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同无形的巨蟒,卷过西京冰冷坚硬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它携着关中平原冬日特有的、能侵入骨髓的干冷,抽打着屋檐下稀疏的灯笼,以及驿馆窗棂上破损的窗纸。戚睿涵从并不温暖的驿馆房中走出,不由得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棉袍,寒意依旧从领口、袖口无孔不入地钻入。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宣纸,尚未大亮,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鱼肚白的微光。然而,李自成紧急召见的旨意已在半个时辰前送达,他不敢有片刻耽搁。
手中紧紧攥着的,是几张绘满精细图形的纸张,以及一个用软木塞小心封口的小瓷瓶。这些物品,承载着他南京之行的关键成果,也关系着大顺乃至整个抗清事业的未来。想到清廷可能动用的那种超越时代认知的恐怖手段,他的心便如同这西京的清晨一般,沉甸甸,冷飕飕。
行宫所在的皇城区域,戒备比平日更为森严。披甲持矛的顺军士兵如同钉子般伫立在寒风中,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他们的眼神锐利,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戚睿涵在内侍的引导下,快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脚下的青石板路因为严寒而显得格外坚硬。
李自成的行宫,虽经修缮,仍难掩前明秦王府的旧貌,只是在战火与匆忙间增添了几分朴拙与肃杀。此刻,大殿之内,炭火烧得正旺,上好的银炭在铜盆中泛着暗红色的光,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却也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
曾经的大顺皇帝、今日的大明虎贲军第八路军统帅李自成未着那身显眼的蟒袍袍,只是一身深色常服,腰间随意束着带子,正眉头紧锁地俯身于摊在巨大案几上的军事地图。地图上,代表清军的黑色箭头已然越过黄河,直指中原腹地。牛金星、李岩、高一功等几位核心文武重臣均在殿内,或坐或立,人人脸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大帅,戚睿涵带到。”内侍尖细的通报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李自成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接落在刚刚进殿的戚睿涵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睿涵,南京之行辛苦。”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你信中提及,东虏可能动用瘟疫为武器,此事……当真?”他的语气中,除了难以置信,更有一丝属于这个时代武人对这种“旁门左道”的本能排斥与愤怒。在他看来,战场上真刀真枪,哪怕火器轰鸣,都是堂堂正正之师,可这利用瘟疫……简直是鬼神莫测之邪术,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战争伦理。
戚睿涵快步上前,深深躬身行礼,他能感受到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回大帅,千真万确。”他抬起头,语气坚定,“此讯源于我们在清廷内部费尽心力建立的渠道,几经核实,可信度极高。而且,此事与那张晓宇密切相关。”
提到这个名字时,戚睿涵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复杂的波澜,是愤怒,是鄙夷,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昔日的同窗,因爱生恨的情敌,如今竟在这异时空的乱世中,走上了如此极端且丧心病狂的道路。
“此人……心智已被权力和仇恨彻底扭曲,堪称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据可靠情报,他在关外时,便曾以掳掠的汉人甚至部分战俘进行活体试验,研制毒气。如今他位高权重,更得清酋多尔衮信任,利用其掌握的……邪门知识,制造并动用瘟疫武器,绝非危言耸听。”
