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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

山海关,这座雄踞山海之间的天下第一关,在春寒料峭的四月夜里,更显肃杀。总兵府衙的后堂,门窗紧闭,却灯火通明,几支粗大的牛油烛剧烈地燃烧着,火苗不安地跳跃,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又像是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吴三桂屏退了所有仆从侍卫,偌大的后堂只剩下最核心的几人:父亲吴襄、堂弟吴国贵、心腹参军杨铭,以及他新近结拜的义弟——来历神秘却见识不凡的戚睿涵。

堂中摆放着一个硕大的铜制炭盆,里面通红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起几点火星,旋即湮灭。这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堂内显得格外刺耳,映得几人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阴晴难测。

吴三桂坐在主位,身子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僵硬的石雕。他手中紧攥着一封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字迹的密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就在不久前,他刚刚接受了李自成的册封,成为了大顺朝的平西侯,甚至在关下击退了清军小股部队的挑衅,赢得了那位新朝皇帝的信赖和嘉奖。局势似乎正朝着一个相对平稳的方向发展,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了几分。

然而,这封深夜由心腹家丁拼死送来的急报,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扎进了他刚刚稍有平复的心湖,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眼赤红,灵魂都在战栗。

“兄长,信上……究竟说了什么?”一个沉稳中带着关切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说话的是戚睿涵。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明军低级军官服饰,肩头原本厚重的绷带已经拆去,只余下内里轻薄的包扎。箭伤好了大半,但此刻,看着吴三桂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他肩胛处的旧伤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连带着心也一同往下沉。他穿越至此,凭借对历史的粗浅了解和急智,获得了吴三桂的赏识甚至结拜,但他深知,自己正站在一个何等危险的火山口上。历史的洪流,是否会沿着既定的轨迹奔腾而下?

吴三桂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风箱般呼哧作响,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良久,他才猛地将那封信重重拍在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合了滔天怒火、刻骨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眼神。

“北京……出事了。”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吴国贵性子最是急躁,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起那封信,快速扫视起来。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拍大腿,怒喝道:“刘宗敏!这狗娘养的贼匹夫!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吴家!”吼声在堂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杨铭见状,心知不妙,连忙从吴国贵手中接过信纸,凝神细读。他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而越来越白,看完最后一行,他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吴三桂,声音艰涩地总结道:“侯爷……信上说,权将军、汝侯刘宗敏,前日擅闯我北京府邸,强行……强行奸污了陈夫人……”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府中家人阻拦,还被其亲兵打伤数人……”

“哗啦——”杨铭话音未落,吴三桂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那上好的景德镇瓷杯应声震落在地,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溅湿了他杏黄色的袍角,留下深色的污渍。

“圆圆——!”吴三桂发出一声近乎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淹没,“李自成,他便是如此对待降将的吗?口口声声封侯赐爵,保我全家平安,背地里却纵容部下行此禽兽不如之事。他这大顺皇帝,便是这般言而无信?”他猛地站起身,在堂内来回疾走,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烛光将他躁动不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大忽小,如同他此刻剧烈波动的心绪。

戚睿涵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冰凉一片。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陈圆圆,这个在历史书上仅仅是一个名字、却真正引发了“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巨变的关键人物,终究还是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史书上的记载,吴三桂正是因为此事,彻底与大顺政权决裂,转而引清兵入关,导致了神州陆沉,华夏罹难。历史的惯性竟如此巨大,如同滚滚车轮,试图碾碎一切试图改变的蝼蚁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绝不能。既然他来了,总要奋力一搏。

“大哥!”吴国贵须发皆张,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李闯无信无义,视我等如猪狗,这劳什子平西侯,做着还有什么意思?憋屈,忒憋屈了!我们手中尚有数万百战余生的关宁铁骑,皆是能以一当十的好儿郎,粮草军械也还充足,何必受这窝囊气?不如……不如就此与那闯贼决裂,打出山海关,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他挥舞着拳头,眼中满是决绝的战意。

