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南京城,万籁俱寂,仿佛一头蛰伏在长江岸边的巨兽,在湿重的薄雾中喘息。这雾,是江南特有的梅雨氤氲,黏稠而冰冷,缠绕着皇城的宫阙殿宇,将那些飞檐斗拱、朱漆高墙的轮廓模糊成一片片森然剪影,如同悬浮在空中的蜃楼幻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江水的潮气,以及若有若无的、从旧宫深处飘散出来的腐朽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心头发慌。
承天门外,巨大的广场上,早已黑压压地聚集了按品阶列队的文武百官。他们像一群沉默的雕像,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官袍的补子在微弱的天光下难以辨认,只有袍角与袖口被露水浸染出深色的痕迹,冰冷地贴着肌肤。窃窃私语声如同地底暗流,在人群中低沉地起伏、交换。尽管宫闱森严,但昨夜那不同寻常的兵马调动、宫中隐约传来的骚动,以及几位阁老重臣彻夜未归的迹象,都像风一样刮进了几乎所有消息灵通者的耳朵里。剧变已生,这是共识。但剧变为何?结局如何?却如同眼前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扑朔迷离,捉摸不定。一种无形而沉重的紧张气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一些老成持重的官员低眉垂目,仿佛在数着地上的砖缝;一些年轻气盛的则忍不住左右顾盼,试图从同僚的脸上找到答案;更有一些派系分明者,用眼神暗中交流,传递着不安与揣测。
宫门内侧,沉重的阴影之下,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他身上穿着一袭略显宽大的明朝士子便服,青色直裰,方巾头冠,这是冒辟疆临时为他找来的,穿在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身上,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站在史可法与马士英身后稍远的位置,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两扇缓缓开启、发出沉闷吱呀声的朱红宫门。门缝逐渐扩大,外面那片黑压压的百官队列,如同沉默的潮水,即将涌入这帝国的权力中心。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董小倩的存在。她今日换下了一路风尘的江湖装扮,穿上了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长发用一根银簪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英气之中更添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她的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戚睿涵知道,那手腕时刻准备着,能在一瞬间抽出腰间的短剑——那柄曾经在山海关下饮过血的利器。她像一只感知到风暴将至的雌豹,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当她的目光与戚睿涵相遇时,那眼中的锐利便化为了无声的安抚与鼓励,尽管戚睿涵能看到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那按在剑柄上、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指。
“元芝,”她极轻地唤了一声,气流几乎微不可闻,但戚睿涵听得真切,“成败在此一举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重锤敲在戚睿涵的心上。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脑海中,昨夜的激烈争论、利益交换、最终妥协的场景再次翻涌起来。马士英的圆滑与算计,史可法的刚直与忧愤,还有那个被从深宫暖阁中“请”出来、吓得几乎魂不附体的弘光皇帝朱由崧……那一张张面孔,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光怪陆离。更远处,是舟山科技馆那匪夷所思的时空扭曲,是穿越初至山海关的茫然与惊悸,是北京城破后的混乱与悲歌,是南下途中目睹的民生凋敝与山河破碎……历史的洪流原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那个已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在经历了无数的挣扎、冒险与近乎赌博的尝试后,似乎真的用他那微弱的翅膀,扇动了一丝改变命运的风暴。
“百官入朝——”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那特有的、如同金属刮擦般尖细又带着奇异悠长的唱喏声,猛地划破了黎明最后的宁静,也打断了戚睿涵纷乱的思绪。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穿透雾气,回荡在宫墙之间。
宫门彻底洞开。文武百官们立刻收敛了所有的私语,整理衣冠,按照严格的品阶次序,迈着或沉稳、或急促、或迟疑的步伐,鱼贯而入。沉重的官靴踏在湿滑的御道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压抑的声响。他们穿过一道道深邃的门洞,身影在明暗交替中闪烁,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奉天殿。
