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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与尘土。在这片属于满洲贵族的城西区域,一座巍峨的府邸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浓重的夜色中显露出森严的轮廓。这便是当朝权臣鳌拜的府邸。

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下,府邸深处一片临时改造的工坊区域,却违背了自然的节律,依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高墙隔绝了内外的声响,只有走近了,才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金属器皿的碰撞声,以及压抑着的、带着恐惧的简短应答。

工坊内部,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一股刺鼻的、混合了硫磺、硝石以及某种更令人喉头发紧、眼角酸涩的奇异臭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仿佛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数十名穿着破旧棉袄的包衣阿哈和面色惶恐的工匠,正围绕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装置忙碌着。这些装置大多由铜、铁和陶土粗糙拼接而成,管道蜿蜒,容器古怪,与现代化学实验器材有几分形似,却又充满了这个时代手工作坊的拙朴与危险。

工坊中央,拄着一支粗陋木拐站立的身影,是这里绝对的主宰——张晓宇。他原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理科大学生,因一场意外,与情敌戚睿涵一同被抛入了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此刻,他身披一件略显宽大的清朝官服(工部员外郎的白鹇补服),官服下摆沾染了不知名的污渍。他的双腿因之前试图逃跑而被清兵残忍打断,虽经接续,却已落下残疾,行动离不开那支磨得光滑的木拐。然而,身体的残损非但没有压垮他,反而像是一瓢泼在内心暗火上的热油,彻底点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所有愤懑、不甘与对力量的极端渴望。

那个有戚睿涵、有袁薇的现代世界,此刻在他心中已然模糊而遥远。在那里,他总觉得才华被埋没,光芒被掩盖,尤其是在各方面都似乎压他一头的戚睿涵面前,以及那个最终选择了戚睿涵的袁薇……这些记忆如今只剩下苦涩与恨意。而在这里,在这十七世纪的大清,他脑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化学、物理、工程学——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他找到了通往权力顶峰的狭窄路径,哪怕这条路径需要以无数人的血肉和白骨铺就,他也义无反顾。

他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扫视着工坊内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疏漏。

“快,东首第三组,冷凝管接好了没有?注意流速,收集瓶务必密封!”他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寒铁摩擦,不带丝毫感情。他正在指导一组工匠用简易的蒸馏装置分离着从西北运来的、散发着恶臭的原油(他称之为“石漆”或“猛火油”)。目标是获取其中较轻的馏分,作为后续反应的溶剂或提纯更危险物质的原料。

这个过程充满了未知的风险,空气中弥漫的易燃蒸汽一旦遇到明火,后果不堪设想。就在两个时辰前,两名负责添火的工匠因操作不当,引燃了泄露的油气,瞬间被火焰吞没,虽被同伴用沙土扑灭,此刻却已是浑身焦黑,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的草席上,无人敢于上前救治,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张晓宇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一片刚从陶罐中取出、还带着余温的淡黄色片状结晶上。

这是他的“杰作”之一——利用浓硝酸(他指挥工匠用绿矾油与硝石反复蒸馏提纯而得,他称之为“王水”或“镪水”)与甲苯(他命人从煤焦油中艰难分离,过程繁琐且产率极低)在一定条件下反应,最终得到的粗制三硝基甲苯(tNt)。他将其命名为“轰天雷”主装药。经过小范围测试,其威力远超这个时代任何已知的黑火药,足以开山裂石,让他看到了改变战争模式的巨大潜力。

然而,更令他内心感到一种扭曲“得意”的,是那些整齐码放在工坊内侧、用浸湿油泥密封罐口的陶罐。那里封装着他视作能够扭转战局、甚至决定国运的“神兵”——“绿气”与“褐气”。

通过一套他自行设计、由数十个电池单元串联而成的简陋电解装置(利用锌皮、铜片与盐水),他成功地、尽管效率极低地从饱和食盐水中制备出了氯气,他命名为“绿气”。那黄绿色的烟雾,带着一股刺鼻的、类似漂白粉混合烂瓜果的甜腻臭味,却蕴含着致命的杀机。而将铜片投入加热的浓硝酸中,则能得到红棕色、具有强烈刺激性和毒性的二氧化氮气体,他称之为“褐气”。这两种气体,被他小心翼翼地冷凝、压缩进特制的厚壁陶罐中,罐内还放置了吸附药液的碎布条以增强挥发效果。

