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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在蓟辽总兵衙门那间临时安置他的厢房里,度过了穿越至此的第一个夜晚。这“度过”二字,实在是过于轻描淡写了,更贴切的形容,应是一种灵魂与肉身双重意义上的煎熬。

身下是铺了厚厚褥子的硬板床,褥子里的棉花或许因年久已然板结,失去了应有的蓬松,依旧顽固地传递着下方木板的坚硬轮廓。他身上盖着的布被,触感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刺的异物感,好在浆洗得还算干净,散发着一股阳光暴晒后残留的、混合了皂角的微弱气息,这几乎是这陌生时空里唯一能带来一丝慰藉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持久的气息:老旧木料在夜露浸润下散发的微腐与沉稳,墙角地面未能彻底清扫干净的尘土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清苦中带着一丝凉意的草药气息——或许是之前住客遗留,也或许是这古老建筑本身自带的祛湿防虫药囊的味道。这一切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都无比真实、具体,细致入微,它们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破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点“这或许是一个过于逼真的梦境,或是一场荒诞离奇的真人秀”的侥幸幻想。那幻想本就脆弱,此刻如同暴露在三伏天烈日下的薄冰,连“咔嚓”碎裂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已迅速、彻底地消融殆尽,只留下冰冷的、无处遁形的现实。

窗外的世界并非一片宁静的漆黑。远远近近,各种声音构成了这个时代夜晚的交响。巡夜兵丁沉重的、规律性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随着步伐规律摩擦碰撞发出的“哗啦、哗啦”的细碎声响,如同某种冷酷的计时器,丈量着这漫漫长夜。偶尔,远处马厩里会传来战马不安的响鼻声,或是蹄子刨地的“嘚嘚”声,间或夹杂着马夫几句含混不清的呵斥。这些声音,与他记忆中现代都市夜晚那永不停歇的车流喧嚣、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或是电子设备待机时的微弱光晕与电流声,形成了尖锐的、令人心悸的对比。这里的夜晚声音,原始、粗粝,带着一种凛冽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和潜在的威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着他——你已不在你熟悉的世界,时空已然错位,你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无根的浮萍。

肩头的箭伤依旧隐隐作痛,像是一个永不疲倦的提醒者,在寂静和半梦半醒间反复强调着他的处境。不过,疼痛的程度已经减弱了许多,不再是最初那种灼热的、撕裂般的剧痛。吴三桂提供的金疮药似乎确实颇有奇效,伤口处传来的是阵阵清凉和收敛感。这疼痛本身也是真实的,它像一根沉重而牢固的铁锚,将他那飘忽不定、试图逃离现实的意识,牢牢地钉在了当下这个荒谬而又不容置疑的境地里。他思绪纷乱如麻,白诗悦明媚的笑脸、袁薇关切的眼眸、李大坤憨厚的模样甚至张晓宇略带狡黠的神情,都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交替浮现。他们在哪里?是否也遭遇了不测?是仍旧留在那诡异寂静的舟山科技馆中,还是也像他一样,被抛入了某个未知的时空角落?各种最坏的猜测和深切的担忧,如同黑暗中无声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啃噬着他的内心。最终,还是在极度的精神疲惫和身体创伤的双重拖拽下,他才勉强陷入了一段段支离破碎、光影缭乱的浅眠之中,梦境光怪陆离,与现实交织,使他难辨真幻。

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仅仅是在东方天际透出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戚睿涵便已彻底清醒。或者说,他根本未曾真正踏入过深度睡眠的门槛。屋外的庭院里,人声和脚步声开始变得密集起来,这座作为大明王朝辽东生命线的军事重镇的心脏,正随着黎明一同苏醒。有穿着灰色布衣、面色谨慎的仆役轻手轻脚地送来一盆温水供他梳洗,水温恰到好处,驱散了清晨的些许寒意。接着,又端来了早饭:一碗浓稠但略显粗糙的粟米粥,几个看起来硬实、颜色深暗的粗面馍馍,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看起来是盐渍的萝卜咸菜。食物的简单和原始程度略微出乎他的意料,但腹中的饥饿感是真实的,戚睿涵此刻也顾不上挑剔,只是机械地、努力地将食物吞咽下去,仿佛在为自己这具不知前路如何的躯壳补充最基本的燃料。