奉天殿在渐亮的晨曦中显露出它巍峨的身姿。重檐庑殿顶,覆盖着耀眼的明黄色琉璃瓦,虽历经风雨,依旧在朦胧天光中散发着不容逼视的皇家气派。殿宇四周的汉白玉栏杆雕刻精细,殿内数人合抱的鎏金蟠龙柱如同巨人的臂膀,支撑起高远而幽深的穹顶。蟠龙张牙舞爪,龙睛以宝石镶嵌,在殿内尚未完全点燃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仿佛在凝视着下方即将上演的这出关乎国运的大戏。殿内两侧,身着鲜明盔甲、手持金瓜斧钺的侍卫如同铜浇铁铸般肃立,面无表情,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存在,使得整个大殿的气氛更加庄严肃穆,甚至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当弘光皇帝朱由崧在内侍宦官们的簇拥下,步履略显虚浮地登上那高高在上的九龙宝座时,丹陛下不少细心的大臣都不由得心中一凛。陛下的状态明显异于往常。他那原本因沉溺酒色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不正常的惨白,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黑晕。
往日里那份对朝政漫不经心、甚至带着几分昏聩的慵懒,被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从眼神深处渗出的惊惶与疲惫所取代。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的姿势显得异常僵硬,似乎那铺着明黄锦缎的座位布满了针毡。他的目光扫过丹陛下黑压压的臣工们时,不再是惯常的游离,而是带着一丝快速闪躲的慌乱,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龙椅冰凉光滑的扶手。
例行公事、却依旧声震屋瓦的山呼万岁之后,奉天殿内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进入朝议程序,反而陷入了一种极其反常的、令人心悸的沉默。朱由崧没有立刻示意何继恩宣布“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等待某种指令。这异样的停顿,让下方百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些人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
终于,在令人难堪的漫长等待后,朱由崧似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或者说,被迫执行了他必须完成的步骤。他抬起眼,目光有些游离,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滞涩,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缓缓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众卿平身。今日……朕有重大国策,需昭告天下。”
这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重大国策?联想到昨夜的风声,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涌上了不祥的预感。吏部尚书张慎言、都御史刘宗周等一批素来对“联虏平寇”之策心存疑虑,或风闻宫变的大臣,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原本微躬的脊背,凝神屏息,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
朱由崧的视线转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微微颔首。何继恩上前一步,动作沉稳地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绢帛圣旨。他深吸一口气,用他那训练有素、不带太多个人感情色彩却极具穿透力的尖锐嗓音,朗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建虏窃据辽东,僭号称尊,屡犯我边陲,屠戮我百姓,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其狼子野心,非止觊觎河套,实欲吞我华夏神器,亡我文明衣冠。今虏酋多尔衮,更显狰狞,扣押天使,要挟疆土,背信弃义,实乃我朝与天下万民之不共戴天之死敌。”
“死敌”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奉天殿上空。此前朝廷的主流舆论一直是“联虏平寇”,将李自成视为首要敌人,而对关外的清廷多有绥靖、幻想。此刻,圣旨中竟用如此严厉、决绝的词语定义双方关系,这简直是颠覆性的转变!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那些原本主张“联虏”最力的官员,如某些与江北四镇关系密切者,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互相交换着惊骇与困惑的眼神。
何继恩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如同冰冷的溪流,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逆闯李自成,虽逼死先帝,罪在不赦,然其部众多为中原饥民,究其本源,亦是朕之子民。且闻其近日已有悔过之意,惩处凶顽,愿效仿当年赤眉、绿林之前事,归附王化。当此社稷危亡,胡尘嚣嚣之际,朕承天命,顺民心,决意廓清迷雾,更定国策。”
他略微提高了音调,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即日起,废除‘联虏平寇’之谬策。诏谕李自成、张献忠等,若能洗心革面,共御外侮,前罪可酌情宽宥。擢升李自成部为大明虎贲军第八路军,张献忠部为大明四川都司新编第四军,受南京兵部节制调遣,协同作战,共击建虏!”
