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几上轻轻晃动，玉沁妜的指尖仍停留在紫檀木笔尾端，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抬头，只是将方才写完的奏批轻轻推至一旁，目光落在尚未拆封的第三道密函上。
更鼓敲响，发出“咚、咚”两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整个宫殿都在这两声中颤抖了一下。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中回荡，久久不散。
此刻的宫道，万籁俱寂，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人声。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泛出清冷的光。道路两旁的宫墙高大而森严，投下长长的阴影，使得这宫道更显幽深和神秘。
她的手指忽然动了，不是去拿新递来的文书，而是缓缓抚过案角——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如旧。这是她在等一个回应，一个来自东角楼暗道的脚步声。
那扇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它就那样静静地、缓缓地打开，仿佛是在迎接一个重要的客人，又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揭示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秘密。
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凌霄如鬼魅般悄然从阴影里迈出一步。他身着一袭靛青色的劲装，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那衣料上还沾着些许夜露，晶莹的水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
外罩的薄纱衣被夜风吹拂，轻轻掀起一角，若隐若现地露出里面的劲装，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他的头发如瀑布般垂落在双肩上，一根竹簪斜斜地插在发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当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时，他嘴角的虎牙在一瞬间闪过一丝亮光，仿佛是夜空中的流星划过。
\"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他惯常的调侃意味，\"你这乾元殿的门槛，可比天机楼的机关还要难闯呢。\"
玉沁妜没应话，只抬眼看他怀中卷轴。
凌霄会意，上前几步，将密封的舆图置于案上，拇指在封泥边缘轻划一道，随即掀开。三张布防图依次铺展，皆以朱砂标出红痕，沧州水寨、雁门关、临河渡口赫然在列。
“沧州近月换将七次。”他语速不急，“雁门三营兵马名册对不上实数，缺额两千三百人。临河渡口夜间巡哨减半，船只调度记录被人动过手脚。”
玉沁妜玉手轻抬，宛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握住那支紫檀木笔，笔杆上的纹理如同自然生长的脉络一般，细腻而温润。她的动作优雅而轻盈，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支普通的笔，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玉沁妜的目光落在沧州的一处标注点上，那是一个用朱砂绘制的小红点，在淡黄色的纸张上显得格外醒目。她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那个小红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玉沁妜终于下定决心，她的笔尖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小红点，然后迅速收回。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何时开始？”
就在和亲诏书下达的那一天，凌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第一批调令是在五天前的深夜签发的，当时使用的是旧的印模，而且特意避开了兵部当值的郎中。”
她眸色一沉。
时间完全吻合。那张礼单上的字距异常，并非试探，而是早已启动的棋局信号。玄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她接见百里爵的同时，已悄然布兵。
她伸手取来抽屉中的黄绢，提笔疾书：
“命天机楼彻查沧州守将裴姓者出身履历，三代亲族、师承脉络、过往任职，不得遗漏一人。”
“另传绝杀堂外围巡防组，即刻接管华阳宫周边岗哨轮值，换便服值守，禁鸣锣、禁亮旗，只报动向。”
写毕，她吹干墨迹，卷起密令交予凌霄。
他一脸无奈地伸出手，缓缓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东西，同时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一般。