杨铭眉头紧锁,沉吟片刻,接口道:“国贵将军所言,虽是出于义愤,却也不无道理。侯爷,如今局势已然明朗。大明崇祯皇帝已然殉国,我等效忠旧主已无可能;投顺大顺,又遭此奇耻大辱,天下虽大,恐难有我等效忠之地。进退维谷,莫过于此。”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理性的决绝,“为今之计,若想破局,或可考虑……与关外之人合作。”

他走到吴三桂身边,低声道:“侯爷,摄政王多尔衮此前多次遣使示好,言辞恳切,许诺若我开关迎降,必以王爵相酬,日后共分天下,裂土封疆。其诚意,似乎比那李闯更甚。如今我们受辱于闯贼,军心愤慨,正是与清虏谈判的绝佳时机。借清兵之力,以报此仇,或可成就一番霸业。”

“引清兵入关?”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襄闻言,脸色骤变。他年事已高,鬓发皆白,经历的风浪远比在场众人更多,闻言不禁忧心忡忡,颤声道:“长伯(吴三桂表字),我儿。此事关乎国运兴衰,更关乎我吴氏满门老幼的身家性命,需慎之又慎啊。清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昔年袁督师何等英雄,最终下场如何?与虎狼打交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伯父,难道我们就这么忍下这口恶气不成?”吴国贵激动地打断吴襄的话,他指着北京方向,眼眶泛红,“嫂子她……她受此大辱,我吴家颜面何存?我关宁铁骑数万儿郎的颜面何存?将来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若不报仇雪恨,兄长如何统御麾下将士?”他转向吴三桂,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大哥,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吴国贵愿为前锋,第一个杀回北京,取那刘宗敏的狗头!”

堂内顿时争论起来。吴国贵主战,声音激昂,主张立刻与大顺决裂;杨铭主联清,分析利害,试图寻找一条现实的出路;吴襄则顾虑重重,反复强调风险,犹豫不决。而吴三桂,这位手握重兵、身处漩涡中心的关键人物,则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沉默不语。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以及那紧握的双拳上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激烈的天人交战。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脑海中闪过陈圆圆那绝美的笑靥,闪过李自成招降时那看似诚恳的面容,闪过关外清军那森严的军阵,闪过父亲苍老的担忧,闪过麾下数万将士期盼的眼神……千头万绪,乱成一团。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自从点明事件后便一直未曾开口,只是眉头紧锁、陷入深思的戚睿涵身上。

“元芝,”吴三桂的声音沙哑异常,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寻求倚靠的意味,“你是我义弟,虽相识不久,但我知你见识不凡,常有过人之处。此事……关乎身家性命,关乎数万将士前程,你怎么看?” 刹那间,所有目光——愤怒的、犹疑的、担忧的——都瞬间集中到了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戚公子”身上。

戚睿涵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历史的走向,或许就在他接下来说的这番话里。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炭火味和淡淡霉味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他精神一振。他上前一步,走到堂屋中央,先是对吴三桂深深一揖,然后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坚定地迎上吴三桂那复杂而疲惫的视线。

“兄长,诸位,”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我以为,无论是即刻与李自成决裂,挥师西进,还是引清兵入关,借力复仇,皆是下下之策,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哦?”杨铭挑眉,他对这位突然出现、深受吴三桂器重的年轻人一直抱有几分审视的态度,“愿闻戚公子高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首先,与李自成即刻决裂,看似快意恩仇,实则是自陷死地,将我军置于两面受敌之绝境。”戚睿涵冷静地开始分析,他来自信息爆炸的后世,对这段历史的走向、各方势力的真实实力和意图,有着这个时代任何人都不具备的、超越时代的宏观认知。“东面,是虎视眈眈、兵锋正锐的八旗劲旅,多尔衮雄才大略,早有入主中原之野心,只是暂时碍于山海关天险与我关宁铁骑的战力,才按兵不动。西面,是刚刚攻破北京、士气正盛、号称百万之众的大顺军。李自成能席卷中原,逼死崇祯,其战力绝非乌合之众。而我关宁铁骑虽骁勇善战,冠绝天下,但兵力满打满算不过数万,且久战疲敝,粮草补给皆需仰赖后方。一旦与李自成撕破脸,我军独立支撑于山海关这弹丸之地,东要防狼,西要拒虎,内无粮草援兵,外无盟友策应,败亡……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此非英勇,实乃自取灭亡之道。”他看向吴国贵,语气诚恳,“国贵兄一腔热血,睿涵佩服。但逞一时之快,而置数万兄弟于死地,岂是统帅所为?”

