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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顺治三年,南明弘光二年,三月。

长江的冰凌早已化尽,浑浊的江水裹挟着去岁冬日的肃杀与尚未完全消融的寒意,奔腾东去,仿佛一条受伤的黄色巨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江岸两侧,垂柳确已抽了新绿,嫩黄的芽苞在料峭春风中微微颤抖,本该是渔歌互答、草长莺飞的时节。

渔舟不见了踪影,唯有几艘悬挂着镶蓝边三角龙旗的清军哨船,如同嗜血的水蚊,在江心逡巡。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花香与泥土的清新,而是若有若无的火药硫磺味、以及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腐烂与石灰的死亡气息。武昌城,这座雄踞江汉的千年重镇,此刻正被这前所未有的战争阴云紧紧包裹。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不再是间歇性的轰鸣,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仿佛天际滚动的闷雷,永无止息。每一次巨响传来,大地都为之微微震颤,城墙上被反复夯土填补的缺口处,便簌簌落下碎砖与尘土。硝烟如同肮脏的纱幔,低低地悬浮在城头与旷野之间,将本应明媚的江南春色撕扯得支离破碎,天地间一派灰蒙。

清军的攻势,确实如同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一波猛似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多铎坐镇于城外一座临时垒起的高台之上,身披精钢锁子甲,外罩锦袍,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前方的战场。自去岁南京城下受挫,铩羽而归,这位豫亲王心中便憋着一股邪火。虽然后续在湖广、陕西等地攻城略地,有所斩获,但南明与那伙“流寇”顺军,似乎因那场意外的胜利而凝聚了几分诡异的韧性,抵抗意志并未如预期般消沉,反而在局部变得更加顽强。

此次,他挟雷霆之势,尽起精锐,兵锋直指武昌,志在必得。此地,乃长江中游之锁钥,控扼江汉之咽喉。拿下武昌,则江南门户再开,西可逼荆襄,南下可压湘赣,整个南明的腰肋便暴露在铁蹄之下,战略意义非同小可。他不仅要胜,还要一场彻彻底底、足以震慑所有抵抗力量的碾压式胜利。

城头之上,武昌知府倪懋熹扶着冰冷的雉堞,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望着城外如林的旌旗,那密密麻麻的营帐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仿佛一片吞噬生机的铁灰色森林。

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那些在灰蒙蒙天空中盘旋的怪物——那是叛投清廷的张晓宇,在原始“神火飞鸦”基础上改良后的“飞机”,一种能更稳定地盘旋、并精准投掷爆炸物与毒气罐的载人火风筝。它们像巨大的、不祥的乌鸦,时而俯冲,时而拉升,每一次动作,都意味着城头某处将腾起火光或弥漫开致命的黄绿色烟雾。

城墙在连日不计成本的轰击下,已是千疮百孔,多处出现了巨大的豁口,尽管守军民夫日夜不停抢修,用门板、沙袋、乃至拆毁的房屋梁柱填补,依旧显得岌岌可危。守城士卒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甲胄破损,但眼神中仍残存着与这座城池共存亡的决绝。他们奋勇,他们嘶吼着将滚木擂石砸下,用为数不多的火铳、弓箭还击,但在清军绝对优势的火力,尤其是那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的毒气攻击下,伤亡极其惨重。士气,如同这春寒中的温度,正在一点点,不可逆转地消磨、降低。

倪懋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那是过度紧张和缺水导致。“求援的使者……又派出去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问着身边同样满脸烟尘、甲胄染血的参将。

“回府尊,”参将抱拳,声音同样疲惫,“已派出三批。分别前往南昌陛下行在、长沙何抚台处,还有……衡州桂王府。”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补充道,“只是,桂王府那边,恐怕……希望渺茫。”

倪懋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何尝不知。桂王朱由榔坐镇衡州,名义上受封“监国”,麾下聚集了何腾蛟、堵胤锡等一批能臣干将,兵马钱粮颇为可观,若能倾力来援,凭借其生力军,内外夹击,未必不能解武昌之围。

然而,那位深居桂王府后宅的马太妃,朱由榔的生母,向来以保全儿子势力为首要,对出兵援助外省战事素来消极,尤其忌惮损耗桂藩的本钱根基。去岁南京告急,朝廷檄文如雪,桂藩就未曾出一兵一卒,朝廷亦无可奈何。如今武昌之围,比起南京,在马太妃眼中,恐怕更是“外省闲事”了。