刚勉强用完这顿颇具“古风”的早餐,昨日见过的那位年轻参军杨铭便准时出现在了厢房门口。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戎装,腰佩长剑,神情干练,对着戚睿涵抱拳一礼,声音清晰而平稳:“戚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总兵大人有请,烦请随我等往关城一行。”

戚睿涵心中猛地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他知道,确认一切、直面这个世界的最终时刻,或许就在眼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跟上了杨铭的步伐。

走出总兵衙门那略显压抑的门廊,清晨略带寒意的、新鲜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但构成这人流的主体,是身着各式号衣、手持兵器的兵卒。他们或成群结队地快步行走,或站在固定岗位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间或有少量民夫,穿着更为破旧的短褂,喊着低沉的号子,推着装载着粮草、箭矢或守城器械的辎重车辆,在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艰难前行。所有人的脸上,几乎都看不到半分闲适与轻松,只有一种长期处于战争前沿、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凝重与疲惫,仿佛每一张面孔上都刻着“生存”二字。他跟着杨铭,在一队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的亲兵护卫下,穿过这弥漫着肃杀之气的街市,向着那座在历史中声名赫赫的雄关——山海关走去。

越是靠近关城,那种无形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便越是浓重。高大巍峨的城墙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横亘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而令人心悸的阴影。墙体上,巨大的城砖斑驳陆离,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那是数百年风雨无情侵蚀留下的沧桑,更是一代代战争、一次次攻防留下的刀劈斧凿、火燎烟熏的创痕,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登上通往城墙顶部的马道时,戚睿涵注意到,脚下踩踏的石质台阶,已被无数代、无数双穿着各种鞋履的脚磨得异常光滑,甚至中间部分出现了明显的凹陷,这是时间与人力共同作用的结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历史质感。

当他终于一步踏上山海关那宽阔得足以并行数辆马车的城墙顶部时,一股混合着历史厚重感与现实强烈压迫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极目远眺,关外是广袤而略显荒凉的土地,早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草木还未完全复苏,呈现出一片片枯黄与灰绿交织的景象。远山如黛,蜿蜒起伏,勾勒出天地的边界。而近处,目光所及,最为刺眼的,便是那旌旗招展、营帐连绵的清军营地。那些帐篷如同雨后滋生的蘑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营地上空似乎都笼罩着一层由炊烟、尘土和人马气息混合而成的薄薄雾霭。那规模,那严整的布局,那隐隐传来的马嘶人喊,绝非任何后世影视城或特效制作能够模拟其万一。空气中,除了清晨的微寒、尘土和尚未散尽的晨雾味道,还隐约飘荡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鞣制过的皮革腥膻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成千上万大规模人群与牲畜聚集而产生的、浑浊而原始的气息。

吴三桂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垛口旁。他一身精致的山文铁甲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而内敛的金属光泽,甲叶层层叠叠,既提供了防护,又不失灵活性。他并未佩戴头盔,露出了完整的发髻——头顶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用某种簪子固定,这正是明末辽东边军中常见的发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吴三桂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白布满了血丝,显然是昨夜未能安枕,甚至可能通宵未眠。然而,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如同磐石般稳定,扫过戚睿涵时,带着一种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戚兄弟,这么早便起来了?伤势如何了?”吴三桂的声音带着一夜辛劳后的沙哑,但语气中的那份关切却颇为真切。

戚睿涵连忙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恭敬:“有劳吴总兵挂心,箭伤已无大碍,贵军的金疮药甚是灵验。”他走近几步,与吴三桂并排而立,目光再次投向关外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就在这时,关外的清军营地似乎有了新的动静。只见一队队骑兵如同蚁群般开始从各个营帐中涌出,迅速在营地前列队。他们大多穿着蓝色或红色的布面棉甲,也有部分穿着更为沉重的锁子甲,头盔样式各异,但普遍带着鲜明的满洲特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头盔下露出的发型——前额剃得精光,泛着青光,脑后则拖着一条细长如鼠尾的辫子。这些骑兵在关墙远处排成松散的阵型,朝着关墙方向指指点点,偶尔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却充满了野蛮与挑衅意味的呼喝与啸叫。虽然距离尚远,无法听清具体内容,但那恣意的姿态、挥舞兵器的方式,足以表明他们的来意不善。