他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图纸和那个小巧却重若千钧的瓷瓶恭敬呈上:“此乃臣与南明太医院使李大坤,利用化药之学,日夜钻研,共同拟定的初步应对之策。一份是‘驱鬼罩’的制造图样,此物设计之初是为防范毒烟瘴气,但臣以为,对通过口鼻传播的瘟疫,或亦有一定阻隔之效。另一份是臣等根据古籍医典,结合当前可能出现的疫情,初步拟定的防疫药方。而这瓶中,”他指了指那个小瓷瓶,“是臣模拟张晓宇可能使用的毒气成分,调配的试验品,毒性已大为降低,主要用于验证‘驱鬼罩’的防护效用。”
文官打扮、气质儒雅的李岩率先拿起图纸,仔细端详起来。图上所绘的“驱鬼罩”,结构确实巧妙:以浸渍过特定药液的多层致密细棉布为主体,内里夹层填充着精心烧制、研磨细腻的活性炭末,眼部位置嵌有两片透明度颇高的圆形琉璃片,边缘用软皮革精心包边,并以可调节的绳索用于固定在头部。整体设计简洁而实用,虽材料皆是此时代可得之物,但思路却远超当下。
“此物过滤污浊之气的原理……”李岩沉吟着,手指划过图纸上的炭末夹层部位,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他博览群书,对格物之学亦有涉猎,但此物的思路仍让他感到新奇。
戚睿涵早已准备好说辞,他无法详细解释细菌、病毒这些现代微生物学概念,只能沿用中医传统的“气”、“瘴”、“秽浊”之说:“回李大人,依下官与李院使之见,无论毒气,还是部分通过呼吸传染的疫病,其害人之本质,皆因‘秽浊邪气’或‘疫戾之气’通过口鼻侵入人体。此罩以药液浸布,可中和部分邪毒,内嵌之炭末,性本吸附,尤善吸纳各种浊气、异气。如此双重防护,虽不敢言能完全防范世间所有瘟疫,但针对张晓宇可能制造传播的特定‘瘟疫武器’,臣相信,或可起到关键性的防护作用,至少能大幅降低染病之风险。”
李自成则拿起了那个小瓷瓶,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冰冷的瓷壁触感让他眉头微蹙。“效果如何验证?空口无凭,朕需要眼见为实。”他是一位踏实的领导者,更相信亲眼所见。
“下官愿当场演示。”戚睿涵对此早有准备。他请内侍按他事先吩咐,取来一个准备好的、侧面开有圆孔的密闭木箱,以及一个由西京工匠连夜按图纸赶制出来的“驱鬼罩”样品。在众人注视下,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硫磺和一些能产生刺激性烟雾的药物混合点燃,迅速放入箱中,顷刻间箱内便充满了刺鼻的黄绿色浓烟。戚睿涵深吸一口气,熟练地将“驱鬼罩”戴好,系紧绑带,随后将戴着罩子的头部凑近木箱圆孔,甚至将手臂伸入箱内停留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当他收回手臂,取下“驱鬼罩”时,面色如常,呼吸平稳。而一旁负责拿着木箱的内侍,即便离得稍远,也被逸出的些许烟雾呛得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大帅,各位大人请看,”戚睿涵平静地说道,“箱内烟雾,其刺激性远超寻常烟火。若无此罩防护,人畜吸入少许,便会呛咳不止,胸闷气短,久之多伤肺腑。而戴上此罩,则可基本无虞。”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和议论声。李自成与牛金星、高一功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与凝重。
“好!”李自成猛地一拍案几,决断道,“立即下令工部营缮司及军中匠作营,集中所有可用工匠,依此图样,选用可靠材料,全力赶制‘驱鬼罩’,优先配发给前线将士和边境州县守军。药方即刻交由太医署,筹措药材,大量配制防疫药剂,同样分发各军及临近清虏兵锋的州县百姓,并张贴告示,晓谕防疫要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戚睿涵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睿涵,此事你预警及时,献策有功,居功至伟。若非你冒死深入南京获取情报,并携来此应对之策,我军乃至天下百姓,猝然遇此诡谲邪法,必遭重创,后果不堪设想!”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戚睿涵再次躬身,语气恳切,“只是,大帅,‘驱鬼罩’与药方,终究只能被动防御,减缓伤害。若要根除祸患,阻止亿万生灵涂炭,仍需在正面战场上彻底击败清虏,捣毁其制造这些邪恶武器的巢穴,方能一劳永逸。”
“这是自然。”李自成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他转身,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北直隶的位置,仿佛要将其戳穿,“多尔衮、张晓宇……哼,倒行逆施,妄图以邪术夺取天下,天必谴之。然在此之前,我大顺将士,需做好万全准备,迎头痛击!”