“张大人,”一名身着号衣的戈什哈(护卫)捂着口鼻,快步从工坊外走入,尽管有所准备,仍被空气中混合的怪味呛得连连咳嗽,眼角泌出生理性的泪水,“摄政王和鳌拜大人传下话来,明日巳时于西郊演武场,要亲临检阅新式火器与……与那‘毒气’的实演。”

张晓宇闻言,握着木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成就感与潜藏残忍的冷笑。他知道,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时刻到了。

“知道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回去禀报王爷和大人,下官必不辱使命,万事俱备,只待检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工坊内那些忙碌而恐惧的身影,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准备柴火,“所需的‘试验品’,务必准备充足,要能充分体现神兵之威。”

戈什哈显然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与恐惧。他自然明白“试验品”指的是什么。但很快,这份情绪便被对上层命令的绝对服从以及对眼前这位能制造出“妖物”的汉官日益增长的敬畏所取代。他低下头,避开了张晓宇那灼人的目光,恭敬应道:“嗻,属下明白,早已备妥。”

戈什哈退下后,张晓宇深吸了一口那污浊而危险的空气,仿佛那是权力的芬芳。他转向工坊内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都听到了吗?明日便是尔等心血见分晓之时。今夜谁也不得懈怠,将所有器具、药料再检查三遍。若有差池,哼……”他没有说完,但那声冰冷的哼声,让所有工匠和包衣都不寒而栗,手上的动作更加快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

次日,北京西郊,皇家演武场。

时值深秋,寒风比昨夜更添了几分力道,呼啸着卷过开阔而荒芜的草场,带起枯黄的草屑与沙尘,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整个演武场显得格外肃杀。场地一侧,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带有顶棚和护栏的观礼台,上面铺设了毛毡,摆放着桌椅。

辰时末,一队队精锐的满洲巴牙喇(护军)便开始清场、布防,将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气氛凝重。不久,仪仗煊赫,摄政王多尔衮的銮驾与孝庄太后的凤辇先后抵达。小皇帝福临并未到场,据称是身体不适,实则是多尔衮与孝庄(布木布泰)有意避免让年幼的皇帝过早接触如此酷烈的场景。

多尔衮身着石青色四爪蟒袍,外罩玄狐端罩,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威势。他在正中主位落座,孝庄太后坐在他稍侧的位置,她穿着深紫色团龙纹常服,头戴钿子,面容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经历过皇太极时代无数政治风雨的眼睛,深邃得令人难以捉摸。

鳌拜、范文程、刚林、祁充格等满洲亲贵与心腹汉臣分列两旁。鳌拜一身戎装,体格魁梧,满脸虬髯,眼神中充满了对新奇武器的热切与期待,不时与身旁的多尔衮低语几句。而范文程则眉头微蹙,这位老成谋国的文臣领袖,目光中除了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观礼台下方,那个拄着木拐,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努力挺直了腰板的年轻汉官——张晓宇。

在演武场的另一端,与观礼台遥遥相对的位置,竖立着数十根粗大的木桩。而此刻,每一根木桩上都捆绑着一个活人。他们衣衫褴褛,大多面带菜色,伤痕累累。其中有被俘的明军士卒,眼神空洞,带着败军之将的麻木;有被抓的顺军探马,兀自挣扎怒骂,嘴里被塞了麻核,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更多的是因反抗圈地、拒绝“投充”为奴而被抓来的普通农民、小地主,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与绝望,寒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呜咽声被堵在喉咙里,化作绝望的闷哼。这片区域,仿佛提前笼罩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张晓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紧张。他首先演示的是改良后的火铳与“十发连铳”。

“王爷,太后,诸位大人,”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上传开,“请先观臣改进之火器。”

在他的指挥下,一队精选出的火器营兵士出列,手持新式燧发火铳。相较于旧式需要火绳点燃的鸟铳,新铳取消了火绳机构,改用燧石击发,射速更快,受天气影响更小,且精度显着提高。随着一阵比以往更密集、更清脆的铳响,百步之外的木制箭靶纷纷被击中,木屑飞溅。

紧接着是“十发连铳”。一名士兵手持这略显笨重但结构奇特的武器,对准远处一排瓦罐,扣动扳机,只听“砰砰砰砰……”一连十声急促的射击,瓦罐接连爆裂,碎片横飞。

观礼台上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和议论声。鳌拜忍不住捋着胡须,洪声笑道:“好,射速快了不少,准头也足。张员外郎果然有些门道!”多尔衮也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但目光依旧深沉,显然知道这并非今日的重头戏。

范文程抚须不语,眼中忧虑更深。他看得出,这些火器的改进,虽能增强战力,但尚在理解范围之内。真正让他不安的,是接下来要展示的东西。

张晓宇敏锐地捕捉到了观礼台上的反应,心中一定。他知道,前菜已经上完,该是主菜登场了。

他示意兵士退下,然后向前艰难地挪动了几步,面向观礼台,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展示杰作般的自豪与神秘感:“王爷,太后,诸位大人,接下来,请恕臣僭越,请观我大清得天所授、用以荡平不臣之神威——毒气弹!”

