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头,那面曾经象征着朱明皇权的日月旗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顺王朝迎风招展的旗帜。昔日宫阙森严、禁卫林立的肃穆景象,已被一种新兴王朝特有的喧嚣与忙碌所取代。
紫禁城的飞檐斗拱下,进出的不再是蟒袍玉带的明朝官员,而是身着各色箭衣、步履匆匆的顺军将领与新晋文吏。硝烟渐渐散尽,刀兵大多入库,这座饱经沧桑的古老帝都,仿佛一头在连番血火洗礼中伤痕累累的巨兽,正匍匐在新主人的脚下,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尝试着适应新的节奏与气息。
街市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力。商贩们陆续支起摊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重新响起,与巡逻而过的顺军兵卒整齐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略显奇异却又充满生机的画卷。
那些兵卒脸上,大多带着胜利者的昂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而,这幅画卷并非全然崭新,偶尔可见的断壁残垣,如同尚未愈合的伤疤,突兀地立在街角巷尾;空气中,除了新翻的泥土味和食物的香气,还隐隐约约缭绕着一股难以彻底驱散的血腥气与焦糊味,它们无声地、执拗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席卷全城的惨烈变革。
戚睿涵、李大坤和董小倩并未接受朝廷安排的馆驿,而是在内城寻了一处名为“毕竟客栈”的清静所在,暂且安顿下来。客栈坐落在一片相对完好的街区,院落幽深,几株年份久远的老槐树伸展着亭亭如盖的枝叶,浓密的绿荫几乎将小小的庭院完全笼罩,有效地隔绝了外间的纷扰与喧嚣。选择此地,戚睿涵自有其深远的考量。
天下初定,李自成虽已在北京登基称帝,建立了大顺政权,但百废待兴,暗流是否真的就此平息,犹未可知。他凭借来自未来的知识和一番努力,协助大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走向。然而,功成之后,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愿望,便是抽身而退,远离那看似辉煌实则波诡云谲的朝堂,避开可能随之而来的纷争与猜忌。
戚睿涵始终记得自己的来处,那片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时空,才是他最终的归宿。更何况,他与董小倩之间,历经生死考验,情愫早已深种,难以割舍。这短暂的客栈时光,于他而言,是惊涛骇浪过后难得的宁静港湾,是与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与身边这位明末佳人告别前,最后一段值得珍藏的温存。
李大坤则很快显露出他对厨房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天赋。没两天功夫,他就和客栈那位精明的掌柜、憨厚的厨子以及跑堂的小伙计混得烂熟。他甚至挽起袖子,亲自下厨,用他那融合了现代烹饪理念与明末所能获取的食材的手艺,做出了几道令客栈上下惊叹不已的菜肴。
他拍着自己那因近期生活相对安定而微微凸起的肚腩,笑呵呵地对戚睿涵说:“睿涵啊,这打打杀杀、改朝换代的大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我这心里头啊,现在最惦记的就是回去继续上学,毕业了开个小馆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古代再好,宫里的御膳再精致,终究不是咱们的家。”他那张总是带着和蔼笑容的脸上,此刻洋溢着历经风波后对平凡生活的深切向往与满足。
董小倩依旧安静地陪伴在戚睿涵身侧,宛如一株空谷幽兰。她本就心思玲珑,聪慧过人,虽出身于明末这个特定的历史环境,却因着戚睿涵的缘故,眼界早已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她细致地帮着戚睿涵打理行装,照料他的日常起居,偶尔在午后暖阳中,与戚睿涵凭窗对弈,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或是静静地听他讲述那个遥远时空的奇闻异事,关于飞驰的铁车、能千里传音的小盒子、高耸入云的建筑……她的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憧憬的光芒。
她知道戚睿涵去意已决,心中虽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时代、对那位身在江南、命运未卜的姐姐董小宛有所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将要跟随身边人踏入全新天地的期许与义无反顾的决然。
这日午后,夏日的阳光透过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客栈院落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院落里一片沉寂,只有树上的蝉鸣拉长了调子,不知疲倦地嘶叫着,更衬托出一种慵懒而静谧的氛围。戚睿涵正与董小倩在房内翻阅一些沿途收集的杂书野史,李大坤则又在厨房里兴致勃勃地研究着他的新菜式。忽然,客栈那个机灵的小伙计引着一位年轻道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戚睿涵房外。
那道人看去年岁极轻,不过二十上下,面容清秀俊朗,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澄澈如水,仿佛能映照出人心。他身着一袭半旧的道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他见了戚睿涵,执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动作流畅自然,声音平和得如同山间清泉:“无量天尊。敢问阁下可是戚睿涵戚公子?”