殿内的议事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详细讨论了“驱鬼罩”的大规模生产流程、药材调配、分发渠道,以及各军、各州县如何组织防疫演练。同时,也深入研判了清军在获得新式武器后,可能发动的春季攻势方向,并初步调整了防御部署。气氛始终沉重而紧迫,每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战争,将不再仅仅是勇气与力量的比拼,更增添了科技与诡诈的残酷维度,变得更加诡异和不容有失。
几乎在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北方的寒意更为酷烈。北京城,这座刚刚易主不久的帝都,在顺治元年的腊月里,显得格外肃杀。紫禁城,红墙金瓦被一层惨淡的白色覆盖,檐角的冰凌如利剑般垂落。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远比西京行宫要旺,上好的红罗炭无声地燃烧,释放出灼人的热量,试图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冷,却也驱不散那份自权力核心散发出的、更为冰冷的算计气息。
大清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并未端坐在正式的宝座上,而是略显慵懒地斜倚在一张铺着完整貂皮的紫檀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听着站在下首的张晓宇汇报。如今的张晓宇,与穿越之初已判若两人。虽因昔日在鳌拜府被抓回时打残双腿,使得他不良于行,需要倚靠两根做工精巧的硬木拐杖支撑,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孔雀补服官袍,以及腰间玉带,无不彰显着他如今显赫的地位。他的面色红润,甚至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光泽,以往那份因穿越、因残废、因求而不得而产生的彷徨与怨毒,已被一种掌握力量、运筹帷幄的笃定和深藏的阴鸷所取代,眼神开阖间,精光闪烁。
“摄政王,”张晓宇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工事,“‘瘟疫武器’项目已初步制备完成。卑职选取的是近年来在山东、北直隶等地时有爆发的鼠疫毒株,经过特殊的培育和提纯工艺,其毒性较天然疫病更为猛烈,通过飞沫和接触传播的速度也更快。”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语气依旧冷静得可怕,“前期……实验表明,若通过特制容器投掷至敌军据守城池的水源地,或于两军对阵时,借助风力抛射至其人群密集之处,不消数日,便可令其军士成片病倒,高热咳血,战力十不存一,乃至……全军覆没。且疫情会在其控制区域内蔓延,造成更大恐慌。”
多尔衮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久居上位养成的城府让他不会轻易表露真实情感。“此物……确实有伤天和。”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南明伪朝与大顺、大西流寇,负隅顽抗,割据一方,致使天下动荡,黎民百姓久遭战火荼毒。我大清顺天应人,入主中原,旨在早日一统寰宇,再造太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能以此雷霆手段,速定乾坤,避免长期鏖战,生灵涂炭,或许……亦是不得已之慈悲。”他目光转向张晓宇,带着审视,“此事,关系重大,便由豫亲王多铎全权负责调度实施。张爱卿,你需倾力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嗻。臣,领旨。”张晓宇躬身应道,嘴角在那无人注意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而得意的弧度。他心中暗道:“戚睿涵……我亲爱的老同学,你以为你凭着一点来自现代的小聪明,提前弄出些面具、中药,就能抗衡我所能带来的、真正具有颠覆性的科技力量吗?在这个愚昧落后的时代,我所掌握的知识,就是神谕,就是降维打击。待到你,还有你选择效忠的那些泥腿子、那些腐朽的南明官僚,在你们亲手建立的防线后面,被这无形的瘟疫折磨得哀嚎挣扎,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个倒下之时,你就会明白,你所谓的道义、仁心,在绝对的力量和胜利面前,是何等的苍白可笑。历史,只会由胜利者书写!”