话音刚落,观礼台上的窃窃私语瞬间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场中。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孝庄,也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

张晓宇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几名兵士,脸上蒙着浸湿了碱水(张晓宇提供的简易防护措施)的面巾,动作略显僵硬和迟疑地出列。他们两人一组,用力将数个密封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灰褐色陶罐,用投石索般的工具,奋力投向那群被捆绑在木桩上的“试验品”中间。

陶罐划破寒冷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弧线,准确地落入了人群中央。

“扑哧”、“咔嚓”……

陶罐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一股股黄绿色的烟雾,如同地狱中释放出的妖魔,从破碎的陶罐中迅速逸散、翻滚、升腾,带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类似漂白粉和腐烂瓜果混合的甜腥气味,随风向四周弥漫开来,很快便将那片区域的上百名“试验品”笼罩其中。

起初,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成片地响起,打破了之前的安静。被捆绑的身体开始疯狂地扭动、挣扎,木桩被带得咯咯作响。

但这仅仅是开始。

黄绿色的烟雾无孔不入。吸入者很快出现了严重的呼吸道灼伤和窒息症状。咳嗽声变得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们的面部因极度缺氧而迅速变成可怕的紫黑色,眼球恐怖地暴突出来,布满了血丝,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有些人开始呕吐,吐出带着血丝的胃液。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烟雾接触到裸露的皮肤,立刻引起大片的红肿、水泡和溃烂,尤其是潮湿的眼角、口鼻周围,仿佛被无形的强酸腐蚀。

不过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那片被黄绿色烟雾笼罩的区域,挣扎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彻底静止下来。原本的咳嗽、呜咽、挣扎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烟雾逐渐被吹散,露出了里面的景象——数十具以各种扭曲、僵硬姿势固定在木桩上的尸体,面目狰狞可怖,皮肤溃烂,七窍往往留有黑红色的血迹,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瘟疫。

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恶臭,混合了漂白粉的刺鼻和尸体开始腐败的腥臊,让观礼台上不少见惯了战场厮杀的重臣都忍不住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腾。一些侍卫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观礼台上陷入了一片安静。一种被超越理解的残酷杀戮方式所震慑的沉默。这不同于刀剑劈砍、弓弩穿射的热血搏杀,这是一种冰冷、诡异、如同天罚般的屠戮,剥夺了受难者最后一丝反抗和呐喊的机会。

范文程的眉头已经紧紧锁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向多尔衮进言几句,这种有伤天和的武器,恐非国家之福。但当他侧目看到多尔衮那虽然凝重、却闪烁着兴奋与决断光芒的眼神,以及旁边鳌拜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新猎物般的狂热表情时,他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张晓宇站在风中,残腿因站立过久而隐隐作痛,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火热的激动。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观礼台上传来的那种恐惧与敬畏。这,就是他想要的力量!

“此‘绿气’,”他适时地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仿佛在描述某种神圣而可怖的事物,“乃臣偶得异人传授,引九幽之下的阴煞之气,辅以金石秘药,历经九九八十一日炼制而成。其性酷烈,触之则肌肤溃烂,闻之则肺腑立腐,纵是金刚罗汉,亦难逃此劫。”他将科学包装成了玄异的秘法,更添几分神秘与威慑。

“接下来,”张晓宇不等众人从“绿气”的震撼中完全恢复,再次下令,“请观‘褐气’之威!”