城头上的关宁军士兵对此显然早已司空见惯,并未出现明显的慌乱,但整个城墙上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如同弓弦被猛地拉紧。各级军官们压低声音,简洁而迅速地下达着一连串命令。士兵们则如同精密的器械零件,沉默而高效地行动起来,迅速各就各位。弓弩手最后一次检查着弓弦的韧性和箭囊中箭矢的数量与完好;火铳手则开始用通条仔细清理铳管,然后从腰间的药壶中小心翼翼地倒入定量火药,用搠杖捣实,再填入铅子或铁弹;更有一些赤裸着上半身、肌肉虬结的力士,喊着低沉而统一的号子,合力转动绞盘,将数门闪烁着幽暗铜光的重型火炮缓缓调整着射击角度和俯仰。整个城头,除了必要的、短促的命令声、金属器械移动碰撞发出的清脆或沉闷的响声,以及士兵们沉重而克制的呼吸声,竟是一片异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一种大战将至、引而不发的压抑,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片刻的宁静。

吴三桂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对侍立在身旁的杨铭吩咐道:“鞑子这是睡醒了,又来聒噪试探。传令下去,各部严守岗位,弓弩火铳,没有我的命令,一概不许击发!违令者,军法从事!”

“得令!”杨铭抱拳,声音斩钉截铁,随即迅速转身,沿着城墙快步离去,高声重复并传达着吴三桂的军令。

戚睿涵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荡。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关外那支越来越近的清军游骑。他们似乎极富耐心和经验,在守军远程武器的极限射程边缘游弋,时而突然集体策马狂奔,做出全力冲锋的骇人姿态,引得城头守军一阵紧张;时而又在关键时刻骤然勒马,在原地打着圈子,继续用弓箭进行骚扰性的抛射。这种虚实结合、反复拉扯的战术,他在后世的史书中读到过描述,是清军骑兵惯用的骚扰、疲敌和心理威慑之术,目的在于消耗守军的精力、弹药和士气。

突然,清军游骑的队列中猛地分出一支约百人左右的骑兵队,不再犹豫,直接加速朝着关墙猛冲过来。马蹄敲击着冰冷的大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与此同时,马背上的骑士们纷纷在疾驰中张弓搭箭,动作娴熟而协调。

“注意,举盾,避箭!”城头一名身材魁梧的把总声如洪钟,高声吼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瞬间,城垛后方“唰”地竖起了一面面高大的木制盾牌和专门用于防箭的“立牌”,形成了一道临时的屏障。戚睿涵只觉胳膊被人猛地一拉,是吴三桂身边的一名亲兵,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了坚实的垛口后方掩护起来。几乎就在他的身体刚刚隐入垛口阴影的同时,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破空声“嗖嗖”呼啸而至。

“哆、哆、哆、哆”箭矢如同疾风骤雨般猛烈地撞击在盾牌和坚硬的城砖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钝响。一些力道极强的箭矢,甚至半截箭杆都嵌入了木质盾牌之中,尾羽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在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余韵。甚至有几支箭越过了垛口,“铮”地一声钉在他们身後的城楼木柱上,箭簇深入木中。

“火铳手,目标敌军骑队,放!”几乎是关外箭雨刚刚停歇的瞬间,城头反击的命令便已果断下达。

“砰、砰、砰、砰——”一阵并不算十分整齐,但震耳欲聋、连成一片的铳声猛然爆发开来!城头瞬间腾起一大片浓密而刺鼻的白色硝烟,几乎遮蔽了前方的视线。浓烈的硫磺燃烧后的味道直冲鼻腔,呛得戚睿涵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眼睛也被刺激得微微泛红流泪。他强忍着不适,努力透过垛口的缝隙和硝烟的间隙向外望去,只见正在拨马回撤的那支清军骑兵中,有四五骑应声人仰马翻,战马的悲鸣和骑手的惨嚎隐约可闻。但大部分清军骑兵显示出高超的骑术和战术纪律,一边在马上灵活地扭身回射,一边加速向后退去,试图逃离火铳的有效射程。

