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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紫禁城,文华殿内阁正堂。

时近正午,初夏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殿内却无半分暖意,反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陈年墨迹、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堂中央,那口令人胆寒的巨型青铜鼎镬赫然矗立,其下炭火熊熊,发出噼啪的微响。鼎内滚油沸腾,翻滚着致命的热浪,咕嘟咕嘟的声音如同地狱的耳语,在这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刺耳,那升腾起的扭曲热气,使得后方悬挂的“正大光明”匾额都仿佛在晃动、变形。

戚睿涵,这位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不速之客,正站在距离鼎镬不足五步之遥的地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脸颊皮肤被炙烤得隐隐作痛。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与决绝,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化作了后怕的寒流,沿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冷汗早已浸透了他那身临时换上的、略显宽大的明人服饰,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与前方传来的炽热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一丝焦糊的气味,不知是来自鼎镬,还是来自他自己因恐惧而绷紧的神经。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就在他的衣袂边缘几乎要触碰到那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油面之际,就在那两名孔武有力、面无表情的甲士粗壮的手臂即将触及他肩膀的刹那——

“且慢!”

一个声音,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骤然抽裂了凝滞的空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急促与惊怒。

发声之人,正是端坐在左侧太师椅上的史可法。

这一声断喝,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两名甲士的动作瞬间僵滞,他们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离戚睿涵仅咫尺之遥,铜铸铁铸般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发声者,寻求着最终的指令。

戚睿涵感觉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猛地被这只声音之手攥住,停止了疯狂的擂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收回了那只已然探向深渊的脚步。脚跟落回实地时,竟有些发软。他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史可法。这个简单的动作,因为身体的紧绷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而显得异常艰难。鼎中沸油的咕嘟声,此刻在他耳中无限放大,如同为他刚才那近乎自杀的勇气奏响的、未完成的哀乐,嘲弄着他的侥幸。

史可法却并未看他。他那张清癯而坚毅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寒霜,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死死盯住刚刚连滚爬爬、气喘吁吁闯入堂内的那名官员。那官员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穿青色官袍,此刻冠冕歪斜,脸上毫无血色,汗水与尘土混合,显得狼狈不堪。

“你方才说什么?左懋第大人怎么了?再说一遍!”史可法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千钧重压,砸向那名跪倒在地的官员。

那官员被这压力慑得浑身一抖,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与绝望:“启…启禀阁老,史大人,北边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左懋第左大人……他,他率领的使团,在北上与清虏洽谈‘联虏平寇’事宜途中,行至沧州地界,已被…已被多尔衮无理扣押。清虏声称…声称我朝议和诚意不足,所许钱粮兵马皆为画饼,需…需另提条件,否则…否则便要视同宣战!”

“什么?”

这一次,失声惊呼的是坐在右侧太师椅上的马士英。他肥胖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宽大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张富态的脸上,肥肉因极度的惊愕而剧烈抖动,一双精于算计的小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扣押使臣?还是在我大明境内?多尔衮他……他怎敢如此?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朝上邦的体统!”马士英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但细听之下,那愤怒底下,更多的是一种战略失算后的惊慌。他苦心推动的“联虏平寇”之策,这赖以维持江南半壁江山、甚至意图借力巩固自身权位的重大战略,竟然在第一步就遭到了如此粗暴的对待?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史可法的脸色在听到确凿消息的瞬间,已变得铁青。他没有像马士英那样失态,但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他的胸膛明显起伏着,呼吸变得粗重,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有对清虏背信弃义的愤怒,有对左懋第等使团成员安危的担忧,更有对自己战略构想可能彻底破产的恐惧与不甘。左懋第是他亲自遴选、力主派出的正使,为人刚直,持重敢言,是他寄予厚望的股肱之臣。如今使节被扣,不仅是南明朝廷的奇耻大辱,更是对他史可法政治眼光和决策能力的直接否定与沉重打击。

