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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发令如同一道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关外的冰雪与血腥气,迅速刮遍了清军控制下的北直隶大地。这风,不仅吹皱了永定河的春水,更吹散了无数人家屋顶上最后一缕温暖的炊烟。诏令一下,原本就因圈地、投充、逃人法等政策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市井乡村,更是被一层浓厚得化不开的恐惧所笼罩,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戚睿涵和董小倩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黑白道袍,行走在京城通往郊外的尘土小道上。道袍下摆已然沾染了泥泞,如同他们此刻沉郁的心情。他们刻意避开了商旅往来、兵丁巡逻的主干道,选择穿行于那些更为偏僻、曲折,却也更能窥见真实民情、感受时代脉搏的街巷之间。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许多村庄十室九空,残破的土墙上还残留着战火的焦黑痕迹。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也都是行色匆匆,眼神躲闪,如同惊弓之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连往日里最是喧闹、充满生机的集市,此刻也显得异样沉闷。摊位稀稀拉拉,只有零星的叫卖声,有气无力,仿佛生怕声音大了,就会招来什么不测之祸。一些店铺甚至关门歇业,门板上贴着官府的告示,内容无外乎是剃发、易服、严惩“逆党”的严苛律令。

“玄英子,你看。”戚睿涵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个街口。

那里,原本是百姓聚集交换物资的小小空地,此刻却俨然成了一处森然的关卡。一面三角形的小旗插在土堆上,白底黑字,赫然写着“奉旨剃发”四个大字,那白色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黑色则如无底深渊,透着一股吸人魂魄的邪气。旗帜在无风的空气中颓然垂着,像一条僵死的毒蛇。旁边还有两面矩形长旗,迎风微微展开,分别写着“留发不留头”和“留头不留发”,字迹狰狞,透出铁与血的冷酷。旗杆下,五六名穿着深色号衣、腰佩顺刀的清兵,以及几个挎着木质剃头挑子、面露凶悍之色的“剃头士”,正虎视眈眈地设卡盘查。旁边已经围拢了一些被驱赶来的百姓,大多面带惶恐,眼神麻木或躲闪,如同待宰的羔羊。

一个看似读书人模样的青年,穿着浆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澜衫,在一群瑟缩的百姓中显得格外突出。他梗着脖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悲愤,试图与那些兵士理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乃圣人之训,华夏之礼。尔等焉能……焉能强行剃发,毁我衣冠,悖逆人伦?”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引来更多窥探的目光,但那目光中多是怜悯与恐惧。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名领头的清兵小头目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动作粗鲁,像是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旁边一名面目凶悍、膀大腰圆的剃头士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明晃晃的剃刀虚劈一下,厉声打断:“啰嗦什么酸文,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他指着那两面长旗,“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上头有令,十日之内,一律剃发结辫,抗命者,斩立决!”

那“斩立决”三字,如同冰锥,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那王秀才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拳头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般的激烈挣扎。对死亡的恐惧是本能,但对自幼浸染的华夏衣冠、孔孟之道的执着,似乎在这一刻压过了一切。他猛地一甩袖子,宽大的袍袖划过一个绝望的弧线,悲声长吟:“头可断,发型不可乱!吾乃孔圣人门生,岂能屈从于鞑虏之……”

“咔嚓”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阴霾天空中突然炸裂的闪电,骤然闪过!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声音戛然而止。

戚睿涵和董小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们距离事发地点并不算近,约有二三十步,但那利刃斩断颈椎骨的令人牙酸的闷响,以及随后重物倒地的“噗通”声,却仿佛就在他们耳边响起,清晰地、残酷地凿击着他们的耳膜。伴随着的,是周围百姓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短促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一颗头颅,带着惊愕、激愤与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无头的尸身晃了晃,脖颈处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随即软软地扑倒在地,温热的血液迅速汩汩涌出,浸润、染红了身下干涸的黄土,形成一滩不断扩大、触目惊心的暗红。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在低声劝解的那位路人,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连连后退,最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裆处迅速湿了一片。其他等待剃发的百姓更是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小的妇女已经双眼翻白,直接晕厥过去,被家人死死扶住才没倒下。男人们也大多双腿发抖,牙齿打颤,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尿骚味和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的怪味。

“看到了吗?这就是抗命的下场!”那动手的清兵,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染血的腰刀在王秀才的尸体上随意蹭了蹭,抹去大部分血迹,然后恶狠狠地扫视着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如同破锣,“下一个,都给老子麻利点!”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再无人敢有丝毫异议。求生的本能压垮了一切尊严与坚持。人们默默地、机械地排着队,如同走向屠宰场的牲口,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一刀。剃刀刮过头皮的声音“沙沙”作响,单调而刺耳,伴随着偶尔无法抑制的、被强行压抑住的啜泣,以及头发簌簌落地的声音。