然而,守军的打击并未停止。

“火炮,放!”又一个命令穿透了嘈杂。

紧接着,城头上那几门早已准备就绪的重型火炮发出了这个时代最为狂暴的怒吼。

“轰、轰、轰、轰——”数声巨响几乎要震破戚睿涵的耳膜,他觉得脚下的整段城墙都在这一瞬间明显地颤抖、晃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身猛地向后座退,又被炮架限制住。他亲眼看到,远处清军游骑主力聚集的区域,猛地爆起数团巨大的、混杂着泥土和火光的烟尘柱!虽然由于距离和精度问题,未能直接命中那支已经散开后撤的百人队,但爆炸产生的巨大声响、冲击波以及四处飞溅的碎石弹片,显然起到了强大的震慑作用。剩余的清军骑兵如同受惊的麻雀,再不敢逗留,以更快的速度狼狈后撤,最终汇入了远方的主力阵营之中。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小规模接触战,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清军似乎已经达到了侦察、骚扰和试探守军火力配置的目的,并未继续投入更多兵力进攻。庞大的营地依旧沉默地横亘在那里,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头上,关宁军士兵们则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医护辅兵迅速上前,将刚才那阵箭雨中不幸中箭的几名伤员小心翼翼地抬下城去,伤兵压抑着的、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传来;士兵们开始回收尚能使用的箭矢,检查被损坏的盾牌和器械;火铳手和炮手则开始紧张地再次清理炽热的铳管和炮膛,重新填装弹药,以应对可能的下一次攻击。

吴三桂抬手拍了拍胸前铁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的喜怒,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日常的例行公事。他只是对身旁惊魂未定的戚睿涵淡淡道:“鞑子惯用此等疲敌扰敌之伎俩,数年来几无新意。虽不足以致命,但确如蚊蝇嗡鸣,烦人得紧。”

戚睿涵直到这时,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呼吸,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同时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里,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交锋,那真实到令人灵魂战栗的箭矢破空尖啸、火铳齐发的震耳轰鸣、重型火炮怒吼时天崩地裂般的威势、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硝烟与隐约飘来的、新鲜的血腥气味……这一切的一切,都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这里,就是明末崇祯十七年、真实不虚的山海关前线!任何现代技术的模拟、任何剧组的精心营造,都无法复制出如此逼真、如此充满原始暴力与死亡威胁的战场氛围。

他心中最后一丝残留的、摇摆不定的疑虑,至此,彻底烟消云散,如同被刚才火炮的怒吼彻底震碎了一般。

他看着正在沉着指挥手下清理城防、检查武器状况的吴三桂,那个在后世史书中被简化为“冲冠一怒为红颜”和“引清兵入关”的符号化人物,此刻就活生生地、有血有肉地站在他面前。他是一个真实、复杂、肩负着家国重任、边关安危和自身前途巨大压力的军事统帅,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影响着历史的走向。历史的洪流,那浑浊而汹涌的波涛,似乎就在他脚下这片古老而坚固的城墙之外澎湃激荡,随时可能破关而入,吞噬一切。

“吴总兵,”戚睿涵的声音因为刚才极度的紧张和吸入硝烟而显得有些干涩发哑,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定了定神,问出了那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确认自身坐标的问题,“敢问……如今,具体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

吴三桂闻言,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在这个关头问出这样一个近乎常识性的问题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合时宜。但他看着戚睿涵苍白而认真的脸色,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自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具体日子,军中纪日或有疏漏,但应是三月中旬了吧。”他说着,抬头看了看逐渐升高、变得明亮的日头,补充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边关特有的凝重,“春寒料峭,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关外鞑子缺粮,活动也愈发频繁猖獗了。”

崇祯十七年三月中旬。

戚睿涵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从这位历史关键人物口中得到证实,冲击力依然巨大。果然!这正是李自成大军势如破竹、逼近北京,大明王朝京师岌岌可危、即将倾覆的最后时刻!按他所学的历史,此时的吴三桂应该已经接到了崇祯皇帝的勤王诏令,正在率领关宁铁骑星夜入京的路上,或者至少即将接到命令。但看眼下这情况,他似乎还牢牢坐镇在山海关,全力应对着关外虎视眈眈的清军压力。是历史记载存在细微的偏差?还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或者说这个世界本身运行的微妙不同,导致了一些细节上的变化?但无论如何,那悬在大明王朝头顶的、名为“甲申之变”的利剑,已然即将落下。大时代那悲剧性的、不可逆转的方向,并未因此改变。