第二批蒙着面巾的士兵出列,将另外几个陶罐投向场中剩余不多的、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试验品”。这次,陶罐碎裂后,喷涌而出的是红棕色的浓烟(二氧化氮),翻滚着如同燃烧的烽火,颜色更加醒目,同时散发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刺激性气味。

红棕色烟雾的毒性同样剧烈,对呼吸道的破坏力极强。场中残余的活人在经历了“绿气”的惊吓后,又陷入“褐气”的折磨,痛苦挣扎得更加剧烈,但死亡来得同样迅速。在双重毒气的交替蹂躏下,演武场中央那片区域,彻底化为了一片安静的狼藉之地,尸横遍地,形状凄惨可怖,如同人间炼狱的写照。

寒风卷过,带走部分烟雾,却带不走那弥漫在空气中、渗入泥土里的死亡气息。

毒气的演示结束了,但张晓宇的计划还未完。他知道,无论是改进的火铳还是诡异的毒气,其终极的威慑,还需要一种更直接、更狂暴的力量来体现。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演武场更远处,那里有一排用泥土和砖石临时垒砌的、约半人高、一丈来长的矮墙,模拟着简陋的城防工事。

“王爷,太后,诸位大人,”张晓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毒气虽利,终是阴柔。我大清天兵,亦需有开山裂石、摧城拔寨的阳刚之力。请看臣呕心沥血所制——‘轰天雷’!”

随着他的指令,四名士兵极其小心地抬着一个用厚油布包裹、形状略显规则的硕大包裹(重约十斤),步伐缓慢而稳定地走向那堵矮墙。他们的动作之谨慎,仿佛抬着的不是死物,而是沉睡的凶兽。来到墙根下,他们将包裹轻轻放置在最厚实的位置,引燃了一根长长的、经过防潮处理的药捻,然后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撤离,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那根嗤嗤燃烧、冒着火星的药捻。观礼台上,就连多尔衮和鳌拜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孝庄太后的手指微微收拢,握住了袖中的暖炉。范文程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

“轰——”一声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在演武场上炸开。这声音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火炮的轰鸣,它更加集中、更加暴烈,仿佛平地惊雷,又似地龙翻身。剧烈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连观礼台的木板地面都随之剧烈震颤了一下。

伴随着巨响,一团巨大的、混杂着火光与浓烟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那堵矮墙!强大的冲击波以爆炸点为中心,呈环形向四周急速扩散,卷起漫天的尘土、碎石和草屑,如同刮起了一场小型的风暴。即使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观礼台上的众人也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旗帜剧烈翻卷。

浓烟和尘土缓缓升腾、散开。众人迫不及待地望向爆炸点。

原地,那堵矮墙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近两丈、深达数尺的焦黑土坑,坑底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坑洞周围的土地被翻卷开来,呈放射状散布着被炸得粉碎的砖石和泥土,最远的甚至飞溅到了观礼台前方不远处。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毒气演示后更加深沉,更加震撼。如果说毒气带来的是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底发寒的恐惧,那么这“轰天雷”展现的,就是一种纯粹的、蛮横的、摧毁一切的暴力美学。在这种力量面前,个人的勇武、坚固的城墙,似乎都显得脆弱不堪。

良久,多尔衮缓缓地、极其稳定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场中那片毒气肆虐后留下的凄惨尸骸,又定格在那个巨大的、仍在冒烟的焦黑弹坑上,最终,落在了因激动、疲惫以及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而脸颊微红、依靠木拐勉力支撑站立的张晓宇身上。

工坊的恶臭,演武场的血腥,硝烟的呛人,此刻在张晓宇嗅来,都混合成了胜利与权力的味道。

“好!”多尔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观礼台,“张爱卿,真乃国士无双也。”

他目光灼灼,环视众人,声音愈发沉雄:“有此等神兵利器,何愁南明伪朝不灭?何惧流寇残匪不平?我大清铁骑,本就天下无敌,如今再配上此等破坚摧刚之神物,必将如虎添翼,横扫六合,廓清宇内,一统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张晓宇身上,直接下达了命令,语气不容置疑:“传旨,工部员外郎张晓宇,忠心可嘉,献策制器,功在社稷,着即擢升为工部右侍郎,赏戴单眼花翎,赐宅邸一座,白银万两。即日起,全力督造新式火器、毒气弹及‘轰天雷’,一应所需人手、物料、钱粮,各衙门需优先协济,不得有误!”

“嗻!”左右侍立的官员、侍卫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鳌拜大踏步走上前,来到张晓宇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洪亮的笑声带着满人的豪迈与对实用力量的欣赏:“好小子,真没给本官丢脸。以后就跟着王爷和本官好好干,包你前途无量,封侯拜相,亦非难事!”