整个内阁正堂,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的宁静。先前那种因一口沸鼎而营造出的恐怖威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外部巨变暂时削弱了。那口鼎依旧在嘶鸣,但它的威慑力,在关乎国运兴衰、社稷存亡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那么的狭隘和可笑。

一直紧张关注着局势的董小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空隙。她轻盈而迅速地迈步上前,不顾礼仪地伸出纤纤玉手,一把紧紧拉住了戚睿涵的手臂。她的指尖冰凉,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传递着她内心的恐惧与关切。但这微凉的触碰,却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灭了戚睿涵心头的灼热与后怕,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戚睿涵侧过头,向她投去一个混合着感激、庆幸与决心的复杂眼神。董小倩微微颔首,美眸中满是鼓励与支持,轻轻将他向后拉了拉,使他彻底远离了那死亡的边缘。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波动的情绪,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机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血淋淋的现实,正是击碎南明君臣“联虏平寇”幻梦的最好利器,也是他打破僵局、将“联顺抗清”议题摆上台面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抓住,必须趁热打铁,将这柄由清虏亲手递来的利刃,狠狠地插入对方心中最恐惧、最脆弱的缝隙。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给这已然紧绷到极点的气氛再添上一把火,又一名传令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便扑倒在地,手中高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羽毛的信函,声音因为极度的奔跑和恐惧而尖锐变形:

“报——八百里加急,阁老,摄政王多尔衮有信送至!”

这一声,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史可法霍然起身,几步跨到那传令官面前,一把夺过那封象征着最高级别紧急军情的信函。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但拆信的动作却异常迅速而粗暴。他展开信纸,目光如电,急速扫过上面那些在他看来必然是倨傲无礼的文字。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铁青转为煞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腮边的肌肉因咬牙而微微鼓动。最终,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颓然坐回椅中,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带着铁锈和绝望味道的叹息。

他将那薄薄的信纸,却似有千钧之重,递给了急切探身过来的马士英。

“瑶草,你自己看吧。”史可法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马士英几乎是抢过信纸,那双精于在奏章钱粮中寻找利益的小眼睛,此刻快速地在字里行间移动。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上的血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终变得一片蜡黄。信中的内容,戚睿涵虽未能亲见,但从马士英和史可法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以及他们之前话语中透露的蛛丝马迹,他已能猜出八九分。无非是清廷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贪婪而凶狠的獠牙。

史可法似乎缓过了一口气,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过堂内噤若寒蝉的几位官员,最终落回马士英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痛楚,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裂伤口:

“……多尔衮信中言道,我朝孱弱,已失天命。待双方合力剿灭‘流寇’之后,清军并非如先前所议,功成身退,撤返关外。他们不仅要占据燕云十六州,更要…更要尽取中原腹地,与我朝划黄河……”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极苦的汁液,才艰难地吐出后面四个字,“……不,或许是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接连在堂内炸响。不仅马士英倒吸一口冷气,连旁边侍立的那几位官员也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惊呼。划江而治,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清廷不仅要拿走早已丢失的北方,连中原这片华夏文明的膏腴之地、祖宗陵寝所在,他们也毫不客气地要一口吞下。甚至,他们将富庶的江南,这南明朝廷最后的栖身之所,也视作了潜在的、志在必得的盘中之餐。这已不是合作,这是赤裸裸的吞并与征服的前奏。

戚睿涵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他不能再沉默,必须将这柄已经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再狠狠搅动。他轻轻挣脱董小倩的手,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沉稳而坚定,与刚才的踉跄判若两人。他整理了一下被甲士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襟,尽管后背依旧冰凉,但他的目光却已变得清澈而锐利。