他沉默了下来,久久不语,沉浸在这巨大认知冲击所带来的茫然与沉重的思绪之中。穿越,已成定局。他不再是那个在科技馆里好奇张望的大学生,而是这个血色黄昏般的末世中,一个微不足道、生死难料的尘埃。

在返回总兵衙门的路上,戚睿涵一直保持着沉默,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街道两旁忙碌而麻木的兵卒与百姓。巨大的认知冲击过后,是更深的茫然和无措,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吴三桂似乎也心事重重,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或许是在权衡关外清军与关内流寇的双重威胁,或许是在思考自身和这支精锐关宁军的未来前途,他也并未主动与戚睿涵交谈,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

回到衙门后,吴三桂或许是看出了戚睿涵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无措与彷徨,或许是感念他昨日的“示警”(尽管在戚睿涵看来那完全是个美丽的误会),态度比昨日更为和缓,甚至带上了一丝作为主人的关照。他主动提出带着戚睿涵在衙门里走动一番,算是正式将他引见给一些重要人物,也让他熟悉一下环境。

首先在内堂书房见到的,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与吴三桂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文雅、少了几分戎马戾气、多了几分官场沉稳的老者,这便是吴三桂的父亲,前辽东总兵、现任京营提督的吴襄。吴襄对戚睿涵这个儿子口中的“救下的怪人”(他们似乎已经如此认定)颇为客气,言语间带着长者对晚辈的关怀与审视:“戚公子不必拘礼,昨日之事,犬子已向老夫言明。若非公子……机缘巧合,后果不堪设想。公子且安心在此住下,关宁之地虽比不得江南繁华,却也城高池深,还算安全。待你身上伤势痊愈,再行筹谋日后之计,你看可好?”

戚睿涵此刻已是无家可归,穿越之事更是惊世骇俗、无法对人言说,面对这看似稳妥的安排,他只能压下心中的纷乱,躬身行了一个不太标准但足够恭敬的礼:“多谢吴老大人收留厚意,晚辈感激不尽,近日只得叨扰府上了。”

接着,吴三桂又特意向他介绍了跟在一旁的参军杨铭,言语之中不无赞赏之意:“杨参军虽年少,却精通军务,熟稔地理,乃我之臂助。戚兄弟日后在关城若有何事,亦可寻他相助。”杨铭闻言,再次对戚睿涵抱拳,态度依旧礼貌而周全,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依旧保持着初次见面时就存在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光芒,显然并未完全放下对这位来历不明、言行略显奇特的“公子”的戒心。

最后,当戚睿涵以为引见即将结束时,吴三桂却话锋一转,带着他并未走向前衙或客房区域,而是转向了内宅方向。穿过几道月亮门和回廊,来到一处颇为僻静雅致的跨院。院中面积不大,但布置得颇具匠心,植有几株桃树,此时花期已近尾声,枝头残存着些许零落的粉色,更多的花瓣已飘落在地,铺就了一层浅浅的、带着凄艳色彩的落英。一名身着淡雅月白衣裙、外罩一件浅碧色比甲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低头抚弄着置于石桌的一张深色古琴。她并未弹奏出完整的曲调,只是那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般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几个零星的、不成调的、仿佛叹息般的音符,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动人。

听到身后传来的、并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那抚琴女子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她缓缓地抬起头,转过身来。

刹那间,戚睿涵觉得周遭原本有些晦暗的光线,似乎都因这一回首而骤然明亮、柔和了几分。那是一张足以令任何形容词都显得苍白乏力的脸。眉不画而黛,如同远山含烟,带着天然的婉约弧度;目似秋水横波,清澈明亮,眼波流转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迷迷蒙蒙,让人看不真切;肌肤细腻胜雪,白皙中透着一抹健康的、淡淡的粉色光泽;唇不点而朱,饱满的唇瓣如同初绽的玫瑰花瓣,天然带着诱人的色泽。她身上有一种仿佛来自江南水乡般的温婉灵秀气质,但眉宇间又似乎天生锁着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轻愁,恰如这暮春时节的落花,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却又带着一种易逝的、无可奈何的哀婉与脆弱感,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惜,却又不敢轻易靠近亵渎。