戚睿涵心中微微讶异,他在北京的行踪虽未刻意隐瞒,但也尽量保持低调,怎会有方外之人如此准确地找上门来?他起身,依着礼节还了一礼,语气谨慎:“正是在下。不知道长仙乡何处,寻戚某有何见教?”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而真诚,神色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宁静:“贫道清尘,乃北岳恒山出家之人。奉家师之命,特来相请戚公子往恒山一叙。”
“尊师是?”戚睿涵心中的疑惑更深,恒山距此路途不近,是何人特意遣人来请?
“家师姓傅,上青下主。”清尘道人从容答道。
“傅山先生!”戚睿涵闻言,顿时肃然起敬。傅山之名,他早有耳闻,不仅是医术大家、书画宗师,学问渊博,更是明末清初有名的遗民志士,抗清义军的领袖之一,其风骨气节,为世人所景仰。虽然后来因缘际会,大顺与南明联合抗清,傅山与农民军的关系颇有些微妙复杂,但其人的学识、风骨与担当,戚睿涵是真心佩服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隐逸高士,竟会突然指名道姓要见自己这个“异世来客”。
清尘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疑虑,语气依旧平和地补充道:“家师久闻公子大名,虽处山林,亦关注天下大势。常言公子虽来自异世,却心系华夏苍生,于此次扭转乾坤、避免神州陆沉有大功。师尊言道,有些关于古今之变、天道循环、气运兴替的话,想与公子当面探讨。且……师尊还言,观公子气象,似与一物有缘,此物或对公子有所助益,特命贫僧前来相邀。”
“异世”二字从清尘口中如此平静自然地道出,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让戚睿涵心头剧震,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傅山先生果然非同一般,竟能通过某种方式窥破或准确推测出他的来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的董小倩,见她同样面露惊异之色,显然也听到了这石破天惊的话语。
戚睿涵略一沉吟,思绪飞转。傅山是世外高人,声名卓着,此番相邀,听起来不似朝廷授意,更可能是一种纯粹的方外之交,或许其中真蕴藏着某种难得的机缘。他本就对这位传奇人物心存好奇与敬仰,加之对方提及“有缘之物”,更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如今抗清大势已定,天下初安,自己归期将近,前往恒山一行,拜访这位心仪已久的先贤,倒也无妨,或许还能为这段离奇的穿越之旅画上一个更具深意的句点。
“既是傅青主先生相邀,戚某敢不从命。”戚睿涵不再犹豫,点头应允,“请道长回复尊师,戚某处理完手头些许杂务,不日便动身前往恒山拜会。”
清尘道人脸上再次浮现那清淡而真诚的笑容,再次执礼:“如此甚好。恒山山径略险,公子届时可沿此前约定路径上山,贫道会在山中静候公子大驾。”说罢,也不多作寒暄,转身便走,步履轻捷如行云流水,那袭半旧道袍在山风中微微飘动,转眼间便已出了客栈院门,消失在熙攘的街市人潮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三日后,戚睿涵将李大坤和董小倩留在毕竟客栈,嘱咐他们小心门户,静待自己归来。他独自一人,按照清尘道人留下的指引,快马加鞭,前往北岳恒山。一路之上,但见山河壮丽,田野间已渐渐有了恢复生产的迹象,只是偶尔还能看到战争留下的创伤。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数日之后,终于抵达了这座被誉为“人天北柱”的北方镇岳。但见峰峦叠嶂,势如奔马,苍松翠柏挺立于悬崖峭壁之上,云雾缭绕于山腰峰顶之间,确有一派超然物外、清幽绝伦的仙家气象。