“两位阁老,”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现在,可信在下所言非虚?清虏之心,路人皆知。所谓‘联虏平寇’,不过是一厢情愿,与虎谋皮。其结果,只能是驱狼吞虎,最终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他的目光扫过马士英和史可法,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眼神中那无法掩饰的动摇与惊惧。马士英的目光闪烁不定,肥硕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官袍的刺绣边缘,暴露了他内心正在进行的剧烈挣扎与利益权衡。史可法虽然依旧坐得笔直,但紧蹙的眉心和眼底深处那抹深刻的忧虑,显示他的信念基石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戚睿涵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沉痛的确信,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血淋淋的未来:“在下家乡师门所传‘摄魂鉴’中记载的史料图画,两位方才也已亲眼看过。那并非虚言恫吓,而是即将发生的、无法回避的血腥现实。‘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血泪斑斑,白骨成山。清虏所过之处,岂止是攻城略地?他们是行灭族绝种之事。尸横遍野,城池为墟,强迫我汉家儿郎剃发易服,毁我衣冠,灭我文化,断我传承!他们视我汉民如猪狗,如草芥,何曾有过半分真心合作之意?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平分天下,而是将我汉家山河,尽数吞并,将我等炎黄子孙,尽数变为他们的奴仆!”

他再次举起手机——那被他说成是“摄魂鉴”的现代器物。他熟练地解锁,调出早已准备好的图片库。虽然此刻室内的光线让屏幕显得有些反光,但当他将那些黑白的历史资料截图、那些描绘清军屠城暴行、强迫剃发的惨烈画面展现在众人面前时,配合着他那饱含血泪的控诉,依然产生了强大的视觉与心理冲击力。图片上那模糊却狰狞的轮廓,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那被刀锋强迫剃发的屈辱场景,无不深深刺痛着在场每一个明朝官员的眼睛和内心。

“两位阁老请看,”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幅描绘剃发令的示意图,声音激越,“这便是清虏入关后,必将颁布的‘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试问,若真与他们合作,待他们占据中原,兵临江南之时,我江南亿万百姓,是引颈就戮,甘受这屈辱之令,剃发留辫,做那亡国奴?还是奋起反抗,再遭一遍这‘摄魂鉴’中预示的惨祸?届时,两位阁老纵有安享江南、偏安一隅之心,清虏的铁蹄和那冰冷的剃刀,可会答应?这南京城的六朝繁华,金陵王气的千年氤氲,恐怕都将在他们的腥风血雨中,化为乌有,化为一片焦土!”

“化为乌有”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马士英那充斥着权位和享乐的心头。马士英肥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贪恋权位,更贪恋这江南的富庶、风雅与安逸。他之所以极力推动“联虏平寇”,本质上就是为了借清军这把“刀”,去消灭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最直接、最“野蛮”的威胁,好让自己能在相对安稳的江南继续做他的内阁首辅,揽权敛财,醉生梦死。他可从未想过,这借来的“刀”,竟然如此锋利且反噬其主,最终会砍到自己头上,会彻底毁掉他赖以享乐的根本——江南的和平与繁荣。若江南真如这戚睿涵所言,被清虏铁蹄践踏,繁华散尽,生灵涂炭,那他马士英别说权位,连身家性命都难保。清虏会如何对待他这样一个前明的“合作者”?想想北宋末年的张邦昌、刘豫,哪个有好下场?不过是利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马士英的脑海:若是……若是李自成真如这使者所言,愿意称臣纳贡,与南明合作,不计前嫌(至少是暂时不计),那么有大顺军在北方作为屏障,抵御甚至消耗清虏,而他们这些南明士大夫照旧可以偏安江南,享受太平……似乎,这比那与虎谋皮、随时可能反噬的“联虏平寇”,要稳妥得多。江南只要得以保全,他的富贵、他的权力、他醉心的戏曲美人,便都能保住。如此看来,联手大顺,共抗清虏,未尝不是一条更符合他马士英利益的出路……