吴国贵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戚睿涵的分析句句在理,他哼了一声,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烦躁地扭过头去。

“其次,也是我最反对、最认为万万不可行的,便是引清兵入关。”戚睿涵的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愤。他必须用最强烈的语言,戳破杨铭那看似理性的幻想。“杨参军提到多尔衮许诺王爵,共分天下。此言听起来确实诱人。但请诸位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清虏自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反明以来,对我汉人百姓,何曾真正讲过信义?辽沈之战、广宁之战、松锦之战……哪一次不是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攻城之后,动辄屠城,视我汉民如牛羊,如草芥。其凶残暴虐,远超流寇!”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着历史课本和诸多史料上那一个个用鲜血写就的地名和数字,声音带着一种穿越者独有的、先知般的沉痛:“我知诸位久在边关,与清虏交战多年,对其暴行应比我更清楚,更感同身受。但他们若真的入主中原,所要的,绝非仅仅是金银财物和一时一地的统治权。他们要的是亡我社稷,毁我衣冠,变我华夏神州为他们的牧马之场。他们必然会推行‘剃发易服’之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此令一旦下达,便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尸积如山,血汇成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阖城殉国……那将是一幅何等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景象。其酷烈程度,其对我华夏文明造成的创伤,远超明末任何一场天灾人祸,亦非大顺政权可能带来的腐败和压迫所能比拟万一!”

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几人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吴三桂等人固然知道清军残暴,但戚睿涵所描绘的“剃发易服”以及那些尚未发生的、具体而恐怖的地名和屠杀场景,带着一种预言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感,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们有些喘不过气。吴襄更是面露惊悸之色,手指微微颤抖,他仿佛看到了那血海尸山的未来。

“元芝所言,是否……是否过于危言耸听了?”杨铭迟疑着开口,试图维持冷静,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确定,“清主皇太极,以及如今的摄政王多尔衮,亦曾多次标榜仁义,欲承华夏正统……”

“仁义?”戚睿涵冷笑一声,这笑声在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杨参军,若他们真讲仁义,为何在关外屡次屠戮汉民村庄?为何俘获我汉人百姓,多充为奴隶,肆意驱使、虐杀,视若牲畜?他们的仁义,不过是掩盖其野蛮掠夺和民族征服本质的幌子;是为了麻痹我等,瓦解我们抵抗意志的毒药。”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杨铭,“参军可还记得,数年前,皇太极命其弟多尔衮等人率军南下,深入山东,破济南府,当时的知府宋学朱大人战死殉国,城中百姓被劫掠、屠杀者无数,生灵涂炭。而事后,皇太极在给崇祯皇帝的信中是如何说的?他矢口否认劫掠,反而污蔑是明军所为。此举何其无耻,何其卑劣!参军试想,一头闯入羊圈的猛狼,会对它眼中的羔羊讲仁义吗?与虎谋皮,终为虎噬。届时,兄长非但报不了家仇,雪不了耻辱,反而会成为引狼入室、葬送华夏衣冠的千古罪人,被后世子孙唾骂万年。这‘汉奸’之名,将如烙印般,永世无法洗刷!”

“千古罪人……汉奸……”吴三桂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变得苍白如纸。他一生自负,看重名声,如何能承受这样的评价?戚睿涵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心头。

“可是!可是难道就让刘宗敏那厮逍遥法外?让我吴家白白蒙受这奇耻大辱?”吴国贵不甘地低吼,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理解戚睿涵说的道理,但情感上依然无法接受。