“此外,”多尔衮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张晓宇内心的独白,“你主持改进之火铳、火炮,射程与精度皆远超旧物,还有那可用于侦察、骚扰的‘火风筝’,以及便于机动、如履平地、发射炮弹如飞蝗的‘滑行炮’,需加紧配备各军,尤其是多铎与豪格部。开春之后,待道路畅通,我八旗劲旅,当犁庭扫穴,一举荡平江南,不留后患。”
“摄政王放心,”张晓宇信心满满地回应,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炫耀,“工部及旗下各匠作营已在臣的指导下日夜赶工,新式军械正陆续发往各主力营中。特别是‘滑行炮’,有履带行驶自如,发射炮弹时覆盖面极广,用于野战攻坚或巷战清剿,威力巨大,绝非南明与顺军现有的任何城防工事和铠甲所能抵挡。”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届时,无论是吴三桂那点残存的关宁铁骑,还是南明倚仗的江北四镇壁垒,在新式武器面前,皆如纸糊泥塑,一触即溃!”
“好,”多尔衮终于露出一丝算是满意的笑意,他坐直了身体,“张爱卿乃我大清之瑰宝。待天下一统,四海靖平,你便是开国第一功臣,裂土封侯,不在话下!”
“臣,叩谢摄政王天恩。”张晓宇再次深深躬身,低垂的眼眸中,野心如同被彻底点燃的野火,疯狂地燃烧起来。他不仅要功名利禄,青史留名,更要向所有曾经轻视、伤害过他的人复仇——包括这个时代那些视他为“跛子”、“佞幸”的满洲贵族,尤其是那个总显得比他“正确”、比他“幸运”、夺他所爱的戚睿涵。他要证明,摒弃无谓的道德束缚,不择手段地拥抱权力和力量,才是通往巅峰的捷径。至于这过程中有多少白骨和血泪,他毫不在乎。
战争的齿轮,在双方紧锣密鼓、方向迥异的准备中,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无情地加速转动起来。顺治元年的这个腊月,寒冬并未能冻结战争的脚步,反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张晓宇提供的技术加持下,清军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威力开始全速运转。兵力调动,粮草集结,军械分发……一道道命令从北京发出,如同触手般伸向各方。很快,四路大军如同四支巨大的、闪烁着寒光的黑色箭头,在冰雪初融的大地上,缓缓调整方向,直指风雨飘摇的南方:
东路由豫亲王多铎亲自挂帅,以经验丰富的汉人大学士张存仁为参谋,集结重兵,目标是南明赖以生存的江淮防线重镇——淮安,意图从此处撕开缺口,直逼南京。
中路由猛将鳌拜为主帅,携投降的汉将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两部,猛攻明朝中都凤阳府,既为牵制南明兵力,亦为威胁南京侧翼,并切断江北与中原的联系。
西路则分为两支劲旅:一路由贝勒岳托、英亲王阿济格以及智顺王尚可喜率领,扑向归德、汝宁等地,扫荡豫东、豫南;另一路则由肃亲王豪格与贝勒尼堪率领八旗精锐,直扑战略要地河南府(洛阳)与南阳,目标是切断陕西大顺政权与南明湖广地区的联系,并伺机牵制甚至消灭顺军主力。
面对清军泰山压顶般的攻势,南明朝廷在接连失利、疆土日蹙之后,终于被迫展现出一些联合抗战的态势。然而,朝堂之上的党争倾轧,各地军头如左良玉等人的拥兵自重、保存实力,仍是难以解决的顽疾。鉴于形势危如累卵,弘光帝朱由崧在几派势力的短暂妥协下,任命以刚毅清廉、勇于任事着称的广西巡抚瞿式耜为此次防御作战的总指挥,以其好友、同样慷慨忠勇的参军张同敞为副手,全权负责协调这四路大军的防御事宜。但这道任命背后有多少真心实意,又能调动多少资源,唯有天知地知。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刚刚返回西京不久,尚未从山西苦战损耗中完全恢复过来的吴三桂,接到了来自南京兵部的紧急调令。旨意明确,命平西侯吴三桂率所属关宁军,即刻开拔,火速驰援河南南阳一线,归属南阳都指挥使马吉翔节制,与南阳守军共同抵御豪格、尼堪部的进攻。
接到旨意时,吴三桂正在西京城外的校场上检阅部队。寒风掠过空旷的场地,卷起阵阵尘土。台下,是跟随他转战千里、从关外到中原的关宁儿郎。山西之战惨烈,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然消失,虽经补充,兵力仍不及鼎盛时期七成,新补入的兵卒脸上,还带着对未来的茫然与对传闻中清军新式武器的些许恐惧。