然而,血腥的示范并未就此停止,残酷的标准远超普通人的想象。

紧接着上前的是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皮肤黝黑的农民。他显然已经按照要求剃了发,脑后垂着一根细小的辫子。但或许是因为极度紧张,身体不停颤抖,又或许是因为负责给他剃头的那个剃头士手艺粗糙、漫不经心,他脑后的辫子细小枯黄,勉强符合所谓的“金钱鼠尾”形态,但四周新剃的头皮上,竟还残留着些许发茬,未能刮得彻底光亮,摸上去有些扎手。

一名监工的清兵走上前,脸上带着挑剔和不耐烦。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毫不客气地在那农民头上一摸,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大胆刁民,竟敢敷衍了事,剃而不净?是不是心里还念着故明,存着悖逆之心?”

那农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土石地面上,发出“咚咚”闷响,带着哭腔嘶喊:“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小的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不敢不敢啊!是……是剃头的大爷他……他刮得急……”

他试图辩解,将责任推给剃头士,但这在绝对的暴力面前毫无意义。

“哼,还敢狡辩!”那清兵根本不听他废话,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心口。农民惨叫一声,向后翻倒。旁边另一名兵士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手起刀落,又是一道迅疾的刀光。

第二颗人头落地,无头的脖颈处鲜血狂喷,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人群中的啜泣声更大了,却无人敢放声。

然后又轮到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农民。他头顶前半部分剃得还算干净,泛着青光,可后面的辫子却明显比前一个粗了不少,更接近传统汉人发髻改梳的样子,而非严格规定的“金钱鼠尾”。而且他身上穿的,仍旧是汉人传统的交领右衽短衣。几个清兵互相使了个眼色,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拉住他羸弱颤抖的双臂,像拖拽牲口一样,硬生生将他拽到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用于“执法”的木台上。

“冤枉啊,军爷饶命!”那农民吓得涕泪横流,哭爹喊娘地叫喊,声音凄厉,“小的实在不知金钱鼠尾的正确款式啊。当时村里的剃头师傅就这么给我剃的,小的绝无二心,真的不知啊!”

“少废话!”那小头目清兵厉声呵斥,声音盖过了他的哭求,“金钱鼠尾的规制,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图画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刁民,分明是阳奉阴违,心存故明,抗旨不遵。斩了!”

刽子手面无表情,似乎只是在进行一项日常工作,手起刀落——第三颗带着强烈不甘、困惑与绝望眼神的人头,滚落在木台上,又掉落到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第四个被检查的是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看起来家境不错的商人。他的头发剃得极为干净,头皮青光闪耀,那根细小的辫子也梳得油光水滑,显然是为了过关,花费了不少银钱打点手艺好的剃头士。那检查的清兵仔细摸了摸他的头皮,又拽了拽他的辫子,点了点头。商人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讨好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正准备说几句感谢的场面话。然而,那清兵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落在了他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常见的明式直身,宽袍大袖,而非满人窄袖紧身的袍褂。

“发式对了,衣服呢?”清兵冷冷地问,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商人一愣,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急忙解释道:“军……军爷明鉴,小……小人刚从南边进货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来得及置办新衣……这就去,这就去成衣铺子买,马上换,马上换。”他一边说,一边从袖袋里摸索着,似乎想掏出些银钱来疏通。

“易服与剃发,同等大事。圣旨煌煌,岂容尔等拖延?尔等汉人,冥顽不灵,惯会投机取巧。”那清兵眼中凶光一闪,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厉喝道,“杀了!”

刀光再起,那商人脸上的讨好笑容甚至还未完全散去,惊愕和恐惧才刚刚浮现,视野便已天旋地转。第四具尸体,伴随着飞溅的珠宝和碎银,倒在了血泊之中。

短短片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四条鲜活的人命,就以各种荒诞而残酷的理由,在戚睿涵和董小倩的眼前被轻易剥夺。理由或许是发型不标准,或许是衣服未换,或许仅仅是顶撞了一句。生命在这里,卑贱得不如草芥。

戚睿涵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他强行运气,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喉而出的呕吐感。他虽然来自后世,熟知这段历史,知道剃发令的残酷,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烈,但文字记载的冰冷与抽象,远不及亲眼目睹这血淋淋的、毫无人性的场面来得震撼与窒息。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才能让他保持清醒,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源自现代人灵魂的怒吼与质问。