在清尘道人于山门处的接引下,戚睿涵跟随着他,穿过蜿蜒幽深的石阶山径,路旁古木参天,泉流潺潺,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处位于半山腰的隐秘所在。只见一座小小的道观依山而建,掩映在松柏之中,观宇不大,青砖灰瓦,形态古朴,与山色浑然一体,门楣上悬着一块未经刻意雕琢的木匾,上书三个笔力遒劲、意境高古的大字——“悬根松”。
清尘引着戚睿涵进入观中,观内庭院不大,打扫得异常洁净,几株古松形态奇崛,更添幽静之意。来到一间陈设极为简朴的静室,室内唯有靠墙摆放的满架书籍散发着翰墨清香,一炉不知名的香料正升起袅袅青烟,气味清雅,以及地上放置的几张陈旧却干净的蒲团。
在这里,戚睿涵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傅山先生。这位名满天下的高士,身着与清尘类似的旧道袍,须发皆已银白如雪,面容清癯瘦削,额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一双眼睛,却毫无寻常老人的浑浊,反而锐利有神,澄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照见世情本质。他正盘坐在一个蒲团上,姿态放松而自然,见戚睿涵进来,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伸手示意他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戚公子远来辛苦。”傅山的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沧桑后的旷达与沉稳,仿佛山间流淌的溪水,不疾不徐,“山路崎岖,贫道冒昧相邀,劳动公子玉步,还望勿怪。”
“先生言重了。”戚睿涵恭敬地依言坐下,身体挺直,态度谦逊,“先生乃世外高人,学究天人,名动天下,能得先生相召,是晚生莫大的荣幸。晚生对先生风骨学问,向来心向往之。”
傅山捋了捋胸前飘洒的长须,目光依旧停留在戚睿涵脸上,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印证着什么,缓缓道:“公子不必过谦。贫道虽处山林,栖身道观,亦非全然不通世事。天下巨变,如雷贯耳。公子说服吴三桂归顺大顺,避免了山海关引狼入室之滔天大祸;后又不畏艰险,南下金陵,纵横捭阖,促成明顺联合,摒弃前嫌,共御外侮。及至辽东鏖战,清廷覆灭,天下终归一统,其间种种关键之处,皆可见公子奔走筹划、呕心沥血之力。更难得的是,公子于此泼天功劳之下,竟能功成不居,飘然引退,此等胸怀与智慧,非常人所能及也。”
戚睿涵没想到傅山对自己所做之事了解得如此具体清晰,心中暗惊,看来这位隐士并非真正与世隔绝。他忙道:“先生谬赞,实在令晚生惶恐。晚生不过是适逢其会,凭借些许来自异世的见识,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时代潮流,气运所钟,非一人一时之功可独占。晚生能参与其中,见证历史,已是侥幸。”
“好一个‘时代潮流’,好一个‘气运所钟’。”傅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之色,“公子自称来自异世,深谙古今兴衰之变,洞悉历史运行之轨,此言果然不虚。纵观此番神州浩劫,起于朱明失德,政乱民疲,建虏乘隙而入,流寇蜂起于内,终至社稷倾覆,神州几近陆沉。幸而天心未泯,民意犹存,假手李闯与南明残余之力,更有如公子这般洞察先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异数介入,因势利导,终得拨乱反正,重光华夏文明之火。此中因果循环,天道昭昭,得失成败,皆足令人掩卷长思,慨叹不已。”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带着探究的意味:“听闻公子家乡,格物致知之学极其昌明,技艺之巧,造化之工,远胜今时百倍千倍,乃至有超越古人想象之力,近乎墨家兼爱非攻之外的另一重极致,可是如此?”