“哗——”殿内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如同冰面破裂,沸水翻滚,瞬间炸开了锅!官员们再也顾不得严格的朝仪,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声由小变大,汇聚成一片混乱的声浪。惊讶、愤怒、困惑、难以置信,乃至一些年轻官员眼中一闪而过的、隐晦的赞同与激动,各种情绪在人群中激烈地碰撞、交织。
“这……这简直是与虎谋皮!荒谬,荒谬至极!”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猛地响起,压过了部分嘈杂。只见东阁大学士王铎,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此刻气得面色通红,浑身发抖,他踉跄着出列,重重跪倒在金砖地面上,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李闯乃逼死先帝之元凶,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建虏不过边陲癣疾,疥癣之患耳。岂能因边陲之患而纵容弑君之巨恶?此策颠倒黑白,亲痛仇快,万万不可啊陛下。老臣……老臣泣血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说罢,他以头触地,咚咚作响。
“王阁老此言差矣。”早已准备好的史可法一步踏出,声如洪钟,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岳,面容肃穆,目光如电,直视王铎,“建虏岂是疥癣之患?分明是亡国灭种之心腹大患。虏骑凶残暴虐,所过之处,城垣为墟,百姓为齑粉,辽东、济南之惨状,犹在眼前。其志不在土地金银,而在绝我汉家血脉,毁我千年文明道统。李自成虽恶,究其根本,仍是流寇内乱,尚知华夷之辨,未行剃发易服之暴政。且陛下圣旨已言明,此乃权宜之计,特事特办。待驱除鞑虏,重整河山之后,顺西诸部之功过,自有朝廷公论,史笔如铁!”
史可法的话语,充满了家国天下的悲愤与清醒,带着凛然正气,一下子镇住了部分喧哗。
紧接着,马士英也慢悠悠地出列,他的表情与史可法的慷慨激昂形成鲜明对比,更多了几分沉稳与深沉的算计。他先是不慌不忙地对御座上的朱由崧躬身行了一礼,姿态从容,然后才环视众人,目光尤其在那些面露犹豫和惊恐的官员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道:“史阁部所言,句句肺腑,皆是老成谋国之见。陛下圣明烛照,高瞻远瞩,早已洞悉虏情之危殆,远超流寇之祸。昨日,虏酋多尔衮遣使送来国书,诸位可知书中是何等狂妄言辞?”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那多尔衮,竟扣押大明使臣左懋第大人,欲与我朝划江而治,以北疆尽归其所有为条件,方可暂息刀兵。此非盟好,实乃最后通牒。其吞并天下之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马士英的声音陡然转厉,“若我等再执迷于‘联虏’之虚妄,对虏酋心存幻想,无异于开门揖盗,自毁长城。届时,江南锦绣之地,我等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祖宗坟茔,皆休矣。陛下今日之决断,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为了保全大明社稷,保全江南亿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
他顿了顿,语气又转为一种带着现实压力的诱导:“况且,诸位细想,将李、张等部收编为朝廷官军,赐予名号,使其名正言顺,既可极大增强我军实力,充实前线,又可消弭内部纷争,集中全国之力以对外虏。此乃化害为利,变废为宝,一举两得之上上策。莫非……诸位真的以为,单凭我江南一隅之力,凭借目前这些兵马钱粮,足以抗衡那如狼似虎、弓马娴熟的八旗铁骑吗?若能,则王阁老所言不虚;若不能,则陛下此策,便是唯一生路!”
最后这一问,如同冰冷的匕首,直指核心,带着赤裸裸的现实考量。许多原本还想借着“君父之仇”反对的官员,顿时哑口无言。他们可以不顾及远在北京的崇祯帝的仇恨,却不能不考虑近在眼前的、自身和家族在清军铁蹄下的命运。南京城内那些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官绅、商贾、士子,他们所描述的清军屠城掠地、烧杀奸淫的惨状,早已不是秘密,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马士英的话,将他们从道德高地的争执,一下子拉回了残酷的生存现实。
这时,御座上的朱由崧,似乎被这激烈的朝堂辩论刺激,或者说,在史、马二人一正一奇、一刚一柔的配合下,他不得不按照既定的剧本,做出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推动。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声音虽然依旧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强行注入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色彩:
“朕意已决,非止于此——”
他再次看向何继恩。何继恩心领神会,展开圣旨的后半部分,用更加高亢的声音继续宣读:
“……着令鲁王、唐王、桂王等宗室,及各地方督抚、总兵,即刻起,与顺、西两部罢兵言和,缔结盟约,建立……建立抗清之汉家社稷统一战线。”
“统一战线”这个充满现代气息、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的词汇,从明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口中读出,让许多官员愣了一下,但结合上下文,其含义不言自明——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共同抗清。这正是戚睿涵在昨夜与史、马等人争论时,力主加入的核心概念。他深知,没有广泛的政治动员和相对统一的指挥架构,松散的利益联盟是无法对抗高度组织化的清军的。
何继恩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森然的杀气,回荡在梁柱之间:“……自今日起,上至君王,下至黎庶,凡我汉家儿女,皆有抗清守土之责。文武百官,需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违令者,通虏者,皆以叛国论处,格杀勿论!”