这就是野蛮对文明的践踏,这就是用屠刀推行的“统一”。

董小倩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她虽出身武林,练就一身武艺,见识过江湖厮杀,但何曾见过如此系统性的、针对平民的、理由如此荒诞的屠杀?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赤裸裸的恐怖统治,是种族与文化灭绝的前奏。

她下意识地靠近了戚睿涵一步,右手微微颤抖,似乎想要去摸藏在宽大道袍下的短剑,但被戚睿涵用严厉的眼神及时制止。在这里,任何一点异动,哪怕只是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们肩负的使命,不容他们在此刻凭血气之勇行事。

两人沉默地看着那面在微风中似乎轻轻晃动的“奉旨剃发”旗帜,只觉得那白色是如此刺眼,那黑色是如此深邃,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周围的百姓们,在极度的恐惧和连续的刺激下,似乎已经变得麻木,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默默地、顺从地承受着这一切。街角只剩下剃刀刮过头皮的“沙沙”声,以及清兵偶尔响起的、不耐烦的呵斥声,衬得这片天地愈发死气沉沉,如同鬼域。

他们不敢久留,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与不适,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了这片血腥之地。心情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

穿过几条更加破败、行人稀少的街巷,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时代的残酷无所不在,他们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京城着名的刑场——菜市口。这里历来是行刑之所,空气中似乎常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洗刷不净的血腥气和腐败气。今日,这里的气氛更是肃杀到了极点。

刑场周围已经被大队手持长矛、腰胯顺刀的清兵团团围住,戒备森严,水泄不通。旌旗招展,上面绣着狰狞的兽纹和满洲文字。

中间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跪着二三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上至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者,下至懵懂无知、尚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幼童,皆被粗糙的绳索捆绑,串成一串,如同待售的货物。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彻底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些女眷披头散发,低声啜泣着,声音嘶哑而绝望;孩子们则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又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这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一名穿着肮脏囚服,但依稀能看出曾经是官袍样式的中年男子跪在最前面。他头发散乱,那根象征着屈辱的金钱鼠尾辫子也被粗暴地散开。他身上带着沉重的木枷,脚上拴着铁链,背脊却异样地挺得笔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悲愤、不甘与某种决然神情,目光遥望着紫禁城的方向。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被驱赶来的围观人群,但无人敢大声喧哗,交头接耳也是极低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与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戚睿涵心中揪紧,拉住一个站在外围,面带不忍与悲戚之色的老者,低声询问道:“无量天尊。老人家,敢问这……这许多人,所犯何事?为何要株连如此之众?连妇孺也不放过?”

那老者看了看戚睿涵和董小倩的道士打扮,似乎觉得方外之人或许能少些忌讳,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泛着泪光,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两位道长是方外之人,有所不知啊。造孽,真是造孽啊。那位是前明的翰林学士,马博文马大人。唉,是个好官,清官啊,听说家里穷得只有四面墙,却一心为民请命。他……他前几日不知为何,竟然上书朝廷,说什么……说关外龙兴之地,地广人稀,闲置可惜,请求朝廷撤销柳条边,解禁东北,让中原无地流民可出关垦荒,以解民困,充盈国库……”

戚睿涵心中一动,柳条边,这是清朝为维护满洲贵族在关外的特权和经济利益,禁止汉人进入东北地区垦殖、渔猎、采矿而修筑的封禁篱笆墙。这马博文,竟敢触及这等敏感的核心利益议题?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听上去,似乎是利国利民之策啊?关外黑土地肥沃,若能开垦,可活民无数,何至于此?”戚睿涵故作不解,引导老者说下去。

“利国利民?”老者苦笑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道长,您这话在咱们心里头说说也就罢了。这哪是利国利民,这触犯了满洲勋贵的大忌啊。那关外是他们老祖宗的‘龙兴之地’,是他们退回去射猎享乐的自留地,岂容我们汉人前去染指、开垦?听说马大人的奏折惹怒了摄政王和太后,被定为‘动摇国本,居心叵测’之罪,不仅要斩首示众,还要……诛连九族啊!”

诛连九族,戚睿涵和董小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彻骨寒意。为了维持一族之私利,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祖宗之地”,竟不惜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对付一个提出合理建议的官员,甚至牵连其无辜的亲族、朋友、门生。这是何等的暴政,何等的黑暗!