“我说你啊，就不能先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再折腾这些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我可是刚刚从北境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累得像条狗一样，你倒好，连杯热茶都舍不得赏我一杯。”
“你若想要茶，早该带暖壶进宫。”她淡淡道，“还是说，天机楼主如今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了？”
凌霄咧嘴一笑，把酒葫芦往桌上一放：“我吃得了苦，可喝不到酒——你前日下令禁酒令，连我藏在香囊里的梅子酿都被搜走了。”
“那是烈酒。”她眼皮都没抬，“醉后误事，不罚已是宽待。”
“得，义姐教训得是。”他耸肩，收起玩笑神色，“还有一事。影十七已混入百里爵随从队列，化名小七，做洒扫杂役。三日内必有回音。”
玉沁妜点头，目光未移。
没过多久，一名宫人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进殿内，然后轻声禀报：“启禀陛下，皇夫百里爵派人传来消息，说明日他想游览一下御苑，还说希望能够了解一下宫中的规矩和礼仪制度，以便更好地履行作为臣子和妇人的职责。”
她搁下笔，指腹在砚台边沿一抹，拭去残墨。
“准。”她轻声说道，“派陈嬷嬷与李典仪前去引路，此二人犹如泰山般稳重，对各处禁地边界了如指掌。全程需将其所视、所问、所停之处一一记录，尤其要留意其是否对地形、水源、守卫换岗时辰等方面有所询问。”
宫人领命退下。
凌霄站在一旁，看着她重新执笔批阅下一卷奏章，忽道：“你信他真想游园？”
“不信。”她笔尖一顿，续写道，“但一个人若想藏火，总会忍不住靠近烛光。让他看，让他走，我们只需记住——谁在什么时候，踩过了哪条线。”
凌霄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七岁那年，你在雪地里捡我回去，也是这么说的——‘这孩子眼神不对，留着有用’。”
她终于抬眼：“你现在也一样。”
“所以我才活得久。”他拱手作揖，转身欲走。
“等等！”她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声音清脆而坚定。他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眉头微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切和严肃。“裴姓将领的情报，务必优先处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显然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他转身离去，脚步匆匆，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执行这个任务了。
“明白。”凌霄回头，烛光映在他眼底，“我会让沧州那边的人，连夜翻户籍册子，连他祖母嫁妆清单都给你扒出来。”
门关上前，他又探头补了一句：“要是发现他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鸡，也算线索不？”
“算。”她嘴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若曾欺压百姓，加倍严查。”
凌霄笑着消失在门外。
殿内重归安静。
玉沁妜放下手中奏折，取出另一叠档案——是历年玄国驻军轮防记录。她一页页翻看，对照今夜新报，发现此次调动不仅避开常规周期，且多支精锐部队悄然北移，方向直指大胤与玄国交界的沧澜江段。
这不是防御性布防。
是进攻前的隐匿集结。
她提笔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边境事，宜密不宜速。”
窗外更鼓三响，天仍未亮。
她唤来宫人更换茶盏，旧茶已凉透，新茶刚沏上，热气袅袅升起，在烛光下散成薄雾。
与此同时，华阳宫内，百里爵正坐在灯下，袖中抽出一张极薄纸笺。他以指甲轻刮表面，随即取药水笔蘸液书写，字迹浮现又隐没，如呼吸般细微。
写毕，他将纸笺投入铜炉，火舌一卷，灰烬瞬间成尘。
他缓缓起身，移步至窗前，轻轻推开一丝缝隙。远处乾元殿的灯火，宛如一颗坚定的星辰，始终明亮，不肯熄灭。
他凝望许久，低声自语：“你想看我走哪一步？”
旋即闭窗，吹灭烛火。
黑暗中，他的手指在腰间玉带上轻轻摩挲了一圈，似在确认什么。
乾元殿内，玉沁妜忽然停下笔。
她盯着刚刚批完的一行字，忽然察觉不对——方才那句“宜密不宜速”，竟被自己无意识地重复写了两遍。
她顿了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宫人低声禀报：“陈嬷嬷已安排妥明日游园路线，特来请示是否需调整禁忌区域。”
“无需如此。”她收敛心神，“依循原定宫规行事便可。另加一条——若皇夫问询西北角箭楼构造，如实相告，但切勿言及三层暗阁之用途。”
“是。”
宫人退下。
玉沁妜重新提起笔，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小团。
她盯着那团墨迹，忽然想起凌霄临走前的话。
*“你要小心，有些人游园，是为了记路。”*
她将笔搁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正面刻“乾”字，背面纹龙凤暗纹。这是她能直接调动宫禁卫队的信物。
她轻轻摩挲片刻，放入案侧暗格。
然后翻开新的奏折，继续书写。
一笔一划，稳而清晰。
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