戚睿涵点头,认真回答道:“先生所言不差。晚生所在时代,舟车之利,可日行万里,上天入海;信息之速,能瞬息传遍寰宇,天涯若比邻;乃至征战之器,其威能之巨,足以摧城灭国,撼动山河。”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张晓宇为清军研制的那些超越时代的武器,以及它们带来的血腥与毁灭,心中不禁一沉,补充道,“然利器如双刃之剑,用之善则造福苍生,用之恶则遗祸无穷。”
傅山若有所思,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静室的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时空:“巧技可用,亦可控人。心正则技益世,心邪则技祸民。此理放诸古今皆准,即便在公子那技艺昌明之世,想来亦不外如是。”他似乎意有所指,隐约触及了张晓宇之事,却并未深言,转而道,“公子助此世平定大乱,挽救无数生灵于水火,免遭涂炭,此乃莫大功德,泽被苍生。贫道乃山野之人,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思虑再三,唯有一物,或可聊表心意,亦算是全了公子此番穿梭时空、历经生死的奇遇之缘。”
说着,傅山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色泽沉黯的木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口钵盂。那钵盂色泽沉黯,非金非玉,触手温润,质地难以分辨。钵盂表面刻满了繁复而古老的云箓符文,那些符文在静室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有柔和的光华流转不定,显得神秘非常。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口钵盂置于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动作庄重。
“此物,名为‘长生药’。”傅山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凝重,仿佛在陈述一个关乎天地奥秘的事实。
戚睿涵心中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生药?这难道不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秦皇汉武穷尽一生追求而不得的虚无缥缈之物吗?怎么会……他强行稳住心神,目光紧紧盯住那口看似平凡的钵盂,等待着傅山的下文。
傅山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继续以一种平缓而清晰的语调解释道:“此药并非凭空臆造,乃是我这一脉的太祖师爷,前朝嘉靖年间的一位方外高人,道号‘玄真子’,穷其毕生心血,游历天下,采集海外仙岛、深山幽谷中的奇珍异草,参照并补全了数卷残破的上古丹方,历经九九八十一次失败,终于在机缘巧合、天地人三才交汇的某一刻,炼制而成。成药极其不易,仅得此一炉,共成七颗。当年太祖师爷功成之日,恰逢嘉靖皇帝沉迷丹道,渴求长生,闻讯遣使来召。祖师爷曾亲赴宫中,献上此药,并严正言明,此药性至灵至纯,蕴含天地精华,一人一生,仅可服食一颗,便可疏通经络,固本培元,达到驻颜增寿,延缓衰老,近乎长生久视之效。然嘉靖帝贪念过炽,欲求一步登天,独占全部药力,竟不顾祖师爷再三告诫,一次强行吞服九颗……”
说到这里,傅山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与无奈:“结果,异种药力在体内相互冲突,奔腾肆虐,无法疏导,致使精气爆体,经络尽碎,当夜便龙驭宾天,暴毙于丹房之内。太祖师爷因此获罪,被指为妖道,险些身死狱中,侥幸得弟子相助逃脱后,隐姓埋名,遁迹山林。临终之前,将此剩余的七颗丹药传于门下最为可靠的弟子,并立下严令,非心性纯良、有缘有德、于天地苍生有大功之士,不可轻授。此药连同太祖师爷的告诫,便在我这一脉中,秘密流传至今,已历数代。贫道观察公子久矣,虽未谋面,然公子之行迹,公子之心性,已可推知大概。公子非此世之人,却怀济世之心,不惜卷入滔天洪流,穿梭两界,亲历古今之变,引导历史走向光明,此等际遇,此等作为,闻所未闻。若服此药,得享漫长寿命,亲睹历史长河奔涌不息,朝代兴衰更迭如棋,文明起落沉浮似浪,或能更深地体悟天道人心之微妙,宇宙运行之法则,于公子而言,或许是真正契合其经历的大机缘、大造化。”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布满皱纹却稳定有力的手,轻轻打开了钵盂的盖子。里面衬着明黄色的软缎,七颗龙眼大小、色泽圆润如美玉、散发着奇异柔和光晕的丹丸,正静静地躺在其中。随着盖子的开启,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静室,那香气不浓不艳,沁人心脾,吸入一口,便觉神清气爽,连日奔波旅途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切记,”傅山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目光如炬,直视戚睿涵的双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一人一生,仅可服一颗。多服则药力叠加冲突,阴阳失衡,必遭反噬,轻则经脉尽废,形同槁木,重则精气爆体,魂飞魄散,绝无侥幸,必将重蹈嘉靖皇帝之覆辙。此乃天地至理,不可违逆。贫道今日,便将这七颗长生药,尽数赠予公子。你可自取一颗,余下六颗,由你斟酌,赠与你认为有缘、可信、心性足以承载此福缘之人。此物干系重大,牵涉长生之秘,一旦泄露,必引来无穷纷争与灾祸,望公子慎之又慎,妥善处置。”