“仇,当然要报;耻辱,也必须洗刷。”戚睿涵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但不能因一时之愤,而行了遗祸万年、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我们需要冷静下来,弄清楚几个关键问题:这究竟是刘宗敏个人的跋扈妄为,酒后失德,还是得到了李自成的默许甚至授意?此中的区别,关乎我们应对之策的根本,也关乎我们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看向吴三桂,目光灼灼,试图用历史的智慧来引导这位身处困境的统帅:“兄长,可知蒙古成吉思汗崛起之初的旧事?当年,他派遣一支庞大的商队前往西方的花剌子模帝国,携带大量金银财物,本欲通好贸易。然而,花剌子模的一个边将见财起意,竟污蔑商队为间谍,几乎将蒙古商队成员屠杀殆尽,财物尽数掠夺。成吉思汗最初是何反应?他虽愤怒,却并未立刻兴兵复仇,而是先派使臣前往花剌子模都城,面见其苏丹摩诃末,严正交涉,要求对方查明真相,交出凶手,赔偿损失。是那摩诃末傲慢自大,不仅拒绝交出凶手,反而羞辱、杀害了蒙古的正使。这才彻底激怒了成吉思汗,引来了蒙古铁骑的西征,最终导致了花剌子模的灭国之祸。”

戚睿涵用这个遥远的历史典故,试图为吴三桂提供一个更理性、更具策略性的行动模板:“如今情况,颇有相似之处。刘宗敏此举,是代表大顺朝廷对降将的既定态度,还是他个人无法无天,藐视君上?李自成对此事的态度究竟如何?他是愿意为了大局,主持公道,严厉惩治刘宗敏这个元凶,以安抚兄长和数万关宁将士,还是他会为了所谓的‘老兄弟’情谊,包庇纵容,甚至认为区区一个女子无足轻重?在我们没有得到确切答案之前,贸然采取极端行动,竖起反旗,甚至引清兵入关,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将可能争取的朋友推向对立面,让真正的敌人——关外那些磨刀霍霍的虎狼之辈,找到可乘之机!若李自成愿意严惩刘宗敏,则说明他尚有笼络兄长、共御外侮之心,我等便有了合作的基础;若他包庇,届时再翻脸,则我军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天下人亦能理解我等的不得已,军心士气,亦可可用!”

吴三桂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缓缓坐回椅子上,低下头,用手用力地揉搓着紧绷的额角。炭火的噼啪声,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梆声,以及几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得堂内寂静得可怕。他脸上的怒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痛苦的思索。戚睿涵的话,像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浇熄了他部分因屈辱和愤怒而燃起的冲动火焰,但也引燃了更深层次、更复杂的权衡。他背负的,不仅仅是爱妾被辱的个人荣辱,还有麾下数万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的身家性命,有吴氏满门的安危,乃至……戚睿涵所说的“华夏”命运,那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历史责任。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泪堆叠,如同众人心中凝结的块垒。

良久,良久,吴三桂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眼中的赤红消退了不少,虽然疲惫依旧,但那份属于统帅的沉稳和决断,似乎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站起身,在堂内缓缓踱了几步,脚步沉重。

“元芝,”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清晰的思路,“你所言……句句在理,振聋发聩。冲冠一怒,固然快意恩仇,然则后果难测,确实非统帅所为。与清虏合作,引狼入室,更是如你所言,无异于饮鸩止渴,非我本愿,亦恐成千古罪人。”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黑暗,看清北京城内的真相。

“李自成……我观他此前招降、封赏,举措虽显草莽,倒似有几分真心和诚意。刘宗敏此人,骄横跋扈,乃是流寇积习,或许……此事真非李自成所指使,甚至可能他尚且蒙在鼓里。”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好,便依元芝之策。我们先礼后兵。派人前往北京,面见李自成,当面问个明白,看他如何处置此事,看他这大顺皇帝,究竟有无坐拥天下的气度和胸襟!”

他猛地转身,目光变得坚定而充满压力:“若他肯秉公执法,严惩刘宗敏,为我吴三桂,为我那受辱的夫人,讨回一个公道。那我吴三桂,仍是他大顺的平西侯,愿为他镇守这国门东疆,与他麾下将士,共御关外外侮,既往不咎。”他话锋一转,一股凛冽的杀意弥漫开来,让空气都几乎凝固,“若他包庇纵容,或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哼!”那一声冷哼,如同三九天的寒风,充满了未尽的威胁。

“兄长明鉴!”戚睿涵心中一块巨石终于稍稍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升起。至少,在这关键的历史节点,他这只来自未来的蝴蝶,奋力地扇动了翅膀,让历史的车轮,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拐点。避免了最坏的情况立刻发生。

“此行关系重大,可谓生死攸关,需得力之人前往。”吴三桂的目光落在戚睿涵和杨铭身上,“元芝,此策由你提出,你见识超卓,能言善辩,临机应变之能,我亦亲眼所见。便由你代表我,前往北京,向李自成阐明我的态度,陈说利害。杨铭!”