“朝廷……这是要将我等置于最险恶之地啊。”心腹部将杨铭在一旁,压低声音说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不满,“那马吉翔,末将早有耳闻,不过是凭借其妹乃桂王宠妃的椒房之亲,方才得以占据南阳要职,其人素无韬略,性好浮夸,且与把持湖广的桂藩关系匪浅。让我等百战之师,受此庸才节制,只怕……非但不能同心御敌,反受其累,甚至……”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重蹈山西战场上被阮大铖、田仰等人背后捅刀、险些全军覆没的覆辙。
吴三桂抬起一只手,用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制止了杨铭继续说下去。他脸色平静,如同深潭之水,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无奈,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愤懑。“圣命难违。”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何况,抗清御虏,乃天下大义所在。南阳地处要冲,连接陕、豫、鄂,若南阳有失,则陕南门户洞开,湖广亦直面兵锋,局势将更加不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望着他的将士,提高了声音,既是说给杨铭听,也是说给全军听,“传令下去,各部收拾行装,检查军械,备足粮草,三日后……开拔南下!”
戚睿涵和一直与他并肩作战的董小倩得知消息,前来为吴三桂送行。城外长亭,寒风愈发凛冽。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猩红斗篷,腰佩长剑,英气勃勃的眉宇间此刻却凝聚着化不开的关切。戚睿涵则将从南京带回的部分珍贵防疫药材,仔细分出一大份,打包好交给吴三桂的亲兵。
“长伯兄,此去南阳,直面豪格尼堪精锐,万望多加小心。”戚睿涵语气凝重,“清军得了张晓宇之助,新式火器非同小可,尤其是那被称为‘火风筝’的飞行火器,可自空中投掷火弹,以及射程极远的火炮,临阵之时,尤需注意疏散隐蔽,避其锋芒。这些药材,是我与南明太医所配,虽不能保证万全,但于防疫或许有些效用,有备无患。”他又补充道,“关于‘驱鬼罩’,朝廷已下令加紧制作,会尽快送至前线。”
吴三桂接过药包,入手沉甸甸的,他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脸上挤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苦涩的笑意:“元芝,你的心意,为兄领了。放心吧,沙场征战这么多年,血雨腥风都闯过来了,我自有分寸。”他看了一眼站在戚睿涵身旁、眼神中透着担忧的董小倩,又看了看戚睿涵,笑意略微真切了些,“西京这边,陛下和朝局,暗流涌动,还需你与董姑娘等多加留意,周旋维护。待我击退鞑虏,凯旋而归,再与你二人痛饮三杯!”
话语中带着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与决然,关宁军这支疲惫却依旧锋利的劲旅,再次踏上了征途。队伍在寒冷的冬日里蜿蜒向南,如同一条灰色的长龙。旌旗在干燥的冷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不屈与悲凉。马蹄踏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数日后,吴三桂率部抵达南阳地界。越靠近这座中原重镇,战争留下的创伤痕迹便越发明显。荒芜的田地,被焚毁的村落,偶尔可见道路旁无人收拾的白骨,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经历的苦难。南阳城本身,经过明清双方反复争夺,城墙虽经多次修补,仍可见大片大片的残破痕迹与暗红色的血污,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巨人,在寒风中艰难挺立。
都指挥使衙门设在城内原知府衙门旧址,算是城中少数还算完整的建筑。得知吴三桂大军抵达,南阳都指挥使马吉翔设下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马吉翔年约四旬,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簇新的二品武官蟒袍,显得有些不甚合体。他带着一大群属官,热情洋溢地迎出衙门,离着老远便拱手作揖,满脸堆笑,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虚浮:“平西侯,吴侯爷,您的大名,那可是如雷贯耳,威震华夏啊。今日得见尊颜,实乃马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快步上前,几乎要抓住吴三桂的手臂,“侯爷率领关宁铁骑这等百战雄师前来助阵,我南阳可谓稳如泰山,固若金汤矣。豪格、尼堪之辈,何足道哉?”
