。其他官员也纷纷投来探究、惊讶、乃至带着些许看好戏意味的目光,低低的议论声开始如蚊蚋般响起。

白诗悦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她感觉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血液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能听到自己那如同失控马蹄般的心跳声。

她下意识地想要张口辩解,或许可以推说天生容貌如此,体弱无须,但当她触及钱谦益那了然、甚至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时,她知道任何苍白的狡辩都可能显得可笑,甚至引来更大的麻烦。欺君之罪,非同小可,矢口否认只会让情况更糟。

在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把心一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伸向了头上的儒巾,轻轻一扯。

如云的青丝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黑色的瀑布般披散下来,柔顺地垂落在她的肩头与背后,衬得那张原本就清丽绝伦的脸庞更加柔美分明,女儿家的身份,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再无转圜余地。

殿内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低低惊呼声和抽气声,所有官员都面露惊愕,不敢置信地看着殿中骤然变换了形象的新科“状元”,交头接耳之声顿时变得密集起来,如同潮水般涌过大厅。

白诗悦再次跪下,这一次,她用回了自己本来的声音,那清亮、柔和,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民女白诗悦,欺瞒陛下,女扮男装参与科考,犯下大不敬之罪,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她伏下身去,额头紧紧触着冰凉的金砖地面,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心中一片冰凉,只盼自己的坦然请罪能换来一线生机,不要牵连到还在殿外等待的戚睿涵和其他人。

李自成显然也愣住了,他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写满了惊讶与意外,他显然没料到今科状元,文章策论被众人交口称赞的才子,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他看了看伏地请罪、身形微微颤抖却依旧努力保持镇定的白诗悦,又看了看一旁神色各异、有的震惊、有的皱眉、有的则面露好奇的钱谦益和刘宗周等人,一时间没有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显然在快速思考着如何处理这前所未有的状况。

副主考官刘宗周见状,眉头紧锁,他素来讲究礼法纲常,对于女子参与科举这等“牝鸡司晨”、“淆乱纲常”之事,本能地感到不妥与排斥。但看着殿中跪伏在地,身形单薄,刚刚对答时却显露出不凡见识与从容气度的白诗悦,又念及其文章才华确实出众,非寻常只知死读经书的腐儒可比,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复杂难言的惜才之意。兼之此事前所未有,如何处理,不仅关乎一条人命,更关乎新朝的气象与名声。他沉吟片刻,终于出列,拱手肃容道:“陛下,老臣有奏。”

“刘爱卿请讲。”李自成将目光转向这位以刚直和学问着称的老臣,想听听他的意见。

刘宗周声音沉稳,带着一贯的严肃:“陛下,科举取士,为国家抡才大典,历来为男子进身之阶,此乃千年成规。白氏女扮男装应试,混淆视听,确属违制,有欺君之嫌。按其行为,依律究治,亦不为过。”

他先明确了白诗悦的过错,随即话锋一转:“然,究其初衷,据其所言,乃是体验,或非为功名利禄而来。且观其文章策论,见识超群,逻辑缜密,非寻常腐儒可比,殿试对答,引经据典,亦显才学功底扎实。想那前朝民间传说,亦有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之事,虽为传说,亦可见女子向学之心,古今有之,有时亦能传为美谈。此次科举,乃陛下永昌朝首次开科,诏书律令之中,或因仓促,或因未曾虑及,确实并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参与。依老臣之见,白诗悦虽行为逾矩,然其才可贵,其情可悯,其过亦因律令未明而可稍减。陛下圣明,开创永昌新运,气象维新,正需彰显与旧朝不同之胸襟气度。或可法外施恩,网开一面,以示皇仁浩荡,亦显我朝不拘一格用人才之魄力,使天下才俊,无论男女,皆知陛下求贤若渴之心。”