不必吴三桂开口介绍,戚睿涵的心中已如同雷击般,轰然回响着一个在历史与传奇中交织了数百年的名字——陈圆圆。

“圆圆,”吴三桂的语气,在面对这女子时,明显柔和了许多,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以掩饰的喜爱与占有欲交织的复杂情感,“这位是戚睿涵戚公子,昨日……多亏他机缘巧合,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并非本地人士,暂住府中些时日。”

陈圆圆闻言,盈盈站起身,动作优雅如画,对着戚睿涵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她的声音如同珠玉轻轻撞击,清脆悦耳,又带着一种天然的、柔媚入骨的韵味:“妾身陈圆圆,见过戚公子。”

戚睿涵只觉得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连忙拱手还礼,动作甚至因为一瞬间的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心中却是波涛汹涌,难以平静。这就是那个在历史记载中,以其绝色容颜,间接改变了王朝更迭走向的女子?这就是那个让吴三桂“冲冠一怒”、让无数文人墨客扼腕叹息的传奇红颜?史书上的寥寥数笔,稗官野史中的种种演绎,怎及得上亲眼所见其风采之万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联想到了导致吴三桂最终降清的那个直接、却也充满戏剧性的诱因——留在北京城中的陈圆圆,被李自成部下大将刘宗敏掠夺霸占。此刻,看着眼前这对男女,吴三桂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眷恋,陈圆圆眉间那化不开的轻愁,再联想到北京城即将发生的惊天巨变,以及山海关即将做出的那个决定历史走向的抉择,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既定悲剧轨迹的冲动,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萌生、滋长。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刻绝非时机。他自身尚且难保,人微言轻,凭借什么去干预这等军国大事、历史洪流?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运行规则,也需要一个更恰当、更不容易引火烧身的契机。

他只能强行按捺住翻腾的心绪,用尽可能平稳、客套的语气回应道:“夫人……夫人之名,晚辈……晚辈虽处僻壤,亦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话语出口,才觉有些词不达意,甚至略显笨拙。

陈圆圆闻言,只是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那笑容美得令人窒息,仿佛夜空中瞬间绽放的昙花,足以夺人心魄,然而,笑容之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依旧沉淀着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忧郁与空茫。她轻声道,声音如同耳语:“公子过誉了,妾身不过一寻常女子罢了。”说罢,便不再多言,重新缓缓坐下,目光再次落回了石桌上那张沉默的古琴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之上,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人事的来去,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纱幔,她的灵魂似乎早已飘向了某个无人可知的远方。

吴三桂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她的这种疏离与沉静的状态,并未因她的冷淡而流露出不悦,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对戚睿涵道:“圆圆素来喜静,不惯应酬。戚兄弟,我们走吧。”便带着心中波澜未平的戚睿涵,离开了这处仿佛时间都流淌得更为缓慢的精致跨院。

这一天的经历,尤其是城头上那血与火、生与死的短暂交锋,以及方才与传奇人物陈圆圆那震撼心灵的会面,如同两股巨大的浪潮,彻底冲刷、重塑了戚睿涵对自身处境的认知。夜晚,他再次独自坐在那间临时厢房的窗前,手边是一盏如豆的油灯,散发着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身前尺许之地。窗外,是那片被高高屋檐切割开的、异时空的夜空。星辰的位置,与他记忆中那个时代的星空似乎并无显着的不同,猎户座、北斗七星依旧悬挂在天幕之上。然而,他知道,这些看似熟悉的星辰,它们冰冷光芒所照耀下的,却是一个与他毫无关联、危机四伏、个人命运如同狂风中之烛火般飘摇不定的世界。

他摸了摸怀中,手机还在,但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功能,只剩下相机还能打开。他对着窗外的庭院拍了一张,屏幕上映出的是一片模糊的黑暗,只有远处灯笼的一点微光。这个来自未来的物件,在此刻显得如此无用而又如此珍贵,它是他与过去那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前路漫漫,他该如何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如何找到可能同样穿越而来的同伴?更重要的是,他是否应该,又是否能够,凭借自己那点来自未来的历史知识,去试图改变那即将发生的、天崩地裂的悲剧?

这些问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山海关的夜,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嚣与生死考验后,显得格外漫长而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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