“钦此——!”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了每一位官员的心脏。整个奉天殿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先前所有的议论、争执、惊疑,仿佛瞬间被冻结。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雾气的束缚,透过高窗上的棂纸,照射进大殿,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一条条明亮而斑驳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微尘浮沉舞动,却寂静无声。
王铎张了张嘴,枯瘦的手指指向御座,还想做最后的抗争,但当他看到龙椅上那位虽然面色惨白如纸、眼神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与决绝的皇帝,再看看一旁态度鲜明、立场坚定的史可法和马士英,以及殿门外那些不知何时增多、身着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眼神冷冽的锦衣卫力士时,他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臂,发出一声悠长、沉重、充满了无尽悲凉与无奈的叹息,深深地伏下身子,不再言语。
这沉默,便是默认,便是屈服。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环视鸦雀无声的丹陛之下,用尽气力,尖声高呼:“众臣领旨——!”
以史可法、马士英为首,文武百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被狂风骤然吹倒的麦浪。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些许虔诚,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被时势与强权裹挟的沉重: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出奉天殿,在层层叠叠的宫阙殿宇间回荡,惊起了栖息在飞檐斗拱上的无数鸟雀,扑棱棱地振翅飞起,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中盘旋片刻,继而消失在远方。
站在殿柱巨大阴影里的戚睿涵,看着眼前这历史性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成就感同时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成功了,至少是取得了阶段性的、关键性的成功。
一个在原本历史上绝无可能出现的、由南明弘光朝廷正式宣告建立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在这个时空的崇祯十七年(1644年),在他这个穿越者的不懈推动下,终于艰难地、扭曲地诞生了。这意味着,历史已经彻底偏离了它原有的、悲壮的轨道。北方的李自成大军不必再两面受敌,可以集中力量应对南下的清军;南明的有限力量,也不会再被内耗和无谓的“联虏”幻想所削弱、分化;整个汉民族的力量,至少在法理上和表面上,将被整合起来,共同面对关外那个最凶恶、最危险的敌人。
他感到一只微凉而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是董小倩。她不知何时靠得更近,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欣慰与如释重负的光芒,低声道:“元芝,我们……我们真的做到了。”
戚睿涵重重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狂喜之余,更深沉的忧虑也随之浮现。他想到了留在现代的白诗悦和袁薇,想到了同样穿越却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李大坤和张晓宇,他们是否也在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经历着各自的艰险与磨难?眼前的成功,如同黑暗中的一束火把,照亮了前路,却并不能完全驱散他内心深处的牵挂与隐忧。这条被改变的历史之路,前方依旧布满了荆棘与未知的陷阱。
几乎就在南京奉天殿内尘埃落定的同时,千里之外的福建福州,唐王府邸。
相比于南京皇城的庄严肃穆,唐王府更显一种地方藩镇的务实与紧张。府邸坐落在福州城内地势较高之处,借用了前朝衙署的基础扩建而成,虽不及南京皇宫恢弘,却也庭院深深,楼阁相连,自有一番气象。
此刻,在王府的正厅“承运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唐王朱聿键端坐在主位之上,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略高,下颌线条分明,眉宇间凝聚着一股不同于弘光皇帝朱由崧的刚毅果决之气,眼神锐利而深沉。他并未穿着正式的亲王袍服,只是一身藏蓝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下方,左右分坐着几位闽浙地区的核心人物。左手边第一位,是南安伯郑芝龙,他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穿着锦袍,外罩一件半旧的软甲,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一副海商兼军阀的豪强派头。他看似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摸着下巴上浓密卷曲的短须,一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着,似在养神,又似在盘算,偶尔开阖间,闪动着锐利的光芒。与他相对而坐的,是礼部侍郎黄道周,他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穿着朴素的儒生袍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袖上的褶皱,眼神中充满了忧国忧民的焦虑。此外,还有几位福建本地的文武官员,皆屏息凝神,等待着主位上的唐王发话。