“末将在!”杨铭躬身应道。

“你熟悉军旅,处事干练,心思缜密,陪同元芝一同前往。一路护卫周全,并借机察言观色,探听北京虚实,尤其是李自成及其核心文武的真实动向!”

“是!侯爷(兄长)!”戚睿涵和杨铭齐声应道,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事不宜迟,决议既下,立刻准备。次日,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山海关的城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戚睿涵与杨铭,带着数名精心挑选的、武艺高强又忠心可靠的精锐护卫,皆作普通商旅打扮,骑着快马,悄然离开山海关,朝着北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过官道上尚未干透的露水,溅起细碎的泥点。戚睿涵骑在马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愈发显得巍峨雄壮、如同巨龙盘踞的关城。城楼上,“吴”字大旗和“顺”字旗号在微风中共同飘扬,这短暂而脆弱的平衡,能维持多久?他心中感慨万千,既有初涉历史、试图改变命运的兴奋与忐忑,也有对前路未卜的深深忧虑。

一路无话,众人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耽搁。数日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北京城。此时的北京,刚刚经历了一场王朝鼎革的巨变,虽然李自成下令安抚,严禁扰民,街市上也有了行人商贩,店铺也重新开张了不少,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难以驱散的紧张和不安。昔日大明皇朝的煌煌气象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草莽新朝初立时的混乱与躁动。随处可见巡逻的大顺军士,他们大多头戴毡帽,衣着混杂,与北京城原有的京营兵卒、普通百姓显得格格不入。

戚睿涵和杨铭无暇他顾,也并未前往吴三桂在北京的府邸(以免触景生情或横生枝节),直接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安顿好护卫,便匆匆前往皇宫递上吴三桂的拜帖和奏报。拜帖上写明是平西侯吴三桂的特使,有紧急军务禀奏(在奏报中,他们谨慎地隐去了陈圆圆受辱的具体情节,只含糊提及有关军纪及将领关系之要事,需面陈皇帝)。

听闻是镇守东方门户、手握重兵的平西侯特使到来,且事关紧急,李自成倒也没有怠慢,很快便在武英殿的偏殿召见了他们。

这是戚睿涵第一次见到这位历史上充满争议的农民起义领袖,大顺王朝的开国皇帝。李自成端坐在龙椅上,并未穿着过于华丽的龙袍,只是一身较为精干的戎装常服,外罩一件明黄色的袍子。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粗壮,面容黝黑,带着常年征战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刻印记,眼神锐利,开阖之间精光闪动,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属于创业枭雄的气势。他身旁站着几位文臣武将,其中一人身材极为魁梧,满脸虬髯,眼如铜铃,眼神桀骜不驯,穿着华丽的铠甲,正是权将军、汝侯刘宗敏,他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铁塔,散发着逼人的压迫感。另一侧则是一位身着文官服饰,气质相对儒雅,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疲惫和审慎的中年人,乃是新近归附的大顺朝大学士龚鼎孳。

戚睿涵和杨铭依礼参见,口称“陛下”。李自成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开门见山:“平西侯派二位特使星夜前来,所奏何事?可是关外清虏又有异动?多尔衮那厮不安分了?”他更关心来自关外的威胁。

杨铭看了戚睿涵一眼,示意由他主说。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面对历史人物和紧张气氛带来的心悸,上前一步,再次躬身,语气沉痛而克制:“启禀陛下,关外清军目前暂无大规模异动。臣等此次冒死前来,实是受平西侯吴三桂所托,为一件……关乎侯爷家门不幸,更关乎大顺军纪国法之威严、关乎前线将士军心稳定之大事,向陛下陈情,恳请陛下圣裁!”