果然,数日后,一匹快马驮着一名背上插着三支箭矢、气息奄奄的信使冲回城内,带回了衡州桂王府的回信。绢帛上的字迹工整婉约,语气谦卑恭敬,但意思却如冰锥般冷硬明确:桂藩兵微将寡,首要之责在于镇守衡永,保境安民,防范境内土司异动。且太妃近来凤体欠安,忧思成疾,殿下纯孝,需日夜侍奉汤药于榻前,实在难以分兵驰援武昌,恳请朝廷和武昌守军体谅藩镇艰难云云。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传开,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在凛冽的现实面前,摇曳几下,几乎彻底熄灭。城外的炮火,似乎感知到了城内弥漫的绝望,变得更加猛烈和急促起来。一种末日将至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

与此同时,远在西北的西京已然陷落,顺军主力在李自成带领下,且战且退,迁都于更为偏僻艰苦的凤翔府。局面之艰难,可谓存亡绝续之秋。然而,身处凤翔的戚睿涵,在经历了初期的震惊与挫败后,并未陷入绝望。

他深知,历史的洪流在此刻因为他们的介入已经发生了偏转,抗清斗争正如他所知的历史上许多以弱胜强的战争一样,进入了最残酷也最关键的战略相持阶段。清军虽锋锐无匹,火器更因张晓宇的加入而获得跨越式提升,但其战线拉长,后勤压力必然倍增,内部满汉之间的矛盾、贵族之间的倾轧,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显现。

而南明与顺军,只要能在最猛烈的攻击下稳住阵脚,顶住这波压力,在持久的消耗中寻机反击,利用更广泛的民众基础和复杂的地理形势,未必没有胜算。关键在于,这些原本互相敌视、猜忌的势力,能否真正摒弃前嫌,形成协同作战的合力。

当武昌告急、桂王拒援的噩耗,通过顺军自己的情报网络传到凤翔时,戚睿涵正与董小倩在城郊一座简陋的工坊内,仔细检视新赶制出来的一批防毒面具。这些面具用浸过药液的厚棉布、木炭过滤层和皮革制成,结构粗糙,却是应对清军毒气攻击的无奈之举。

“情况如何?”董小倩见戚睿涵放下手中的信报后,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不由得问道。她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腰间不仅佩着戚睿涵为她设计的改进版长剑,还别着两把燧发短铳,历经战火洗礼,昔日秦淮河畔名妓的柔媚已被淬炼成一种飒爽的英气,眉宇间锐利如刀。

“武昌……快撑不住了。”戚睿涵的声音低沉,“倪知府连发求援信,各地皆难以抽调兵力,最关键的是……衡州桂王,再次拒绝了出兵。”

“又是那位马太妃,”董小倩闻言,冷哼一声,眸中闪过一丝鄙夷与愤怒,“当真是阴魂不散!当初她那个兄长马吉翔在河南,为了保存实力,就敢擅自撤军,致使防线崩溃;如今国家糜烂至此,她竟还只惦记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全然不顾唇亡齿寒。朱家天下,就是败在这些只顾私利的宗室勋戚手里!”她的言辞激烈,带着明显的恨铁不成钢。

戚睿涵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凤翔府灰黄的天空,分析道:“深宫妇人,眼界有限,更惧风险。加之朱由榔本人性格仁柔,近乎懦弱,缺乏人主应有的决断,事事以母命是从,这才困守衡州,画地为牢。武昌若失,衡州便是清军下一个觊觎的目标,这道理他们难道真不懂?或许不是不懂,而是心存侥幸,以为凭借湘南山水能偏安一隅,或者……指望着别人先去拼命。”

“那我们该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武昌陷落,让清军如此轻易地拿下江汉要地。”董小倩走到他身边,语气坚定。

“自然不能。”戚睿涵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有神,“李大帅新败于西京,元气未复,各部需要时间收拢整顿,难以直接支援湖广。如今局面,能说动桂王,或者说,能帮朱由榔打破那层桎梏出兵的,或许只有我们了。我们熟悉未来大势,了解其中利害,更重要的是,我们与各方都算有些香火情谊,是相对中立的‘外力’。”他顿了顿,看向董小倩,“小倩,我们得再去一趟湖广,去衡州。”