刘宗周这番话,可谓老成谋国,既点出了白诗悦的过错,表明了维护礼法的立场,又强调了她的才华和此次科举规章的疏漏,为其开脱找到了依据,更抬出前朝美谈和新朝气象,为转圜留下了充分的余地。他身为理学名臣,能如此客观、甚至略带回护地陈述,已是极为难得,显示出他并非完全迂腐之人。

钱谦益也适时开口,他本就因柳如是之故,对才女多有欣赏与怜惜,此刻顺势道:“刘大人所言极是,老臣附议。陛下,白诗悦一介女流,不惧风险,能有此胆识才学,于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实属罕见难得。且其答卷,经弥封、誊录、阅卷直至陛下御览定夺,层层关卡,众位读卷官皆认可其才,点其为状元,乃是公允之选,并非侥幸。若今日因其女子身份而黜落,甚至加罪,反倒显得我朝不能容人,过于拘泥古板,恐寒了天下才士之心,亦与陛下招揽英才之初衷相悖。不如因势利导,承认这既成事实,亦可彰显陛下唯才是举,虽女子有才亦不掩之圣德,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岂不美哉?”他的话语更倾向于肯定和赞赏,将此事往“佳话”的方向引导。

李自成听着两位重量级文臣的进言,又看了看依旧跪伏在地,等待命运判决的白诗悦,粗犷的脸上神色变幻,显然在权衡利弊。他起于草莽,本身就对那些束缚人的繁文缛节不甚在意,更看重实际能力与效果。白诗悦的文章和对答,确实令他欣赏,其关于民心、内政的见解与他自身的经历感悟不谋而合。况且,正如刘宗周所言,律令未禁,且事已至此,若严加惩处,反而显得新朝气量狭小,不能容物,甚至可能被那些心怀前明的文人拿来诟病。他沉吟良久,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开国皇帝最终的决定,那决定将不仅关乎白诗悦一人的命运,也可能开创一个先例。

终于,李自成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都平身吧。”

白诗悦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平身”之后,是怎样的判决。

李自成看着她,语气比之前平和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白诗悦,你女扮男装,参与科举,按常理律法,本应究治。然,刘爱卿、钱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朕开科取士,意在求取真才实学,为国所用。你的才学,朕已亲见,状元之名,亦是凭真才实学,经过层层选拔所得,并非虚妄。律令既未明禁女子参考,朕亦非那等不能容人之君。此事,朕不予追究。你这状元的功名,依旧算数!”

这番话如同久旱甘霖,又如同赦令天降,让白诗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喜、不可置信与劫后余生的恍惚,连忙再次深深下拜谢恩:“民女……不,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激动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自称。

李自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又道:“不过,女子为官,参与朝政,于体制不合,古今未有成例。朕赐你进士出身,状元名号可保留,以为殊荣,后世亦会记得我永昌朝出了位女状元。但实授官职暂且不便,你需理解。你且退下吧。”

“是,民女明白,谢陛下天恩!”白诗悦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虽然不能真正做官有些遗憾,但能保住性命、名誉和这前所未有的“状元”头衔,已是远远超出预期的万幸。她再次恭敬行礼,然后在一众或惊奇、或赞叹、或依旧带着些许非议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尽量保持着镇定,缓缓退出了建极殿。直到转身背对那森严的大殿,她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殿外,焦急等待的戚睿涵等人见她安然出来,虽发丝散落,恢复女儿装扮,但神色间并无惊恐,反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恍惚和隐约的喜悦,连忙围了上去。

“诗悦,怎么样?陛下他……没有为难你吧?”戚睿涵急切地问道,目光快速扫视她全身,确认她无恙。

白诗悦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在殿内积攒的所有紧张和恐惧都呼出来,然后才将殿内发生的事,尤其是钱谦益如何敏锐识破,自己如何被迫坦白,以及刘宗周、钱谦益如何出言转圜,李自成最终如何决断的过程,简略却清晰地说了一遍。

众人听完,皆是又惊又喜,心情如同坐了一场激烈的过山车。袁薇和刘菲含更是拍着胸口,脸上血色回流,连声道:“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幸好陛下开明,也幸好那两位大人没有落井下石!”