一名身上带着尘土、脸色因长途奔驰而显得疲惫不堪的信使,正跪在堂下中央,用略带沙哑和急促的语调,一字不落地汇报着刚刚从南京通过快马加鞭、接力传递而来的惊天消息——马士英、史可法疑似发动宫闱之变,软禁了弘光皇帝,逼迫其下诏废除“联虏平寇”之国策,转而“联顺抗清”,并建立了所谓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
当信使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承运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落针可闻。只有众人或粗重、或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堂外隐约传来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良久,朱聿键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蕴藏着巨大的波澜:“南京之事,已然明了。诸位……如何看待?但说无妨。”
郑芝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呵呵一笑,声音洪亮,带着闽南口音和长期海上生涯养成的爽直与踏实:“殿下,依卑职看,南京城里那位陛下,龙椅怕是坐得不太安稳喽。马瑶草和史道邻这两个人,一个滑头,一个倔驴,能凑到一块干出这等事,怕是真被北边的鞑子逼到墙角了。”他挪动了一下雄壮的身躯,使得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这步棋,虽然走得凶险,像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赌桌,却也未必全是昏招、臭棋。”他站起身,走到厅堂中间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沿海舆图旁,伸出粗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北方广袤的区域。
“建虏是什么德行?我们在海上跑船的,南来北往,消息灵通,听得太多了。屠城、掠民、强迫剃发,易我汉家衣冠,那是要断我们汉人的根,绝我们祖宗传承的脉。”他的话语粗粝而直接,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李自成再混账,他进了北京城,也没逼着全城的百姓都跟他一样扎上头巾、穿上号衣吧?说到底,关起门来,肉烂在锅里,还是我们汉人自己的事情。可建虏不一样,他们是外来之敌,是要亡我种族的!”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朱聿键脸上,语气变得更具算计性:“如今朝廷……嗯,南京那边,既然已经下了明旨,要联合顺、西,共抗建虏。咱们若是不遵,那就是抗旨不尊,首先在道义上就落了下风,给了马士英、史可法他们整治我们的口实。可若是咱们遵了,”他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咱们的水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北上协防长江口,控制沿海航道,甚至……可以向南京朝廷,多要些粮饷、器械,名正言顺地扩充咱们自家的实力。这茫茫大海,通往倭国、琉球、南洋的航线,终究还是咱们郑家说了算。至于陆上的厮杀,且让他们——南京的兵、江北的镇、还有北边的闯营——先去跟八旗铁骑拼个你死我活。咱们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
他的话语,赤裸裸地展现了地方实力派军阀的生存逻辑和扩张欲望,核心是维护和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然而,在“华夷之辨”的民族大义面前,他这种基于利益的算计,恰好与“抗清”的总体目标暂时达成了一致。
郑芝龙话音刚落,黄道周便站了起来。他是一位学问渊博、品行高洁、被士林尊为泰山北斗的大儒,与郑芝龙的视角截然不同。他先是对着主位上的朱聿键深深一揖,姿态端正,语气沉痛而带着金石之音:
“殿下,郑将军方才所言,虽多是从利害得失出发,然细思之,亦不无道理,切中时弊。”他先肯定了郑芝龙话语中的合理成分,随即语调转为激昂,“然,道周今日所言,非为利害,乃为大义。建虏,确为虎狼之师,嗜杀成性,其残暴酷烈,非以往任何边患可比。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其初兴或也劫掠,然未有如建虏这般,志不在土地金银,而在亡我种族,毁我衣冠文物,变我华夏为夷狄之巢穴。此乃春秋所言‘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之危局,千钧一发,存亡续绝,就在今日。”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屋顶,直视苍穹:“李自成、张献忠辈,虽为国贼,犯上作乱,逼死先帝,罪无可绾。然究其本质,仍是流寇内患,是朝廷失政、民不聊生所结之苦果。内患或可缓图,施以仁政,徐徐化解。而外侮则如烈焰焚眉,瞬息便可吞噬一切。昔日西晋有八王之乱,内部倾轧不休,终致五胡乱华之祸,神州陆沉,衣冠南渡,血泪斑斑,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他转向南京方向,拱手道:“如今,陛下既已下旨,昭告天下,建立抗虏之盟。无论南京宫中具体情形如何,此诏书一出,便是凝聚天下人心,汇聚抗虏力量之举。有大顺军在北方屏藩,直面虏锋,于我大明实为喘息之机,重整之机。臣以为,我唐藩当率先遵奉明诏,号召闽浙士民,同仇敌忾,誓死抗清。此非为马士英,非为史可法,非为南京朝廷,乃为天下苍生免于涂炭,为我华夏文明之血脉得以延续,为孔孟之道统不致断绝!”