董小倩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丝毫惧色:“好,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这乱世,总要有人去做这些看似不可能之事。”

两人意见统一,立刻行动。他们辞别了正在整军经武、面色凝重的李自成,李自成虽对前景忧虑,但仍拨给了他们一小队最为精锐可靠的“老营”骑兵作为护卫。一行人轻装简从,快马加鞭,避开清军主要攻势路线和控制的官道,专拣山间小路、废弃驿道,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赶往衡州。

一路行来,但见田园荒芜,蒿草过人,村落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偶见乌鸦起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扶老携幼,络绎于道,眼神麻木而绝望,如同无声的河流,流向未知的、或许同样悲惨的前方。战争的创伤,如同巨大的犁铧,在这片曾经富庶繁华的土地上犁出了深深的沟壑,留下满目疮痍。戚睿涵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心中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更感肩上责任之重大。若不能阻止清军,这样的景象,将会蔓延至整个华夏。

历经艰险,抵达衡州时,已是暮春时节。相较于沿途的破败,衡州城似乎还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桂王府邸坐落城中,虽无北京紫禁城的恢弘壮丽,却也殿宇连绵,飞檐斗拱,戒备森严,自有一番藩王气度。然而,在戚睿涵眼中,这气度之中,却透着一股固步自封、死气沉沉的沉闷,仿佛一潭不见波澜的死水。

戚睿涵以“大顺特使、前南京协防钦差”的身份,向桂王府递上了求见的名帖。通传之后,两人被引至王府一处偏殿等候。殿内陈设典雅,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博古架上摆放着些瓷器古玩,空气中熏着淡淡的檀香,宁静而压抑。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与殿外乃至一路所见的乱世景象,恍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种反差,让戚睿涵和董小倩都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躬身引着一位身着亲王常服的年轻男子步入殿中。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秀白皙,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少年文弱,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迟疑与不安,正是桂王朱由榔。

“小王朱由榔,见过戚特使,董姑娘。”朱由榔的声音温和,却缺乏中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底气不足,他甚至还对着董小倩这个“女子”微微拱手,显得礼数周全却又有些拘谨过头。

戚睿涵与董小倩上前,依礼参见。短暂的、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戚睿涵决定不再迂回,直入主题,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看向朱由榔:“殿下,在下此番冒昧来访,实为武昌危局,为我华夏文明存续之大事。清虏势大,火器凶悍异常,尤以叛徒张晓宇所制‘飞机’、毒气为甚,武昌军民虽浴血奋战,然城防已多处崩坏,伤亡惨重,旦夕难保!”

他观察到朱由榔眼神闪烁,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便加重了语气:“殿下,武昌若失,则江汉门户洞开,湖南北屏尽失,清军铁骑可沿湘江南下,亦可西进荆襄,届时水陆并进,衡州岂能独善?殿下坐拥湖广精锐之师,麾下何腾蛟、堵胤锡皆忠勇善战之良将,钱粮储备亦足。值此社稷危难、山河破碎之际,正应挺身而出,挥师北援,既可解武昌数十万军民倒悬之危,亦可保湖湘之地免遭战火蹂躏,更可彰殿下身为太祖苗裔、卫国护民之赤胆忠心。不知殿下何以仍按兵不动,坐视友军困危,山河沦丧?”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句句敲打在朱由榔的心上。

朱由榔闻言,脸上立刻掠过一丝窘迫、慌乱与无奈,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戚睿涵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常服上精致的刺绣,声音更低了:“特使所言……句句在理,皆是正论。寡人……寡人亦知唇亡齿寒,同气连枝之理,岂不愿挥师北上,以纾国难?只是……只是……”他欲言又止,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只是母妃她……”

最终,他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无力感的叹息:“母妃认为,我桂藩职责在于镇守衡永,保境安民,此乃朝廷法度。朝廷自有朝廷的方略,各地有各地的防区。若轻率出兵,万一有失,非但无助于大局,反恐折损朝廷元气,亦使衡州百万百姓陷入战火,此罪寡人万死莫赎。且……且母妃近来凤体违和,心悸眩晕,寡人需晨昏定省,亲奉汤药,实在……实在是难以远离膝下,尽忠难以尽孝,寡人……唉……”这番说辞,显然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说得流畅,却毫无力量,充满了自我开脱的意味。