董小倩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握住白诗悦的手,发现她的手心依旧冰凉,但指尖已有了些许温度。刁如苑则挑眉道:“钱谦益倒是眼毒,不过总算结局不坏。这李自成,确实有点气魄。”

然而,没等他们高兴太久,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劫后余生的庆幸,殿内再次传来太监那清晰而穿透力十足的唱名声:“甲科第二名,江西抚州府,袁威,进殿——”

袁薇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瞬间僵住,与白诗悦交换了一个“轮到我了,看来谁也跑不掉”的无奈又带着几分认命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凌乱的衣冠,挺直脊背,硬着头皮,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走进了那座刚刚见证了奇迹的大殿。

接下来的过程,与白诗悦的经历大同小异,甚至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而变得更加直接。袁薇(袁威)进殿后,行礼如仪,对答虽然也尽力展现才学,但有了白诗悦的先例,钱谦益和李自成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她与白诗悦相似的、难以完全掩饰的女性特征——过于清秀的眉眼,纤细的身形,以及那刻意压低却依旧柔和的声线。在简单的问询和对答,考察了她关于漕运改革的看法后,李自成看着手中袁薇那份文采斐然、见解独到的试卷,直接问道,语气带着了然:“袁威,你与那白越,看身形气质,倒有几分相似,可是一般情况?”

袁薇知道无法再隐瞒,事实胜于雄辩,索性也伸手摘下了头上的儒巾,如缎的青丝垂落,坦然承认,声音清越:“民女袁薇,参见陛下。民女与白诗悦乃是好友,一同女扮男装参与科考,只为见识朝堂大典,体验科举之艰,并无意欺瞒陛下,攫取功名,恳请陛下恕罪。”她跪拜下去,心中反而比刚才等待时平静了许多。

有了白诗悦的先例,李自成处理起来更是从容,他同样肯定了袁薇的才学,尤其是她对漕运利弊的分析,宣布不予追究,保留榜眼名位,但不授实官。袁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恭敬谢恩,退出了大殿。

紧接着,几乎是毫无间隙地,“甲科第三名,云南府,刘飞瀚,进殿——”

刘菲含的殿试过程几乎就是前两人的翻版,甚至更为干脆。她进殿后,未等皇帝多问,在基本的礼仪和对答之后,便主动摘巾示以女子身份,自陈姓名刘菲含与缘由,态度不卑不亢。

李自成见连续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皆为女子,虽觉惊奇不已,却也感到几分前所未有的有趣与自豪,这岂不是从侧面证明了他开科取士的公正与其新朝人才辈出、连女子都如此才华横溢?他同样法外开恩,保留了刘菲含的探花名位。

当刘菲含也安然退出建极殿,与殿外焦急等待的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汇合时,六人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一个多时辰,经历了从极度紧张到濒临绝望,再到意外获赦、乃至保留功名荣誉的大起大落,此刻站在春日逐渐温暖的阳光下,望着广场上依旧肃立的甲士和远处金色的殿顶,竟有些虚脱般的无力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仿佛置身梦中的荒谬感与喜悦。

“我们……我们这算是创造了历史吗?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袁薇看着身边同样恢复女装打扮,发丝尚有些凌乱的白诗悦和刘菲含,忍不住低声笑道,那笑容中带着疲惫,也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不可思议。

“怕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也是唯一一遭了吧。”白诗悦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伸手将颊边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心情复杂,“三位女鼎甲,同出一科,还是我们自己……这事传出去,怕是能成为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谈了。”

刘菲含相对冷静些,但眼中也闪烁着光芒,说道:“幸好陛下开明,也幸好钱谦益和刘宗周这两位关键人物没有坚持追究,反而为我们说了话。此事可一不可再,纯属侥幸,日后我们断不能如此冒险了。”她顿了顿,看向戚睿涵,“睿涵,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戚睿涵看着她们,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正想说先回吴三桂府上再从长计议,却见方才宣旨的那名中年太监,在一队小太监的簇拥下,再次走出了建极殿,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近乎微笑的表情。

众人心中一凛,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连忙肃立,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是福是祸。

那太监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在戚睿涵和三位刚刚经历了一场非凡考验的女子身上扫过,展开绢帛,清了清嗓子,朗声宣道:“圣旨下——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董小倩、刁如苑接旨!”