马士英眼神中的闪烁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阴沉算计。

而史可法的心情则更为复杂、沉重,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激烈撕扯。他固然有忠君爱国、克复神州之志,但对李自成等“流寇”同样抱有极大的敌视和仇恨,视其为逼死崇祯帝、倾覆宗庙的罪魁祸首,此乃不共戴天的君父之仇。与清合作,在他内心深处,亦是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旨在先灭“国贼”,再图恢复。然而,左懋第被扣押,多尔衮那封倨傲无礼、野心毕露的信函,以及戚睿涵展示的清军残暴证据和那血淋淋的预言,都像一盆盆夹着冰碴的冷水,接连浇醒了他的一部分幻想。他痛苦地意识到,清虏的威胁,其野蛮性、欺骗性和终极目的,或许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为急迫、更为致命。一旦让清虏占据中原,以其展现出的强大战斗力和赤裸裸的侵略性,大明这仅存的半壁江山,真的能像东晋、南宋那样偏安百年吗?太祖皇帝当年“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誓言犹在耳边回荡……

史可法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戚睿涵。这个年轻的大顺使者,来历蹊跷,言行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他所陈述的关于清虏的威胁,却与眼前发生的残酷变故丝丝入扣,相互印证,让人无法全然忽视,更无法轻易斥之为危言耸听。他必须面对这个最核心、最棘手的问题。

他沉声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与深深的矛盾:“戚……使者,你口口声声说联顺抗清,陈清虏之害,言之凿凿。然,你主李自成,逼死先帝,倾覆我北京宗庙,与我朝有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深似海,重如山,又当如何?岂是一句‘联合’便可轻轻揭过?”

终于来了,戚睿涵心中凛然,他知道史可法问到了最核心的障碍,也是他此行最难逾越的鸿沟。他不能,也绝无权力代表李自成去承诺放弃仇恨,那既不现实,也绝非他所能及。他只能从更高的层面,从历史的大局观和生存的紧迫性出发,试图化解这看似无解的仇怨。

他深吸一口气,迎向史可法那审视而沉重的目光,语气变得异常诚恳,甚至带着一种超越个人立场的悲悯:

“史阁部,”他拱手一礼,姿态放得很低,“在下深知,君父之仇,社稷之恨,铭心刻骨,天地共鉴。此仇此恨,非言语所能轻易化解,亦非在下区区一个使者所能置喙。”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历史迷雾的清晰:“然而,请阁部暂且压制悲痛,细思量:逼死崇祯皇帝,固然是李闯王陛下大军攻入北京所致,但其根源,又何尝不是明朝积弊数十年之总爆发?是天灾人祸,是吏治腐败,是民不聊生,是无数活不下去的饥民之怒汇聚成的滔天洪流。李闯王陛下,彼时代表的是这股求活的洪流;而关外清虏,则完全不同。他们是外族入侵,是文明之敌。其意在亡我国家,灭我种族,毁我华夏文明之根基。此乃华夷之辨,是种族存续之争,是文明绝续之战!”

他的话语如同钟磬,在堂内回响:“内部之争,纵有血海深仇,终究是兄弟阋墙,肉烂在锅里;而外族入侵,则是亡国灭种之祸,是神州陆沉、衣冠沦丧的万劫不复。孰轻孰重,孰急孰缓,史阁部您熟读史书,通晓古今之变,当比在下这后学晚辈更清楚,更能明辨啊!”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史可法的反应,见其紧蹙的眉头微微一动,并未立刻出声反驳,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一些作用,便继续引经据典,试图用对方熟悉的历史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昔日,三国鼎立,蜀汉与东吴有荆州之恨、关羽之殇,更有彝陵之仇,先主刘备兴兵七十万,可谓不共戴天,血海深仇莫过于此。然,诸葛亮秉政之后,为何立刻遣邓芝为使,出使东吴,重修旧好?无非是因北方曹魏势大,虎视眈眈,吴蜀若不能摒弃前嫌,联合自保,必为强魏所各个击破,届时国破家亡,又何谈复仇雪恨?诸葛武侯之高瞻远瞩,正在于此。”