这番反应,早在戚睿涵预料之中。他并未动怒,而是强行压下心中的焦躁,放缓了语气,但言辞更加恳切,也更加犀利,直指核心:“殿下,您可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大明疆土尽丧于清虏之手,神州陆沉,社稷倾覆,桂藩又如何能独保衡州这一隅偏安?马太妃心系殿下安危,舐犊情深,此乃人之常情,在下亦能理解。然,殿下,真正的安危,不在于高墙深池,不在于拥兵自保,而在于天下大势,在于民心向背啊!”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朱由榔,不容他再躲避:“殿下乃太祖高皇帝血脉,天潢贵胄,身份尊崇。如今国难当头,陛下迁驻南昌,正需宗室藩王挺身而出,砥柱中流,凝聚人心。殿下若能在此时,于武昌危殆之际,毅然提兵北上,挽狂澜于既倒,救生灵于涂炭,非但武昌军民感念殿下再生恩德,天下忠义之士、有志之臣,亦必望风归心,景从殿下。此乃殿下树立威望,不负祖宗社稷寄托,成就中兴伟业之千载良机啊!”

他声音激昂,带着极强的煽动性:“反之,若坐视武昌沦陷,湖广崩坏,届时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殿下?百官万民,是会赞颂殿下之‘孝’,还是会唾骂殿下之‘懦’?史笔如铁,千秋万世,又会如何记载殿下今日之抉择?是力挽狂澜的英主,还是……苟安误国的庸王?”最后四个字,他刻意放缓了速度,一字一顿,重重地砸在朱由榔的心头。

朱由榔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显然被“史笔如铁”和“庸王”这两个词深深刺痛了。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反驳,想说“并非不愿,实是不能”,想说“母命难违”,但在戚睿涵所描绘的宏大叙事和历史评价面前,这些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和私人化。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董小倩在一旁看得分明,知道火候已到,适时开口,她的声音清越,带着女子特有的穿透力,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戚特使所言,字字泣血,皆是为大明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亦是为殿下您的身前身后名考量。我董小倩虽是一介女流,出身微贱,亦深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马太妃爱子心切,唯恐殿下涉险,此情可以理解。但太妃久居深宫,所见不过庭院四方之天,所闻不过内侍宫娥之言,未必深知外界局势之危殆,虏寇之凶残。殿下既为大明藩王,身受国恩,肩负一方守土之责,系百万生灵之望,更应有自己的判断和担当。岂能因妇人之见,囿于庭帏之私,而误了军国大事,负了天下苍生,寒了忠臣义士之心?”她的话语,比戚睿涵更多了几分直白和尖锐,尤其是“妇人之见”四字,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那层温情的面纱。

“你……你放肆!”朱由榔听到董小倩如此直言不讳地批评其母,甚至用了“妇人之见”,脸色顿时一变,浮现出怒容,但呵斥之声却显得中气不足,更像是某种习惯性的、维护尊严的反应,而非真正的震怒。

戚睿涵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转为深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殿下,非是在下与董姑娘言语冒犯,实是情势危急,不得不直言犯谏。试想,若武昌城破,倪知府殉国,数万守军血染城垣,清军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襄阳前车之鉴不远。多尔衮、多铎用兵,向来狠辣迅捷,绝不会给对手喘息之机。届时,清军挟大胜之威,缴获武昌军资,水陆并进,顺流而下,直扑衡州。殿下以为,仅凭桂藩一己之力,能挡得住清军那些能在天上投弹的‘飞机’、能快速机动的‘滑行炮’与杀人于无形的瘟疫毒气吗?”他描绘的场景极其恐怖,让朱由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届时,”戚睿涵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冲击力,“马太妃所欲竭力保全的兵权、财产,乃至殿下与太妃自身的安危,又将置于何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清廷对待前明宗室的手段,殿下难道没有耳闻吗?此时出兵,是主动出击,把握战机,将战火阻于境外,是为‘活路’;彼时被动挨打,困守孤城,则是坐以待毙,是为‘死路’。此中利害,关乎生死存亡,关乎宗庙祭祀,还请殿下屏除杂念,再三思之!”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极具诱惑力和现实性的筹码:“若殿下担心出兵之后,衡州本土防务空虚,为宵小所乘,我可即刻修书一封,以我大顺特使及前明钦差的双重身份,并殿下钧旨,请驻守长沙的何腾蛟大人、堵胤锡大人,从他们本部兵马中,抽调一部精锐,南下协防衡州,确保殿下根基无虞,绝殿下后顾之忧。同时,我大顺虽新遭挫败,力有未逮,无法直接派兵南下,但李自成李大帅必可在西北方向,加强对西安清军的袭扰牵制,使其难以抽调更多兵力南下湖广,间接为殿下减轻压力。殿下,此乃同心戮力,共御外侮之时,绝非桂藩独自冒险!大明、大顺,乃至天下抗清义士,皆与殿下同在!”