这时,一名穿着官袍的监斩官在高台上似乎已经验明正身,宣读完了罪状(无非是些“大逆不道”、“结党营私”、“诋毁国策”的罪名),随后,将一支火签令箭猛地掷于地上。

“时辰到,行刑!”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肌肉的刽子手们,端起海碗,喝下一大口烈酒,“噗”地一声,喷在手中雪亮沉重的鬼头刀上。酒水混合着刀锋的寒意,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芒。

跪在前列的马博文,忽然挣扎着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脖颈上青筋暴起,向着那红墙黄瓦的紫禁城方向,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嘶哑却震人心魄的呐喊:

“臣马博文——死不足惜,只恨,恨不能见神州光复,黎民再不受鞑虏之苦——柳条边……柳条边锁不住人心,锁不住煌煌天道啊——!”

他的声音悲壮、苍凉,充满了不甘与控诉,如同受伤的孤狼最后的嗥叫,在寂静得可怕的刑场上空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的心灵。

“噗——”刀光落下,快如闪电,呐喊声戛然而止。

一颗满腔热血、怒目圆睁的头颅,带着不屈的神情,滚落在地,望向那灰蒙蒙、仿佛也在泣血的老天。

紧接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始了。刽子手们面无表情,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手起刀落,熟练而高效。一颗颗头颅被砍下,一腔腔热血如同廉价的泉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染红了刽子手的身体,染红了刑台,将刑场的土地浸染成了黏腻的、暗红色的沼泽。哭喊声、求饶声、绝望的咒骂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这些人类最悲惨的声音短暂地响起,又很快湮灭在利刃破风的呼啸声和头颅落地的闷响中。老人、壮年、妇女、孩童……生命在此刻,连草芥都不如。

戚睿涵猛地闭上了眼睛,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一股酸意直冲喉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稳。这就是历史,这就是被后世某些人轻描淡写称为“民族融合阵痛”的真相。这血淋淋的场面,将成为他永生永世无法磨灭的记忆。董小倩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显示出内心极不平静。她虽练过武,见识过厮杀,但何曾见过如此系统性的、针对无辜老幼的、大规模的屠杀?这已经不是执法,而是赤裸裸的种族灭绝式的恐怖统治,旨在用绝对的恐惧,扼杀所有可能的反抗意识。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粘稠得让人窒息,仿佛伸手就能捞起一把血沫。刑场上一片狼藉,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宛如阿鼻地狱。围观的人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逃离,只剩下一些胆大的,或是一些被强迫来看以儆效尤的官吏士绅,也只是远远望着,脸上写满了恐惧、麻木,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行刑终于结束。清兵们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尸首,像拖拽破麻袋一样,将那些无头的、尚有余温的尸体拖到一旁的牛车上,准备运往乱葬岗。原本跪满了人的空地,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暗红和零星散落的残破衣物、鞋子,以及一些女子头上的木钗。

戚睿涵和董小倩失魂落魄地回到他们暂时落脚的、位于南城一处偏僻胡同里的简陋客栈。客栈招牌歪斜,门庭冷落。房间狭小而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一如他们此刻沉入谷底的心情。两人相对无言,方才目睹的惨状如同最恐怖的噩梦般在脑海中反复上演,那血腥味似乎已经渗透了他们的衣衫,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睿涵……”董小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颤抖,她终究是个女子,面对如此惨状,心灵受到的冲击更为剧烈,“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连孩童……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这……这还有天理吗?”

戚睿涵长长地、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愤怒与恶心都吐出去,却发现只是徒劳,那沉重感依旧牢牢压在心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纸磨过:“这就是我们要对抗的,小倩。你现在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不是李自成取代大明那种内部的权力更迭。这是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制度、伦理的生死搏杀。他们不仅要征服土地,更要征服人心,要用屠刀和恐惧,彻底斩断我们的文化传承,磨灭我们的民族骨气,践踏我们的尊严,让我们世世代代变成他们温顺的、不敢有丝毫反抗念头的奴隶。”

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一条缝隙,仿佛需要新鲜空气来维持呼吸。他看着外面依旧灰暗、压抑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坚定:“历史书上,对于‘剃发易服’,对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往往只是轻描淡写的几行字,甚至刻意模糊。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是多少血泪斑斑,是多少像马博文这样的仁人志士的悲壮牺牲。我们今天所见,不过是这血色浪潮中的一朵浪花,是冰山之一角。真正的黑暗,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董小倩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窗外萧条的街景和偶尔匆匆走过的、面带菜色的行人,她眼中的迷茫和感伤渐渐被一种坚毅所取代。她轻声道:“我明白了。以前听你说起这些,总觉得隔着一层历史的纱幔,虽然愤怒,却不够真切。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知你所言非虚,甚至……现实比言语描述的犹有过之,残酷百倍。我们不能只是看着,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为了这些枉死的冤魂,为了这华夏衣冠,也为了我们来的那个世界的未来。”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右手再次按在了道袍下的短剑剑柄上,这一次,不再是冲动的颤抖,而是一种决意的沉稳。