吴三桂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恢复平静,拱手还礼,态度不卑不亢,带着久经沙场者的沉稳与疏离:“马都督过誉了。吴某奉朝廷旨意,率部前来协防,自当听从马都督调遣,与南阳军民同心协力,共御强虏,保境安民。”
宴席设在大堂之内,虽称不上极尽奢华,但在物资匮乏的战时南阳,已是难得一见——有鱼有肉,甚至还有一坛据说是从江南运来的好酒。席间,马吉翔作为主人,显得异常活跃,频频举杯劝酒,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他时而吹嘘自己如何“深谋远虑”,早已料定清军必攻南阳,故而“未雨绸缪”,储备了大量粮草;时而又强调他与坐镇衡阳的桂王系关系如何“亲密无间”,言语间暗示着自己朝中有人,背景深厚。
然而,每当话题涉及到具体的城防部署、兵力配置、哨探安排、敌军动向等关键军务时,马吉翔不是含糊其辞,便是以“侯爷初来乍到,先好生歇息,这些琐事容后再议”轻轻带过,或者干脆将问题抛给身旁的副将、幕僚,而那些人往往也是面面相觑,语焉不详。
“侯爷,您就放一百个心。”酒至半酣,马吉翔面皮泛红,拍着自己肥厚的胸脯,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吴三桂的脸上,“我南阳守军,或许不及侯爷的关宁铁骑那般能征善战,却也绝非怯懦畏战之辈。儿郎们皆愿效死力,粮草辎重,军械箭矢,马某早已为侯爷大军备得足足的。届时,我部便是侯爷最坚实的后盾,你我同心,内外呼应,定叫那豪格、尼堪,在南阳这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吴三桂端着酒杯,指尖微微用力,面上维持着礼节性的、近乎僵硬的微笑,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凉,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久历官场倾轧和战火洗礼,眼光何等毒辣,如何看不出这马吉翔根本就是个外强中干、志大才疏、只会夸夸其谈的庸碌之辈?这等人物,平日里钻营媚上、争权夺利或许是一把好手,但真到了刀光剑影、生死相搏的战场上,其指挥能力、决断勇气,实在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甚至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山西战场上,被阮大铖、田仰、左良玉等小人背后算计,致使他孤军深入,陷入重围,麾下儿郎死伤惨重的惨痛经历,如同梦魇般瞬间袭上心头,那种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的绝望感,至今记忆犹新,如同尚未愈合的伤疤,被此刻的情景狠狠撕开。
“如此……那便多有仰仗马都督了。”吴三桂将杯中那略显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划过喉咙,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不断升腾、蔓延的寒意。他借着举杯的动作,目光越过喧闹的宴席,投向厅外那一片黯淡沉寂的夜空。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在北方的地平线之下,清军铁骑正卷起漫天烟尘,滚滚而来;在那烟尘之后,更有张晓宇那疯狂心智所酝酿的、无形无质却更加致命的瘟疫与毒气的阴影,如同张开了翅膀的恶魔,即将扑向这座千年古城。
南阳的冬夜,异样的寂静,连平日里聒噪的犬吠都消失了,似乎连寒风都刻意压低了呜咽,不敢打扰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这座饱经沧桑的中原重镇,即将成为新一轮更加血腥、更加诡异风暴的中心。而信任的基石,在各方势力的私心算计、猜忌与能力的巨大差距下,早已布满裂痕,脆弱得如同覆盖在陷阱上的薄冰,不堪一击。
厅内的喧嚣与厅外的宁静,形成了尖锐的对照。吴三桂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脑海中飞速思考着接下来的布防、侦察、以及与这位“上官”的相处之道。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