朱由榔彻底沉默了。他背着手,无意识地在殿中那块精美的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脚步显得有些凌乱。戚睿涵的话语,董小倩的直言,如同重锤,一下下猛烈地敲击在他长期以来被母亲和安逸环境所禁锢的心坎上。

他并非昏庸无知之人,自幼读书,岂能不知局势危殆?岂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长期以来,母亲的强势、耳提面命的“保全自身”、以及对失去眼前权位和安逸生活的恐惧,像一道无形却坚韧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了他的手脚和雄心。此刻,戚睿涵和董小倩,一个以大势、名节、青史留名相激,一个以赤裸裸的利害、后路、生死存亡相劝,将他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已久的、属于朱家子孙的责任感,那份不甘于庸碌无为、渴望有所作为的挣扎与热血,彻底勾了起来,并且放大了无数倍。

他停下脚步,怔怔地望向殿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开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透过这衡州王府的宁静,看到了武昌城头燃起的冲天烽火,听到了将士们临死前悲壮的呐喊与呻吟,看到了清军铁蹄过后,山河破碎、百姓流离的惨状……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热流,在他那被谨慎和懦弱冰封的胸腔中,开始微弱地涌动、加速。

他是大明的王爷,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身体里流淌着开国皇帝的血液,难道真要在这衡州城中,如同鼹鼠一般,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祖宗江山一寸寸沦丧,做一个被后世史书钉在耻辱柱上的懦夫、昏王吗?不,绝不!

“特使……董姑娘……”朱由榔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颤抖,但这一次,颤抖中却多了一丝异样的、破茧而出的决断,“二位……所言……甚是有理。是寡人……是寡人过于拘泥小节,罔顾大义,过于……怯懦了。”

他猛地转过身,原本游移不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多年未见的锐光与坚定,尽管这光芒还带着些许的不安,但确确实实存在了。他挺直了一直以来有些微驼的背脊,提高了声音:“好,寡人决定,采纳二位忠言,出兵援鄂!”

“殿下英明!”戚睿涵与董小倩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两人齐声应道,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期待的神情。

然而,朱由榔脸上刚刚浮现的那抹决断,很快又被一层熟悉的难色所覆盖,他犹豫着,声音再次低了下去:“不过……母妃那里……她性情刚烈,若知晓此事,定然……定然不允。还需……还需妥善说明。若她执意不允,甚至……甚至以死相逼,寡人……寡人实在……”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痛苦而无奈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戚睿涵早已料到,此事最关键、最难逾越的障碍,仍在后宅那位马太妃。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既已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下定决心,此乃大智大勇!太妃那边,殿下当以国家大义、宗庙存续耐心劝解。若太妃仍不能体谅殿下苦心,固执己见……”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朱由榔,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为了抗清大局,为了殿下能挣脱桎梏,真正承担起匡扶社稷的重任,为了不使殿下的一片赤诚被私情所误……或许……不得不暂时委屈太妃,让她在王府中静养一段时日了。”

朱由榔瞳孔骤然收缩,他完全明白了戚睿涵的言外之意——软禁生母。这是大逆不道,是违背人伦。他的脸上瞬间掠过极度挣扎、痛苦、甚至是一丝恐惧的神色,手指紧紧攥住了袍袖。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更显沉闷的鸟鸣。

良久,朱由榔脸上那复杂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带着悲凉与无奈的坚定。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他点了点头,声音干涩而低沉:“寡人……明白了,这就去面见母妃。还请特使与董姑娘在此稍候,并请……”他转向殿外侍立的贴身侍卫,命令道,“速请何抚台、堵御史过府议事,要快!”