黄道周的话语,充满了儒家士大夫的凛然气节、历史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与郑芝龙的现实考量相互补充、印证,共同将问题的核心提升到了民族存亡的高度,强烈地指向了同一个行动方向——遵从诏令,联合抗清。
朱聿键端坐在主位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面容沉静,眼神深邃,仔细地聆听着两位重臣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陈述。他并非庸碌无为之辈,自幼经历坎坷,被囚禁多年,深知政治斗争的残酷与现实的复杂,也有着光复社稷的抱负和见识。他深知黄道周所言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义所在,是凝聚人心、号召天下的旗帜;也明白郑芝龙的盘算代表着闽浙地区最实际的力量走向和生存策略。南京的剧变固然令人震惊,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但“联顺抗清”的策略,在当前华夏民族面临空前外侮的危局下,或许是唯一可能凝聚力量、扭转乾坤的机会。至少,它避免了汉人各个政权和武装力量在最虚弱的时候继续自相残杀,让最凶恶的敌人坐收渔翁之利。
堂下的其他官员,也纷纷低声议论起来,但从他们的表情和只言片语可以看出,大多数人,无论是出于民族大义,还是出于对清军的恐惧,亦或是跟随郑、黄二人的立场,内心都已倾向于接受南京的诏令。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移动着光影。朱聿键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位臣属的脸,看到了坚定,看到了忧虑,也看到了期待。
终于,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霍然起身!他清癯的脸上涌现出一股决然的神采,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用带着闽地口音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宣布:
“好,就依二位所言。”
他大步走到堂前,昂首而立,身形虽不魁梧,却自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概:“虏骑肆虐,神州蒙尘,凡我汉家儿女,岂能坐视?南京诏书,顺应天命,契合民心。我唐王朱聿键,谨代表唐藩一系众军,在此郑重声明,谨遵陛下诏令。”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高亢激昂:“即刻起,派出使者,与浙东鲁监国所部、乃至湖广何腾蛟等处联络,阐明大义,罢兵息争,共御外侮、传檄八闽,晓谕天下:我朱聿键,与福建全体军民,上下一心,誓与建虏周旋到底,卫我汉家山河,保我文明衣冠。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殿下英明!”以郑芝龙、黄道周为首,堂下所有官员、将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朱聿键的命令被迅速而有效地传递下去。整个福州城,乃至整个福建的抗清力量,开始因为这来自南京的一纸惊世骇俗的诏书,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动员、整合起来。郑芝龙的水师开始检修战舰,囤积物资;各地的卫所军队开始加强操练;士绅百姓也在“抗清保家”的号召下被发动起来。
信息,像插上了翅膀,以南京和福州为中心,向着更广阔、更复杂的地域辐射开去。前往湖广寻找桂王朱由榔的使者,前往浙东联络鲁王朱以海的使者,以及更早派出的、北上寻找大顺军残余力量、西进联系四川大西军的使者,都正在或即将在路上,肩负着沟通、协调、建立那个前所未有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的艰巨使命。
一张无形而庞大、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和内部矛盾的网络,一个在原本历史上从未真正有效形成过的、松散的“抗清联合阵线”,正在这个被戚睿涵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所扰动的时空里,伴随着无数的疑虑、算计、妥协与希望,艰难而缓慢地编织、成型。
历史的河流,在这里狠狠地撞上了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汹涌的河水咆哮着,奔腾着,冲向了另一条完全未知的、迷雾重重的河道。未来是吉是凶,是力挽狂澜于既倒,还是最终依旧走向不可避免的沉沦?是存是亡?无人能够预料。但至少在这一刻,在南京奉天殿那沉重的山呼万岁声中,在福州唐王府那决然的誓言里,一颗包含着微弱却顽强生机的希望种子,已经被播撒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
朝会终于在一片诡异而复杂的气氛中散去。文武百官怀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或是壮志将酬的激动、亦或是前途未卜的茫然,心思各异地退出奉天殿。阳光此刻已变得有些刺眼,将宫殿的阴影拉得斜长。