戚睿涵望着矮几上那七颗静静躺在明黄软缎上的长生药,心潮澎湃,难以自制。长生不老,亲历历史,见证沧海桑田,这不正是他内心深处,作为一个痴迷历史的学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终极梦想吗?没想到,在这明末的时空,在这北岳恒山的幽静道观之中,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变得触手可及。这不仅仅是生命的延长,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一种对时间与历史的深度参与。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双手郑重地伸前,如同承接圣物一般,从傅山手中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钵盂,然后对着这位赠予他如此惊世机缘的高士,深深一拜,语气诚挚而坚定:“先生厚赐,恩同再造,言语难以表述万一。戚睿涵定当谨遵先生教诲,善用此药,绝不辜负先生之信任,绝不辜负此番跨越时空的奇缘。”
傅山看着戚睿涵郑重其事的态度,欣慰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今日之赠,是缘起之时,他日如何,皆在公子一念之间。公子,好自为之。”
在恒山悬根松这座小小的道观中,戚睿涵又盘桓了一日。与傅山先生品茗清谈,探讨了些许儒学精义、医理脉学,乃至书画鉴赏之道,深感这位老人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邃,确非常人所能及。傅山也并未再提及长生药及相关之事,仿佛那只是昨日一次平常的交谈。次日清晨,天光微熹,山间雾气未散,戚睿涵便辞别傅山与清尘,将那只盛放着惊天秘密的钵盂仔细贴身藏好,下了恒山,寻回马匹,快马加鞭,一路不敢过多停留,径直返回北京。
回到毕竟客栈时,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客栈门口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紧闭的大门。李大坤似乎心有灵犀,早已备好了几样清淡可口的宵夜,董小倩也一直未曾安睡,在房中亮灯等候。见戚睿涵风尘仆仆、面带异色地归来,两人都立刻围了上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戚睿涵掩好房门,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确定四周无人窥听,这才示意二人坐下。他将恒山之行,见到傅山先生的经过,以及傅山先生那番关于“异世”、“功德”、“机缘”的言论,细细说与二人听。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取出了那只被他用布帛层层包裹的钵盂,当着二人的面,缓缓打开。
当那七颗流光溢彩、异香扑鼻的长生药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现出真容时,李大坤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半天合不拢,手指着那些丹药,不住地颤抖。董小倩亦是美眸圆睁,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朱唇,绝美的脸庞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呼吸都为之急促起来。
“长……长生药?睿涵,这……这玩意儿……真的假的?吃了就能……就能一直活着?像神仙那样?”李大坤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睛几乎要钉在那些丹药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而有些变形。
“傅青主先生乃当世高人,学贯古今,医道通神,而且其品性高洁,天下共知,想必不会以此等大事妄言欺世。而且,”戚睿涵回想起傅山谈及嘉靖帝往事时的笃定神态,以及这药丸本身散发出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神异香气与光泽,沉声道,“此物之奇异,超乎寻常,观其形,闻其香,便知绝非俗物。我认为,此物应当不假。”
李大坤绕着房间中央的桌子走了两圈,双手不停地挠着头,脸上露出了极其挣扎和矛盾的神色。他看看丹药,又看看戚睿涵,再看看同样震惊的董小倩,最终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用力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豁达:“算了算了,这东西太玄乎了,太吓人了。我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顺顺当当回去完成学业,毕业后开个不大不小的饭馆,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娃,把咱老李家的这点厨艺好好传下去,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活那么久干嘛?看着身边的亲朋好友,爹娘兄弟,一个个离开?那得多难受,多孤单啊。再说了,我对研究历史也没啥太大兴趣,打打杀杀、朝堂争斗更是看得够够的了。这长生不老的福分,太大了,我这点心性和志向,怕是承受不起,无福消受喽。”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历经生死风波、看透世事繁华后的通透与坦然。