他的目光扫过马士英,最后又回到史可法身上,语气愈发沉痛而激昂:“今日之势,何其相似,甚至更为严峻。大顺与南明,纵然有仇,亦是汉家内部之事,是朱氏与李氏之争。而关外清虏,乃是比当年曹魏更具威胁、更残忍暴虐、文明程度截然不同之死敌。他们不仅要土地,更要毁灭我们的文明印记!若因内部私仇,而放任外敌入侵,坐视其屠戮我同胞,毁我衣冠,致使神州陆沉,华夏文明之火黯淡乃至熄灭,我等今日在堂诸公,岂不都成了民族的罪人,历史的罪人?届时,我等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去见华夏历代的先贤圣哲?百年之后,史笔如铁,又会如何评判我等今日之抉择?”

这一番话,戚睿涵说得掷地有声,情理交融。他将内部阶级矛盾与外部民族矛盾清晰地剥离开来,并抬出了“华夷之辨”和“文明存续”的大义,这在一定程度上,深深触动了史可法这类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传统士大夫内心最深处的价值观和历史责任感。

就在史可法陷入沉思,面露挣扎之际,一直静立旁观的董小倩也适时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玉磬轻鸣,清脆而坚定,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热忱与一种不容置疑的道德勇气:

“两位老大人,”她盈盈一礼,姿态优美,目光清澈地望向史可法和马士英,“小女子虽出身微贱,长于闺阁,未尝读得许多圣贤书,但亦知《诗经》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清虏扣押我天使,辱我朝廷,信中言辞倨傲,视我南朝如无物,其吞并之心已昭然若揭,天下共见!若我汉家儿女在此生死存亡之秋,还不能放下昔日恩怨,团结一致,枪口对外,反而继续自相残杀,甚至意图借虏兵以自重,岂非令亲者痛,而仇者快?联合大顺,共抗清虏,方能凝聚我汉家之力,保住这江南繁华胜景,保住我汉家千年衣冠文物。此乃利国利民、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之壮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望两位老大人明察!”

董小倩这番话,以柔克刚,以其独特的身份和视角,将戚睿涵阐述的大道理,用更朴素、更直击人心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尤其那句“亲者痛,仇者快”,更是说到了点子上。

马士英和史可法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次,眼神中的内容远比之前复杂。长时间的沉默在弥漫,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那口大鼎中的滚油,依旧在不合时宜地翻滚、嘶鸣,仿佛一个被遗忘的、固执的提醒,提醒着他们刚才还试图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维护朝廷的“威严”与“正确”。

马士英脸上的肥肉终于松弛下来,眼神中那精明的算计光芒逐渐被一种权衡利弊后、趋向于现实利益的决断所取代。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因之前的紧张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

“戚使者……”他开口,刻意放缓了语速,斟酌着用词,“年少有为,胆识过人,临危不惧,所言……虽有些惊世骇俗,前所未闻,但观今日左懋第被扣之多舛,多尔衮来信之猖狂,确也不无道理,发人深省。”他巧妙地将戚睿涵关于李自成和未来预言的部分定义为“惊世骇俗”,而将重点完全放在了刚刚发生的、无法反驳的现实威胁上,“清虏无信,扣押天使,妄图裂我疆土,其心可诛,其行可鄙。若果真如使者所言,其志在吞并天下,绝非划江而治所能满足,那我江南确然危如累卵,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他转向史可法,语气变得正式而凝重,试图将决策的责任分摊出去,并引向更高的层面:“宪之兄,你看……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国本,已非我二人在此所能独断。是否……是否改弦更张,考虑与…与大顺联合,共抗清虏,此等军国大事,还需即刻奏明陛下,由圣心独裁。毕竟,陛下……与那李闯,有……有杀父之仇,此乃人伦大节,天地君亲师,非臣子所能轻议,更非我等外臣所能擅专。”

他将“杀父之仇”这四个字咬得很重,既是提醒史可法,也是为自己留足后路。

史可法默然良久,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口依旧滚沸的鼎镬,扫过堂下面色各异的官员,最后落在戚睿涵那张年轻却写满坚定与期待的脸上,又掠过董小倩那清丽而充满恳求的面容。他胸腔中充斥着无尽的矛盾与悲凉,忠君与爱国,私仇与公义,现实与理想,如同无数股绳索绞缠在一起,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他看向戚睿涵,语气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疑虑,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动后的松动:

“戚使者,你且先回冒辟疆府中暂歇,勿再外出,以免多生事端。今日之事,以及左懋第被扣押、多尔衮来信诸般情由,我二人即刻整理,进宫面圣,陈明利害得失。最终如何决断,是战是和,是联虏还是……联顺,需待陛下圣意裁夺。”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复,但这已经是意想不到的巨大进展!至少,“联顺抗清”这个原本被视为大逆不道、足以扔进沸鼎的选项,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戚睿涵的奋力一搏,正式摆到了南明最高决策层的面前,不再是被轻易否决的狂悖之言。他成功地在这铁板一块的南明朝廷内部,撬开了一道缝隙,投下了一颗足以引发连锁反应的石子。

戚睿涵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强烈的庆幸感几乎让他虚脱。然而,与此同时,另一块更沉、更巨大的石头又压上了他的心头——弘光皇帝朱由崧。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与新的、更深的忧虑,整理衣冠,向着史可法和马士英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诚恳:

“多谢两位阁老明鉴,在下静候佳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睿涵已尽人事,但求问心无愧,不负此行使命,亦不负天下汉人百姓之期盼。”

说完,他在董小倩的陪同下,转身,迈着尽量沉稳的步伐,向内阁正堂那沉重的大门走去。脚步踏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背后,那口依旧翻滚嘶鸣的鼎镬,仿佛成了一个过去的、荒诞而残酷的注脚,象征着旧有思维的顽固与无力。而前方,门外那一片明亮的、属于南京夏日的阳光,却预示着更加莫测、更加艰难的博弈——那深不见底的皇宫内苑,那个与李自成有着杀父辱尸、不共戴天之仇的弘光皇帝朱由崧,才是最终的决定者,也是横亘在“联顺抗清”道路上最巨大、最难以逾越的障碍。

走出内阁大门,午后的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瞬间驱散了堂内那阴冷、压抑的气息。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戚睿涵心头新聚拢的、更加浓重的阴云。

董小倩跟在他身侧,看着他依旧紧锁的眉头和凝重无比的神色,不禁轻声问道:“元芝,事情不是已经有了转机了吗?马阁老和史阁老似乎已被说动,为何你还如此忧虑?”

戚睿涵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皇宫那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金光的巍峨飞檐,嘴角牵起一丝极其苦涩的笑容,声音低沉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小倩,马士英、史可法这里,或许能凭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我们的说辞,动摇几分,让他们看到联虏的危险和联顺的必要。但皇帝那里……朱由崧,他可是福忠王朱常洵的儿子啊。那‘福禄宴’的典故……小倩,你可知道?”

董小倩闻言,娇躯猛地一颤,俏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苍白如纸。她当然知道,李自成攻破洛阳后,将老福王朱常洵(朱由崧之父)捕获并处死,更有传言将其与鹿肉一同烹煮,设“福禄宴”犒赏将士……这杀父之仇,再加上如此极具侮辱性的方式,对于身为人子的朱由崧而言,是何等刻骨铭心,何等不共戴天。这是倾尽长江之水也难以洗刷的血海深仇,要让他放下这国仇家恨,去与杀父辱尸的仇敌联盟……

阳光依旧温暖明媚,南京城的天空湛蓝如洗,但戚睿涵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如坠冰窟。刚刚在内阁之中,凭借机变、勇气和历史的先知,好不容易撕开的那一丝裂痕,透入的那一点光亮,在这血淋淋的、源自最原始人伦的仇恨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苍白无力。

真正的考验,最艰难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手中能打的牌,似乎更加有限了。历史的洪流,会因为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而改变它那看似早已注定的、悲壮的流向吗?戚睿涵望着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宫墙,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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