“家门不幸?军纪国法?”李自成微微皱眉,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刘宗敏,“平西侯有何家事,需要千里迢迢派人到朕面前陈情?但讲无妨。”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几位文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刘宗敏似乎也察觉到了来者不善,粗重的眉毛挑动了一下,抱着胳膊,冷冷地注视着戚睿涵,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屑和审视。

戚睿涵不卑不亢,将他早已在腹中打了无数次草稿的陈述,清晰、克制、却又带着足够分量地说了出来。他将刘宗敏如何擅闯平西侯府,如何仗势欺人,如何奸污陈圆圆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既没有过分渲染情绪化的词汇,也没有遗漏任何关键细节,尤其强调了此举对吴三桂个人尊严的践踏和对新附将领军心的动摇。他最后说道:“平西侯感念陛下招揽之恩,深沐皇恩,受封以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日前更于关下击退犯关清虏,以表忠忱之心,天地可鉴。然则,夫人于京城府邸,光天化日之下受此奇耻大辱,于平西侯个人而言,乃痛彻心扉之恨;于军队而言,则足以动摇归附将士之军心,寒天下投诚者之胆魄。侯爷命臣等冒死前来,别无他求,只想向陛下请教,此事当如何处置?刘将军此举,究竟是代表大顺朝廷对降将的既定态度,还是其个人跋扈嚣张,违逆陛下恩威,败坏大顺法纪?”

话音落下,偏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几位文臣面露惊骇,偷偷觑向李自成和刘宗敏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刘宗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由红转青,由青转黑,他猛地踏前一步,地面似乎都为之震动,指着戚睿涵,声如洪钟地喝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安敢在此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污蔑本侯!我看你是活腻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向戚睿涵压迫过来。

戚睿涵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但他咬牙挺住,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刘宗敏,坦然道:“刘将军,臣等所言,句句属实,敢以性命担保。平西侯府上下人证物证俱在,陛下圣明,可随时派遣得力之人前往府中查验,一问便知!”

李自成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并没有立刻去看刘宗敏,而是死死盯着戚睿涵,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你所言,可是实情?若有半句虚言,可知欺君之罪?”

“臣等纵有熊心豹子胆,亦不敢在此等关乎侯爷声誉、关乎大顺军国大事上,妄言一字。所言一切,皆可对质。”戚睿涵斩钉截铁地回答。

“陛下,”刘宗敏见情况不妙,急忙转向李自成,虽然语气依旧强硬,但眼神中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色厉内荏,“休要听这小儿一面之词。那陈圆圆不过一介歌姬出身,身份卑微,末将……末将那日与诸将饮酒,多喝了几杯,一时……一时兴起,酒后失德罢了。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陛下正当用人之际,岂可因一女子之事,便苛责我等追随陛下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兄弟?”他试图将事情轻描淡写,定性为“酒后失德”,并用自己的功勋和“老兄弟”的情分作为挡箭牌,绑架李自成。

“功臣?老兄弟?”李自成尚未开口,一旁的大学士龚鼎孳却忽然出声。他语气平和,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偏殿中清晰地回荡,“刘将军,功臣便可无法无天,罔顾国法军纪了吗?老兄弟便可恃功而骄,行此悖逆人伦、损害国家大计之事了吗?”

他转向李自成,深深一揖,拱手道:“陛下,臣想起一段前朝旧事。昔年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起兵反元,其亲侄朱文正,战功赫赫,尤以镇守洪都,力抗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围攻八十五日而不破,功盖诸将,堪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然其后因赏赐不满,心生怨望,骄纵不法,联络张士诚,意图投敌。朱元璋得知后,虽心痛如绞,肝肠寸断,忆及往日情分与赫赫战功,亦曾泪流满面,然最终仍毅然将其召回,罢免一切官职,严厉斥责,最终幽禁至死。太祖高皇帝为何如此?正因法不容情,军纪如山。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若因功高便可徇私,则国法荡然,军纪无存,上行下效,纲纪败坏,何以服众?何以立国?何以安天下归附之心?”