戚睿涵理解地点了点头,心中并无丝毫勉强。人各有志,追求不同,李大坤选择回归平凡而真实的生活,享受人伦之乐,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与智慧?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董小倩。
董小倩的目光从那些蕴含着无穷奥秘的长生药上缓缓移开,与戚睿涵深邃的目光对视,眼中柔情流转,如同春水般荡漾。她轻轻握住戚睿涵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无比的信任:“元芝,你的家乡,你给我详细讲过的白诗悦姐姐、袁薇姐姐,还有刁如苑姐姐、刘菲含妹妹她们,不都是你极为亲近、极其信赖之人吗?她们与你一同来到这个时代,历经磨难,感情深厚。如今有此惊天机缘,何不与她们共享?我……”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声音更加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我愿意随你回去,无论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们大家,若是能一同服下此药,从此无论古今,携手同行,共同面对漫长的岁月,相互扶持,相依相伴,岂不是比独自长生更好?那该是何等美妙的景象。”
戚睿涵听着董小倩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与感动,紧紧反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点了点头。这个提议,正合他意,甚至超越了他之前的构想。若能与众位红颜知己、生死与共的伙伴一同长生,共同游历无尽的岁月长河,看遍世间风景,那将是何等至极的幸福与圆满。一个关于永恒陪伴的蓝图,似乎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然而,这份刚刚触及、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的关于永恒的美好憧憬,却被一阵极其急促、几乎带着恐慌意味的敲门声骤然打断。那敲门声又快又响,打破了深夜的宁静,也瞬间击碎了室内温馨而充满希望的氛围。门外传来一个焦急万分、带着哭腔的声音:“戚公子,戚公子可在房里?小人李标,是李岩李大人府上的管家,有十万火急、关乎性命的天大之事求见啊!”
戚睿涵眉头紧紧皱起,心中猛地一沉。李岩的管家深夜如此惊慌来访,必定是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迅速将钵盂盖好,用布帛重新包裹严密,递给董小倩示意她收好,然后对李大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
房门刚一打开,李标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官帽歪斜,衣服上也沾了些尘土,显然来得极为匆忙。他进了房,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一把抓住戚睿涵的衣袖,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急声道:“戚公子,大事不好了,史可法史大人和我家老爷李大人,请您立刻、马上过府一趟。天塌下来的大事啊!”
“李管家,慢慢说,究竟何事如此惊慌?”戚睿涵扶住几乎站不稳的李标,沉声问道,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李标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表情,声音颤抖得厉害:“是……是关于那张晓宇的首级,就是两年前抗清胜利,在沈阳城头被砍下来,后来一直悬在旗杆上示众的那颗。可……可直到如今,那头颅……那头颅竟然……竟然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面容栩栩如生,就跟……就跟刚砍下来时差不多。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怪事,妖异啊!史大人和李老爷觉得此事蹊跷至极,绝非寻常,特命小人火速来请公子前去查看商议!”
“什么?头颅两年不腐?”戚睿涵、李大坤、董小倩三人闻言,同时脸色大变,失声惊呼。这完全违背了自然规律,超出了常理能够解释的范畴。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戚睿涵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张晓宇,这个和他一样来自现代,却因私怨和扭曲的野心彻底倒向清廷,利用超越时代的知识研制出诸多骇人武器,甚至涉及生化领域,造成无数杀戮与灾难的大学同学,他的结局,真的如此简单吗?当年他被判斩立决,枭首示众,整个过程似乎并无纰漏,难道……这其中竟隐藏着如此惊天的骗局?