戚睿涵和董小倩跟在史可法与马士英身后,随着人流走出宫门。骤然从大殿内庄严肃穆、压抑紧绷的氛围中脱离,来到宫外相对开阔的广场,感受着南京城内已然苏醒的、熙熙攘攘的生活气息——小贩清脆的叫卖声,车马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行人嘈杂的交谈声,甚至远处秦淮河上隐约传来的船歌——戚睿涵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这古老的城市,这万千的生灵,他们的命运,似乎就在刚才,在那座森严的大殿里,被悄然拨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南京夏日潮湿的空气,包裹了他,渗入骨髓。
“元芝,”史可法走到他身边,这位一向以刚毅示人的兵部尚书,此刻眉宇间虽然舒展了些许,但深锁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他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充满了期许,“陛下诏书已下,昭告天下,大局……算是初定了。此番能力挽狂澜,扭转朝廷荒谬之国策,你,居功至伟。”
戚睿涵连忙躬身:“史大人过誉了,晚辈人微言轻,不过是因缘际会,陈述利害罢了。若非史大人与马阁老深明大义,勇于任事,纵有千般道理,也无济于事。”他这话说得诚恳,也带着对这两位明末重臣复杂性格的认知。
史可法摇了摇头,叹道:“非也。若非你携闯王书信,洞悉虏情之危殆远超内耗,并以‘统一战线’之策统筹全局,老夫……或许仍囿于君父之仇的桎梏,难以跳出窠臼。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胆魄,实属难得。”他话锋一转,神色重新变得凝重,“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是留在南京,还是……”
戚睿涵望向北方,那是李自成大军活动区域的方向,也是未来抗清战争最激烈的前线。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史大人,南京之事既已底定,晚辈想尽快返回北方,向李将军复命,告知他南京朝廷的决策,稳固联盟。同时……”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也要继续寻找我失散的那几位同伴。他们下落不明,我心中始终难安。”
这时,马士英也踱着方步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混合着真诚与虚伪的欣赏笑容,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另一边肩膀,力道不小:“戚公子何必过谦?年少有为,胆识过人,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朝廷倚重之才。回去向闯王复命,自是应当,合情合理。不过……”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政客特有的叮嘱意味,“若是见到李将军,还需多多美言,务必阐明我南京朝廷联合之诚意,绝非权宜之计,乃是真心实意,共御外侮。日后,南北相隔,消息往来,政策协调,诸多事宜,恐怕还需多多倚重公子居中联络沟通啊。”
戚睿涵心中明镜似的,知道马士英这是在为未来可能的政治交易和势力扩张铺垫,他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马阁老言重了。沟通南北,共抗强虏,乃是为天下苍生,亦是晚辈分内之事,自当竭尽全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已经深深地、无法自拔地卷入了这个时代最核心、最激烈、也最危险的政治军事漩涡之中。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故纸堆和网络上凭吊历史、空谈理想的大学生戚睿涵,而是真真切切地成了影响甚至改变历史进程的一个活生生的变量。前路漫漫,吉凶未卜,暗流汹涌,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由自己亲手参与开辟的、布满荆棘与希望的未知道路,坚定地走下去。
董小倩始终默默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他最坚实的影子。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那眼神中,除了最初的欣赏与信任,似乎还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更加深沉的东西——一种决定与他共同面对未来一切风雨、荣辱与共的坚定,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
南京城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洁白的云絮悠然飘过,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大地,给这座古老的帝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但这平静而灿烂的表象之下,一场关乎整个华夏民族命运的巨大风暴,已经随着那道惊世诏书的颁布,正式拉开了序幕,正在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酝酿、积聚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
而他们,这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正是这风暴眼中,奋力搏击、试图驾驭风浪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