龚鼎孳引用的这个历史典故,极具分量。朱文正的地位、功劳以及与朱元璋的亲缘关系,远非刘宗敏可比,而朱元璋那铁面无私、甚至显得有些残酷的处置,更是彰显了开国君主维护法纪、巩固统治的至高原则。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李自成的心上,也彻底堵住了刘宗敏以“功勋”自辩的嘴。

刘宗敏顿时语塞,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怒视着龚鼎孳和戚睿涵。

李自成的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出身草莽,重义气,深知这些老兄弟们跟着他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有多么不易,对刘宗敏这样的核心骨干,更是有着深厚的情谊。但如今,他已不是那个流寇首领“闯将”,而是大顺王朝的开国皇帝,是立志要取代明朝、坐拥天下的新君。他深知,要想坐稳这江山,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讲兄弟义气,必须建立秩序,树立权威,严明法纪,不能再任由部下如同往日流寇般肆意妄为,否则,他与那腐朽的明朝又有何异?吴三桂新降,其态度和麾下的关宁铁骑,直接关系到山海关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大顺北疆的稳定,甚至关系到能否抵御关外虎视眈眈的清军。若此事处理不当,寒了吴三桂之心,逼反了他,那后果……李自成简直不敢想象。届时,刚刚到手的大顺江山,可能顷刻间便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更何况,龚鼎孳的话点醒了他,纵容刘宗敏,就是自毁长城,就是向天下人宣告大顺军纪涣散,言而无信,将会寒了所有可能归附的文臣武将之心。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戚睿涵刚才那尖锐的提问——“是代表大顺朝廷对降将的态度,还是其个人跋扈?” 这几乎是在逼他立刻做出选择,是在江山社稷与兄弟私情之间,划下一条清晰的红线。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偏殿。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李自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最后一丝犹豫和温情,消失了。

“刘宗敏。”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砸在寂静的地面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刘宗敏心中猛地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应道:“末……末将在。”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可知罪?”李自成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数九寒天的风。

“陛下……末将,末将……”刘宗敏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但在李自成那迫人的、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在那巨大的、代表着皇权的压力面前,他终究没能再说出辩解的话,他颓然地低下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闷声道,“末将……知罪。”

“你随朕起于草莽,自陕北而转战中原,屡破坚城,血战无数,立下汗马功劳,朕,不曾忘。”李自成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惜,但更多的是决绝,“但正因如此,你更应知晓分寸,恪守臣节,严于律己,为诸将表率,为天下降臣表率。而非倚功自傲,目无法纪,行此禽兽之举,坏朕招抚大计,损我大顺军威国体!”

他每说一句,刘宗敏的头就更低一分,那魁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

“平西侯新附,其心未稳,朕方以高官厚禄、推心置腹以待之,望其能为朕镇守国门。你此举,是要将山海关和数万关宁铁骑,亲手推给东虏吗?”李自成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厉,如同雷霆震怒,“若因你一己之私欲,一时之荒唐,导致边关失守,清虏入寇,践我华夏山河,这千古罪责,你刘宗敏,担当得起吗?”

刘宗敏浑身剧烈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同溪流般瞬间湿透了他的内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攫住了他。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何等大祸,这已不仅仅是个人作风问题,而是关乎国运的滔天大罪!

李自成闭上眼,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不忍都排出体外,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然:“念你往日功勋,随朕多年……朕……留你一个全尸。”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来人,取剑来。”

一名内侍躬身,捧着一柄装饰华丽、象征着权力和生杀予夺的宝剑,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到刘宗敏面前,低头高举过顶。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默。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赐剑自尽,这是对功臣最后的体面,也是最无情的终结。刘宗敏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又抬头看向龙椅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皇帝大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中充满了绝望、不甘、悔恨,以及一丝深深的茫然。最终,他脸上闪过种种复杂难言的神色,终究还是伸出那双曾经挥舞着沉重兵器、杀人无数的、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宝剑。

他环顾四周,昔日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并肩作战的同伴,如今要么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要么目光冷漠,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他知道,大势已去,皇帝的心意已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陛下……保重。”刘宗敏嘶哑地、艰难地说出最后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他猛地拔出宝剑,寒光在略显昏暗的殿内一闪而逝,带着一抹决绝的凄艳,狠狠地划向自己的脖颈。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瞬间迸溅而出,染红了他华丽的铠甲,也染红了他脚下的金砖地面。那庞大如同铁塔般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然后轰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激起细微的尘埃。