六人及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官员、贡士们纷纷跪下行礼听旨。许多好奇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尤其是那三位名动一时的“女鼎甲”身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的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咨尔戚睿涵,才识明敏,深谙大势,于国虽有襄赞之大功而不居,淡泊名利,朕心深为嘉许。特赐光禄大夫衔,秩正二品,赐京中府邸一座,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示荣宠。”

“民女白诗悦、袁薇、刘菲含,才学优赡,见识超群,巾帼不让须眉,虽系女流,而能于国家抡才大典之中,力压群伦,独占鳌头,实乃千古未闻之盛事,亦显朕永昌新朝文运之昌,气度之宏,兼容并包。着赐白诗悦为瑞阳郡主,袁薇为秋凤郡主,刘菲含为英华郡主,享郡主俸禄,各赐相应冠服、仪仗,赐住光禄大夫府,毗邻而居,以便照应,以彰才德。”

“董小倩、刁如苑,虽未预科举,亦系才德之女,可随居戚府,共沐皇恩。”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广场上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这道圣旨,无疑是对今日这场“女鼎甲风波”的最终定论和最高奖赏。李自成不仅没有怪罪,反而给予了极高的荣誉和封赏,光禄大夫虽是散官,但秩品极高;郡主封号更是宗室女才能享有的尊荣,此刻破例赐予三位民间才女,其意义非同小可。

戚睿涵等人也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齐声叩谢:“臣(民女)接旨,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过圣旨,站起身来,六人相视一笑,心中百感交集。有了这道圣旨,他们在大顺朝便有了正式的身份和立足之地,再非无根之萍。这座即将赐下的光禄大夫府,将成为他们在这个时代的新家。

宣旨太监笑眯眯地说了几句恭喜的话,便带着人回去了。戚睿涵等人也无心再在宫中停留,在无数道或羡慕、或惊奇、或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紫禁城。

回到暂居的宁国公府,吴三桂早已得知消息,迎了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而又由衷赞叹的表情:“了不得,了不得,三位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还有元芝这光禄大夫。陛下此举,真是旷古未有啊!恭喜,恭喜各位!”

众人笑着还礼,将宫中经历又细说一遍,吴三桂亦是啧啧称奇。

当日下午,便有工部官员前来,引领戚睿涵等人去看皇帝赏赐的府邸。府邸位于京城西城,距离宁国公府不算太远,原是一前明勋贵的宅院,被抄没后稍加修葺,朱漆大门,石狮镇守,颇为气派。入门便是影壁、前厅、回廊、花园、后宅,一应俱全,虽比不得王府公邸的极致奢华,但也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房间宽敞明亮,足够他们六人以及未来可能增添的仆役居住。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在古代的家了。”戚睿涵站在庭院中,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同伴们,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安定感。经历了穿越的迷茫、历史的变革、身份的转换,他们终于在这片时空,拥有了一个共同的、被官方认可的归宿。

白诗悦、袁薇、刘菲含抚摸着郡主册封的诰命文书,董小倩和刁如苑打量着这偌大的宅院,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前路或许仍有未知,但至少此刻,他们站稳了脚跟,可以稍稍喘息,规划未来。

新的篇章,随着这座光禄大夫府的尘埃落定,正式开启了。而三位女子金榜题名、受封郡主的传奇,也必将随着这场旷古未有的科举,迅速传遍大顺朝野,成为永昌年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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