戚睿涵立刻对李大坤和董小倩道:“你们留在客栈,哪里也别去,守好房间,等我回来。”他的语气急促而凝重。说罢,不及多问详情,便随着魂不守舍的李标匆匆出门,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直奔李岩府邸而去。
李岩和史可法早已在书房内等候,两人皆是面色凝重如铁,眉头紧锁,在灯下来回踱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和不安的气氛。见到戚睿涵进来,也顾不上任何寒暄客套,史可法直接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戚睿涵的手臂,声音沙哑而急促:“睿涵,你总算来了。快,随老夫来!”
史可法引着戚睿涵来到书房旁的一间狭小的侧室。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不定。只见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普通的木台,台上赫然是一个敞开的木匣,匣中盛放的,正是那颗被视为张晓宇、在旗杆上悬挂示众长达两年之久的人头!
尽管戚睿涵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颗头颅的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那颗头颅的面容,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下,确实与张晓宇生前的样貌一般无二,甚至连那种特有的、混合着阴鸷与狂傲的神情都隐约可见。皮肤的色泽保持着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生者的鲜活与光泽,丝毫没有正常死亡两年后应有的腐烂、干瘪或变形,只有那双空洞无神、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眼睛,以及脖颈处那整齐而恐怖的断裂伤口,冰冷地昭示着它确是一颗脱离了身体的死去的头颅。这极端矛盾的情形,在这昏暗、寂静的侧室内,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挑战着每个人的理智底线。
“睿涵,你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岩指着那人头,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困惑与深藏的不安,“自古至今,人死之后,尸身腐朽,化为尘土,乃是天地自然之理,无可违逆。即便以秘药处理,如王侯将相之墓葬,也绝难保持如此……如此鲜活模样长达两年之久。此事太过蹊跷,太过妖异。我与宪之先生反复商议,总觉得其中必有惊天古怪,绝非人力所能轻易办到。”
戚睿涵强压下心中的惊悸与那越来越浓的不安,凑近前去,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那颗诡异的头颅。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那头颅的面部皮肤。触感冰凉而坚韧,带着一种橡胶或特殊皮革般的弹性,完全不似常人死后肌肤应有的触感。
他心中疑窦更深,开始沿着头颅的发际线、耳根、下颌边缘等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连接处,用指尖细细地、小心翼翼地摸索。忽然,他的指尖在头颅右侧耳边附近,靠近鬓角的位置,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的凸起和细微的褶皱,那感觉,就像是……
他内心猛地一动,有了一个大胆而骇人的猜测。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住那处极其细微的边缘,屏住呼吸,缓缓用力向上掀动。只听一声极轻微、如同撕开裱糊纸张般的“嘶啦”声,那层“皮肤”竟然真的被他掀起了一角。
戚睿涵眼中精光爆闪,不再有丝毫犹豫,手下用力,沿着那掀起的边缘,猛地向下一扯。
一张完整无缺、制作得极其精巧、薄如蝉翼、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被他从那颗头颅的脸上彻底揭了下来。
面具之下,露出的则是另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一个真正死者的面孔。这张脸因为长时间的密闭包裹和真实的死亡,早已腐烂得面目全非,五官扭曲变形,皮肉呈现出黑紫溃烂的可怕颜色,散发出阵阵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与面具所呈现的“张晓宇”那栩栩如生、诡异“鲜活”的容貌,形成了无比鲜明而骇人的对比。
书房侧室内,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史可法和李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如同噩梦般的一幕,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戚睿涵拿着那张制作精巧、薄如蝉翼、此刻却显得无比阴森可怖的人皮面具,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关节凸起。他的心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尾骨急速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望着木匣中那张腐烂不堪、散发着恶臭的真正死者的脸,声音干涩而冰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看来……我们都被骗了。张晓宇当年,是精心找了一个体貌相似的替死鬼。他……肯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