“理当如此。”戚睿涵拱手,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最艰难、最考验人心的一步,才刚刚开始。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朱由榔的亲信侍卫匆匆而来,对戚睿涵和董小倩低声道:“戚特使,董姑娘,殿下请二位至太妃院外等候。何将军、堵大人也已奉召到了。”

两人心领神会,知道关键时刻已到,立刻跟随侍卫来到马太妃所居的院落之外。这是一处更为幽静精致的所在,雕梁画栋,庭院中种植着奇花异草,然而此刻,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弥漫在空气中。只见何腾蛟、堵胤锡两位封疆大吏也已赶到,何腾蛟身材高大,面色黝黑,不怒自威;堵胤锡则略显清瘦,目光炯炯,透着文人的睿智与果决。三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皆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院内,隐隐传来朱由榔带着恳求的、焦急的声音,以及一个拔高的、带着哭腔与愤怒的妇人斥责声,清晰地穿透门廊:

“……我的儿,你糊涂啊,你定是受了那些外人的蛊惑。朝廷那么多兵马,史阁部、左良玉,为何偏要你去逞这个英雄?那武昌是黄得功他们该守的,我们守住衡州,就是对陛下,对列祖列宗最大的尽忠。你这一去,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叫为娘怎么活?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了啊!这桂藩的基业,先王留下的这点家当,难道就要被你这样败光,毁于一旦吗?”马太妃的声音尖锐而激动,充满了不被理解的委屈和强烈的控制欲。

“母妃,国家已到存亡之际,岂能再分彼此,划地自守?儿臣身为宗室,理应为国分忧,若人人都只求自保,大明才真的完了。戚特使他们说得对,武昌若失,衡州焉能保全?母妃……”朱由榔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坚持着。

“我不听,我不准,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要是敢出兵,我就……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我看你还怎么去尽忠,怎么去当你的英雄!”马太妃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威胁,紧接着传来瓷器摔碎的刺耳声响。

院外几人听得清清楚楚,知道里面的僵持已到了白热化,时机稍纵即逝。何腾蛟看向戚睿涵,戚睿涵目光沉静,微微点头。何腾蛟深吸一口气,与堵胤锡对视一眼,两人一同,率先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戚睿涵和董小倩紧随其后,迈入了这处决定湖广命运的庭院。

院内,朱由榔正跪在马太妃面前,面色惨白,嘴唇颤抖。马太妃则站在廊下,发髻有些散乱,脸上泪痕交错,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刀尖正对着自己的咽喉,状若疯狂。

“殿下,太妃!”何腾蛟身为武将,声如洪钟,一声断喝,如同惊雷,打破了院中母子对峙的悲情僵局。

马太妃看到突然闯入的何腾蛟、堵胤锡以及两个陌生男女,先是一愣,随即如同被侵犯领地的母兽,更加愤怒,她尖声叫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何腾蛟,堵胤锡,你们竟敢擅闯本宫寝院!还有这两个是什么人?是要逼宫造反吗?还有没有王法?”她挥舞着剪刀,情绪激动。

堵胤锡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妃息怒,臣等绝非逼宫造反,实为救太妃与殿下,救大明江山社稷而来!武昌危在旦夕,城破只在顷刻。桂王殿下决议出兵,乃是秉持大义,顺应民心,挽狂澜于既倒。太妃深明妇德,熟读诗书,岂不闻《左传》有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后汉书》亦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因太妃一意阻拦,致武昌失守,湖广沦陷,太妃与殿下即便能暂保衡州一时,他日清军兵临城下,玉石俱焚,史书工笔,又该如何评判太妃今日因私废公之行?届时,太妃恐非爱殿下,实乃害殿下,使我大明痛失一中兴英主也!”他引经据典,义正辞严,每一句都如同利箭,射向马太妃那套自欺欺人的逻辑。

马太妃被堵胤锡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得脸色煞白,手持剪刀的胳膊微微颤抖,尖声道:“你……你胡说,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合起伙来逼我们母子!我……我都是为了榔儿好!”