正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

两人立刻警觉起来,交换了一个眼神。戚睿涵示意董小倩戒备,自己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走到门边,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恭敬却不失沉稳的声音:“玄真子道长,玄英子道长可在?小的是鳌拜鳌大人府上的下人,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送上请柬。”

鳌拜?戚睿涵心中凛然,睡意全无。他们之前只在入京后那次混乱的宫中小朝会上,远远见过这位以勇武过人、性情倨傲、战功赫赫而着称的满洲权贵,位列议政大臣,手握重兵,是如今清廷实际上的核心掌权者之一。双方并未有过任何直接接触。他怎么会突然注意到他们两个看似普通的“道士”,还派人送来请柬?

戚睿涵心中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打开了房门。只见一名穿着藏青色干净利落短褂、腰板挺直、眼神精亮的仆役站在门外,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制作精美、用红纸封套的请柬。

“我家大人素闻两位道长道法高深,学识渊博,尤擅养生炼丹之术,心中甚为仰慕。特于中元节当晚,在府中设下素宴,诚邀两位道长屈尊莅临,讲道说法,探讨长生久视之道,不知二位道长可否赏光?”那仆役说话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显然是鳌拜府上得力且见过世面的心腹之人。

戚睿涵接过请柬,触手是光滑坚韧的纸质。他打开封套,抽出内页一看,果然是鳌拜的亲笔邀请(或是幕僚代笔,但落款是鳌拜的印章),措辞还算客气,约定于三日后的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晚上,过府一叙。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数。鳌拜是清廷核心权贵,地位显赫,若能进入他的府邸,或许能探听到更多清廷高层的动向、军事部署,甚至找到除了策反李成栋父子之外的、更能影响局势的突破口。但同样,这也无疑是深入龙潭虎穴。鳌拜此人性情暴戾,猜忌心重,权力欲极强,稍有不慎,一言一行露出破绽,便是万劫不复之地,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可能付诸东流。

戚睿涵心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方外之人对权贵邀请的淡然与荣幸,对那仆役道:“无量天尊。承蒙鳌大人厚爱,贫道与师妹深感荣幸。鳌大人军务繁忙,竟还记得我等山野之人,实在令人感佩。请回复鳌大人,中元节之夜,贫道二人定当准时赴约。”

那仆役脸上露出职业化的笑容,躬身道:“如此甚好。小人定当回禀大人。届时府上会派车马来接,两位道长静候即可。小人告退。”

送走仆役,轻轻关上房门,戚睿涵脸上的淡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他将那封沉甸甸的请柬放在房间中央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桌上,与董小倩对视。

“鳌拜相邀,是福是祸?”董小倩蹙着秀眉,低声问道。她的手依旧按在短剑上,显露出内心的戒备。

“福祸相依,吉凶难料。”戚睿涵沉吟道,目光锐利,“他权势熏天,是清廷如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若能取得他的些许信任,哪怕是仅仅能偶尔进入他的府邸,对我们打探消息,了解清廷内部派系斗争,甚至未来或许能有机会影响某些决策,都大有裨益。但此人生性多疑,残暴好杀,对汉人尤其警惕。我们须得万分小心,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都不能露出丝毫破绽。要扮演好‘有真才实学、淡泊名利却又对权贵有所求’的修道之人形象。”

董小倩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我晓得。江湖上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的事情我也见过不少。届时我随你同去,我们见机行事,互相照应。”

戚睿涵拿起那封请柬,指尖摩挲着光滑而冰凉的纸质,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后所代表的权力与危险。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勉力穿透厚厚的云层,给灰暗的京城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如同血染般的橘红色。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民间传说,这一日阴气最盛,亡魂返家。鳌拜选择在这个敏感而又充满阴森意味的日子邀请道士讲道,其心思,恐怕绝不简单,绝非仅仅是探讨什么“长生久视之道”那么简单。

他们刚刚亲眼目睹了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心灵的创伤尚未平复,转眼又要踏入权势滔天的满洲权贵府邸,去赴一场暗藏机锋的宴席。这强烈的反差,让戚睿涵感到一阵荒谬和刺骨的寒意。但他知道,这就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是他们选择穿越时空、试图扭转历史走向所必须承担的代价。在这血雨腥风的时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带着血腥的气息。前方的道路,注定更加艰险莫测,而鳌拜的这张请柬,或许就是将他们推向风暴中心的第一步。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座饱经创伤的古城,也将更多的秘密与杀戮,隐藏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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