戚睿涵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难以言喻。一个在历史上叱咤风云、勇冠三军、最终结局却众说纷纭的人物,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被赐死”的方式,仓促地落幕了。他并没有多少复仇的快意,反而有一种历史的荒谬感和沉重的悲凉。一条鲜活而强大的生命,就这样为了政治的需要,为了权衡利弊,为了那看似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的“大局”,而成为了牺牲品。但他知道,刘宗敏的死,在此刻是必要的,它像一颗被果断拔掉的毒牙,暂时堵住了历史的缺口,避免了吴三桂立刻倒向清朝,避免了那最坏的可能立刻发生。

李自成看着刘宗敏倒下的尸体,默然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挥了挥手,示意殿外的侍卫进来,将尸体迅速抬下去处理,清理血迹。他再看向戚睿涵和杨铭时,脸色已恢复平静,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疲惫和复杂。

“回去告诉平西侯,”李自成的声音恢复了洪亮,带着一种安抚和承诺的意味,“刘宗敏罪有应得,朕已依军法国法,严加处置。望平西侯勿再以此事为念,安心镇守山海关,朕对他信赖如初,绝无二意。山海关一切军务,仍由他全权处置。至于陈夫人……朕会即刻下旨安抚,并厚赐财物珍宝,以表朝廷歉意,弥补其所受之苦。”

“陛下圣明,臣等代平西侯,叩谢陛下天恩!”戚睿涵和杨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齐声应道,恭敬地行了大礼。戚睿涵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李自成此举,虽然狠辣决绝,甚至有些无情,但确实在关键时刻展现了一个意欲有所作为的开国君主应有的魄力、决断和安抚手段。至少,他做出了最符合当前大局利益的选择。

消息由快马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山海关。

当吴三桂得知刘宗敏竟被李自成赐死,并且李自成不仅严明法纪,为其主持了公道,还下旨安抚陈圆圆,重申对他的信任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出来。那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屈辱,在听到刘宗敏伏诛的消息时,终于得到了一个宣泄和补偿的渠道。他沉默了很久,才对闻讯赶来、等候在门外的吴襄、吴国贵等人说道,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李自成……能如此不徇私情,果断处置刘宗敏,也算给足了我吴三桂面子,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刘宗敏已死,此仇……也算是报了。此事,就此作罢。传令下去,今后任何人不准再议论此事,违令者,军法处置。我吴三桂……仍是大顺的臣子。”

他走到院中,此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天空和巍峨的关城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红色。他望着北京方向,目光极其复杂,有恨意消解后的空洞,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一种沉重的、被迫接受的平静。那足以“冲冠一怒”、改变历史进程的引信,被戚睿涵的劝谏和李自成的处置,共同掐灭了。至少,暂时是如此。

历史的车轮,在戚睿涵这只意外闯入的、来自未来的蝴蝶奋力扇动翅膀之下,似乎微微地、惊险地偏离了原本那条充满血与火、充满民族屈辱的轨道,驶向了一片未知的、迷雾重重、却或许蕴含着一线生机的未来。

戚睿涵静静地站在吴三桂身旁,同样望着南方那被夕阳浸染的天空。他知道,刘宗敏的死,仅仅只是闯过了第一个,或许也是最急迫的一个关卡。南明的弘光朝廷正在南京建立,内部倾轧不休;关外,睿亲王多尔衮率领的满清八旗仍在磨刀霍霍,绝不会因山海关一时的平静而放弃入主中原的野心;而大顺政权内部,也潜藏着种种难以解决的矛盾和问题……更多的、更复杂的挑战,如同海面下的暗礁,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

但他看着身旁这位历史上毁誉参半、此刻却选择了一条不同道路的兄长,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决心——既然能凭借微薄之力,改变吴三桂在关键时刻的选择,那么,或许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真的能在这个风起云涌、危机四伏的时代,凭借对历史走向的预知和超越时代的见解,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为这片多灾多难、却又坚韧不拔的华夏土地,奋力搏出一线不同的、充满希望的曙光。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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