戚睿涵趁机上前,朗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太妃,在下戚睿涵,乃大顺皇帝特使,亦曾受大明弘光皇帝钦命协防南京。我朝与大明朝廷及诸藩已摒弃前嫌,结盟共抗清虏,此乃天下皆知。清虏势大,火器犀利,毒气残忍,尤以叛徒张晓宇所献毒计为甚,非一国一族所能独抗。唯有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方能有一线生机。桂王殿下英明果决,欲挺身而出,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亦是太妃教导有方。太妃若真心为殿下计,为桂藩长远计,当鼓励殿下趁此良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成为中兴大明之柱石。而非以母子私情,束缚殿下手脚,使殿下坐失良机,乃至背负千古骂名,使桂藩亦随之倾覆。此非爱之,实乃害之啊!”

“你……你们……巧言令色!”马太妃看着眼前几人,又看看跪在地上、眼神虽然痛苦却已不再动摇的儿子,意识到自己惯用的手段已经失效,大势已去。她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伏地放声痛哭,哭声凄厉而绝望:“我的儿啊……你这不孝子……你这是要了为娘的命啊……先王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朱由榔见状,心中如同刀绞,涌起巨大的愧疚和不忍,几乎要上前搀扶。但想起戚睿涵等人的话,想起武昌危局,想起那“史笔如铁”,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否则前功尽弃,万事皆休。他狠下心肠,没有去看哭泣的母亲,而是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对何腾蛟、堵胤锡下令道:“何抚台,堵御史,母妃情绪激动,忧思过度,凤体欠安,需绝对静养一段时日,不宜再见外客,亦不宜过度操劳。王府内务,暂由你二人选派绝对可靠之人打理,加派护卫,务必保证母妃安全,不得有任何闪失,亦不得让母妃与外间随意通信,以免打扰母妃清静。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问!”

这便是正式的、不留余地的软禁了。何腾蛟、堵胤锡心领神会,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齐声躬身,肃然应道:“臣等遵命,必竭尽全力,护卫太妃周全,打理好王府内外!”

朱由榔最后看了一眼在地上哀泣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他迅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只剩下决然。他转身,对戚睿涵和董小倩道:“戚特使,董姑娘,我们走,去银安殿!”

走出这处令人窒息的院落,朱由榔仿佛真的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眉宇间那丝因软禁生母而产生的痛苦阴霾依旧浓重,但他的腰杆却挺直了许多,步伐也变得沉稳有力。他立刻下令,召集桂王府所有文武属官,升坐银安殿议事。

片刻之后,王府钟鼓齐鸣,属官将领们纷纷匆忙赶来,肃立于大殿两侧。气氛庄重而肃杀。朱由榔端坐于王座之上,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已有了前所未有的威仪和决断。

“传寡人令!”朱由榔的声音在宽阔的银安殿中清晰地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巡抚何腾蛟部为前锋,整备精锐,即日开拔,疾驰武昌,务求击破清军围城一部,打通入城通道。以督师堵胤锡总督中军及各路援军,调集桂藩所有可用之兵马粮草,后续跟进。各部须于三日内准备完毕,寡人将亲赴城外军营,誓师北上,驰援武昌,与虏寇决一死战!”

“谨遵王令!”殿下以何腾蛟、堵胤锡为首的文武众将,见到久无决断的桂王终于展现出如此魄力,无不精神一振,轰然应诺,声震屋瓦,一股久违的昂扬斗志,开始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戚睿涵与董小倩站在殿侧,看着终于摆脱束缚、展现出几分藩王气概的朱由榔,看着下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桂藩将士,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期待,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忧虑。逼宫,软禁生母,无论出于多么高尚的理由,毕竟有违人伦纲常,此事日后会否成为朱由榔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创伤和心魔?亦或是成为政敌攻击他、否定他合法性的绝佳口实?但在眼下,为了抗清大局,为了武昌乃至湖广无数生灵,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行此险招、下策。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了衡州上空连日来的阴云,透过高大的殿门,斜斜地洒在朱由榔那身亲王袍服之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悲壮而璀璨的金色光边。殿外,点将台下,已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传令声,兵马调动,旌旗猎猎,一场关系湖广乃至整个南明命运走向的大战,即将因为这衡州城中的一场艰难决断,而拉开新的、未知的序幕。衡州城,这个沉寂了太久、几乎被人遗忘的藩王府邸,终于清晰地响起了战争的号角,而这号角声,注定将传向远方,搅动整个天下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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