张晓宇感觉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连忙松开木拐,忍着腿部的剧痛和不适,尽可能标准地打千行礼,几乎将头埋到了冰冷的土地上,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带着哽咽和颤抖:“奴才……奴才张晓宇,谢王爷隆恩,谢太后隆恩,谢大人栽培。奴才定当竭尽驽钝,呕心沥血,效犬马之劳,以报王爷、太后、大人知遇之恩于万一!”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权力、地位、认可,这些在现代社会他似乎总是差一步、总是被戚睿涵压过一头的东西,在这里,通过他掌握的“知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源源不断地涌向他,将他推上曾经不敢想象的高位。那些死去的“试验品”?那些在工坊中伤残殒命的工匠?不过是他攀登权力阶梯所必需的、微不足道的垫脚石,是些冰冷的、无关紧要的数字而已。

他甚至从中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快意与征服感——看,你们这些视我如无物、欺辱我的古人,还有那个世界的戚睿涵、袁薇,以及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最终不还是要匍匐在我所创造和掌控的毁灭力量之下?知识,就是力量!而掌握力量者,方能主宰命运。

孝庄太后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她平静地看着多尔衮颁下奖赏,看着鳌拜表示赞许,看着张晓宇激动谢恩。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场中那些扭曲僵硬的尸体和巨大的弹坑时,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梢,那蹙眉中似乎蕴含着一丝对杀戮过甚的隐忧,对武器过于酷烈可能带来的业果的考量,但这一切都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与深沉。作为大清的太后,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至少在表面上,她必须支持任何能巩固满洲统治、平定天下的手段。

西郊演武场的成功演示,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清廷内部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北京的官场和八旗权贵圈子。

有如多尔衮、鳌拜般的狂热支持者,他们将此视为上天佑护大清、加速统一的吉兆,对张晓宇赞赏有加。也有如范文程等部分较为清醒的汉臣,心中怀有隐晦的忧虑,他们担心如此酷烈不仁的武器,会招致天谴,会使得平定江南的过程更加血腥,从而埋下更深的民族仇恨,不利于长治久安。但在这皇权(摄政王权)鼎盛、武力至上的氛围下,他们的声音显得微弱而谨慎。更多的满洲贵族和官员,则是一种对绝对武力的敬畏与顺从,以及对张晓宇这个突然崛起的汉人官员复杂的态度——既有鄙夷其出身,又有忌惮其手段,更有想要巴结攀附以求分一杯羹者。

张晓宇一夜之间,成为了清廷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工部右侍郎的任命正式下达,单眼花翎的荣耀戴在了他的官帽上,气派的宅邸和沉甸甸的白银赏赐也迅速到位。他的新府邸门前,很快便车水马龙,各色人等络绎不绝,有工部同僚前来道贺兼探听风声,有八旗军官希望能优先装备新式火器,更有不少希图进身之辈,带着厚礼前来巴结讨好。

然而,张晓宇并没有沉溺于这突如其来的荣耀与交际之中。相反,他更加疯狂、更加偏执地投入到了“研发”与“大规模生产”之中。他知道,演示的成功仅仅是开始,只有将这些武器真正量产并装备部队,他才能获得更稳固的地位和更大的权力。

在他的极力主张和鳌拜的鼎力支持下,北京城外西南方向,划出了一大片戒备森严的禁区。原有的几个皇庄被强行征用,成千上万的包衣阿哈、战场俘虏(明军、顺军皆有)、以及各地押送来的囚犯被驱赶至此,在皮鞭和刀枪的威逼下,如同蝼蚁般开始建造规模庞大的兵工作坊和专门的毒气工场。

这片区域,很快便成了人间炼狱。

工场内,条件恶劣到了极点。为了防止技术泄露和奴隶反抗,监工皆是鳌拜调来的心腹戈什哈,凶神恶煞,动辄打杀。工匠和奴隶们每天劳作超过八个时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处理硝石、硫磺、汞、铅等有毒物质的工人,很快出现各种中毒症状,咳嗽、皮肤溃烂、神经衰弱者比比皆是。而负责蒸馏石油、提纯硝酸、制备氯气等最危险工序的区域,更是死亡高发地。爆炸事故时有发生,每一次都带走数十甚至上百条性命。中毒倒地者,往往被直接拖到工场外的“乱葬岗”草草掩埋,新的劳力又被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

空气中,终日弥漫着比张晓宇当初在小工坊里更浓烈、更令人作呕的混合臭味——硝烟的辛辣、硫磺的呛人、石油的腥臭、氯气的甜腻恶臭、以及若有若无的尸体腐败气息。高耸的烟囱冒出的不是正常的炊烟,而是各种颜色的、带着异味的烟雾,让周围的天空都显得灰暗浑浊。

张晓宇时常乘坐轿撵,或是由护卫扶着,巡视这片属于他的“王国”。他拄着木拐,行走在肮脏泥泞、堆满各种奇怪原料和废料的道路上,听着工坊内传来的轰鸣、咳嗽和监工的呵斥鞭打声,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忙碌的奴工,他的内心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涌起一种病态的满足感。看,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它不仅能创造,更能毁灭;它不仅能带来荣耀,更能掌控生死!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大规模制造“绿气”罐、“褐气”罐和“轰天雷”药块。他开始尝试将毒气与现有的武器系统结合。他设计出了可以由弓箭发射的、装有少量毒剂的“毒箭镞”;改进了一些火炮的弹头,使其能在爆炸后释放毒烟;甚至构思了大型的毒气喷洒装置,设想在攻城时使用。

他的笔记本上(他用自制的炭笔和粗糙纸张记录),开始出现更多危险的化学式和不祥的词汇。他努力回忆着现代化学战中那些更“高效”的毒剂,比如光气、芥子气……虽然以目前的条件极难合成,但这已经成了他下一个疯狂的目标。他沉浸在一种掌控毁灭力量的快感中,越陷越深。

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当白日的喧嚣与忙碌散去,张晓宇拖着那条残腿,带着一身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化学气味,回到那座皇帝赏赐的、雕梁画栋、陈设华丽的府邸。

府邸内,有恭敬的仆役,有温暖的炭火,有精美的饮食。但他常常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大厅里,或者蹒跚着走入书房。

书房的桌案上,摆放着一面从西洋传入的、略显模糊的玻璃镜。他会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之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因长期接触化学品而显得有些粗糙暗沉,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阴鸷而执拗的火焰。身上崭新的二品侍郎官袍(锦鸡补服),虽然华贵,却似乎与他有些格格不入,更反衬出官袍之下那因劳累和昔日伤痛而显得嶙峋瘦骨的身形。

一丝恍惚,会在这个时候,不受控制地掠过他的心头。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袁薇那张清秀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会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模糊地闪现。大学校园里,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他和同学们抱着书本穿梭在教学楼之间……甚至与戚睿涵因为学术问题或袁薇而发生的激烈争吵场景,此刻回想起来,竟然也带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略带暖意的光晕。

但那仅仅是瞬间的恍惚。

很快,镜中的影像重新变得清晰而冰冷。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黑暗与如同毒蛇般啃噬心灵的恨意。

“不,我没有错。”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沙哑而坚定,带着一种自我说服的偏执,“是那个世界先对我不公,戚睿涵……他凭什么?凭什么总能轻易得到白诗悦的青睐,得到对历史和自然的熟悉,甚至最后……得到了袁薇?他凭什么总是高高在上,仿佛一切理所当然?袁薇……她根本不懂我,不懂我的才华,我的抱负。还有那些清兵,那些刚被抓来时肆意欺辱我、打断我腿的杂碎……你们都该死!”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疯狂,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他觉得真实,觉得清醒。

“我现在效忠清廷,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攫取权力,获得他们的信任,利用他们的资源。力量,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让我真正站起来,才能让你们所有人——戚睿涵、南明、大顺、那些欺辱过我的人,乃至这个操蛋的时代——都匍匐在我的脚下!颤抖吧,在我的知识所带来的毁灭面前颤抖吧!”

所有的犹豫、彷徨,乃至内心深处可能残存的那一丝属于现代文明社会的良知,都在他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对过往遭遇的刻骨怨恨以及对自身“知识”所创造的毁灭力量的沉迷中,被彻底碾碎、吞噬。

他已经在这条用毒焰与尸骨铺就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西郊演武场的那场演示,不仅仅是一次武器的检验,更像是一个黑暗的献祭仪式,正式宣告了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更残酷、更不受控制的战争模式,即将降临到这个本就饱经战火、多灾多难的古老国度上空。

而张晓宇,这个来自未来的、充满了怨念与野心的灵魂,已然彻底抛弃了过去的羁绊,融入了这片历史的浓重阴影之中,成为了即将到来的、更加腥风血雨的时代里,一个最为诡异、危险而不可预测的变数。

他亲手点燃的毒焰炼狱,已不仅仅存在于北京城外的工场,更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只待时机,便要席卷整个大地,将一切拖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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