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宫里的内侍就来了,尖细的嗓音在廊下响起。
“漼姑娘,陛下有请,说是在紫宸殿候着您呢。”
时宜正在整理书架,闻言动作顿了顿。
成喜忙上前接过内侍手里的腰牌验看,回头对时宜道。
“是陛下身边的王内侍,姑娘且放心。”
时宜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书。
“知道了,我去换件衣裳就走。”
她回房打开衣柜,最上层叠着套入宫的常服。
月白色的襦裙,领口绣着暗纹的缠枝莲,是漼家女儿入宫见驾的规制。
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做得素净,不见半点张扬,正合她的性子。
换衣裳时,铜镜里映出她清瘦的身影。
领口的盘扣是她自己缝的,针脚细密,像她藏在心底的话。
成喜在一旁替她梳发,仍用那支碧玉簪,只在鬓角簪了两朵小小的珠花,衬得她眉眼愈发温润。
“姑娘,陛下突然召您入宫,会不会是有什么要事?”
成喜忍不住多问了句,手里的梳子放轻了力道。
时宜望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拂过领口的缠枝莲。
“无非是问些西洲的事,或是漼家的近况,安心便是。”
话虽如此,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安。
自周生辰回西洲后,陛下召她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这般急,怕是有事。
到了宫门口,王内侍早已候着,见了她便笑着打千。
“漼姑娘可算来了,陛下在偏殿等着呢,说是议事的地方,让您过去说话更自在些。”
时宜微微颔首,跟着他穿过回廊。
宫墙两侧的玉兰开得正好,白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雪。
她想起周生辰说过,宫里的花虽美,却不如西洲的野花自在,那时他刚陪先帝祭完祖,站在玉兰花下,披风上还沾着些祭典的香灰。
偏殿原是先帝用来和心腹议事的地方,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长案,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幅《江山图》。
刘徽正背对着门站在图前,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笑意。
“漼姑娘来了,快坐。”
时宜依礼行礼,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不经意扫过长案。
上面空着,没有奏折,也没有文书,倒不像议事的样子。
“近来在府里还好?”
刘徽亲手给她倒了杯茶。
“前几日听宫人说,你去了青龙寺?”
“劳陛下挂心,一切安好。”
时宜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
“去青龙寺是为师父和西洲将士祈福,也多谢玄真大师前番相助。”
刘徽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
“皇叔在西洲,怕是吃了不少苦。前几日收到他的奏报,只说北境安稳,半句不提自己的伤势,想来是怕朕忧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时宜脸上,带着些探究。
“漼姑娘,你跟在皇叔身边最久,该知道他的性子,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时宜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轻声道。
“师父……一向如此,总把最重的担子自己扛着。”
“所以啊。”
刘徽往前倾了倾身,语气忽然郑重起来。
“朕在想,他身边该有个人陪着才是。能知他冷暖,能分他忧愁,不必像将士那样冲锋陷阵,只要能在他累的时候,递杯热茶就好。”
时宜的心猛地一跳,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的茶叶。
“师父身边有凤俏将军,有众将士,都是能托付的人。”
“他们是将士,是臣子,却不是能陪他一生的人。”
刘徽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漼姑娘,朕今日召你进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朕想给你和皇叔赐婚。”
“哐当”一声,时宜手里的茶杯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刘徽,仿佛没听清他的话。
赐婚?
给她和周生辰?
刘徽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放缓了语气。
“你别急着推辞,听朕把话说完。漼家是望族,你又是皇叔亲自教出来的徒弟,论家世,论情谊,没人比你更配得上他。再者,有漼家相助,皇叔在朝中的根基也能更稳些,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时宜深吸一口气,指尖的灼痛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站起身,对着刘徽深深一拜,声音却异常平静。
“陛下的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刘徽皱眉。
“难道你不愿?”
“臣女并非不愿。”
时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只是臣女与师父……之间,从无半分逾矩之情。他待我如师如父,我敬他如天如地。再者,帝王赐婚虽荣,却终究带着几分捆绑之意,臣女不愿用这婚约困住他,更不愿他因陛下的旨意勉强自己。”
她想起周生辰说过,他一生所求,不过是护百姓周全,从没想过儿女情长。
若是这赐婚成了他的枷锁,那她宁愿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刘徽看着她,忽然笑了,带着些少年人的狡黠。
“漼姑娘,你当朕看不出来吗?皇叔看你的眼神,和看旁人不一样。去年围猎,你被惊马所伤,他连夜从军营赶回,守在你床边三天三夜,凤俏都跟朕说了。”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
“若……若皇叔也心悦你呢?”
时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微微发颤。
她想起西洲的雪夜,他把披风裹在她身上。
想起藏书阁里,他教她写“辰”字。
想起临走前,他勒住马说“等我回来”。
那些画面在眼前闪过,却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若是师父真有此意。”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异常清晰。
“自会亲口与我说。臣女信他,就像信他从不说谎一样。”
刘徽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你们两个啊,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
“你可知,皇叔当年在朝堂上发过誓?一生不娶妻,不生子,绝无子嗣继承爵位。”
“那是当年朕的母后,也就是先帝的贵妃,逼着他立的誓。”
刘徽的声音沉了下去。
“那时皇叔手握重兵,母后怕他功高盖主,更怕他有了子嗣,威胁到朕的皇位,便以死相逼,让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立了誓。”
他看着时宜,目光里带着恳切。
“漼姑娘,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若皇叔愿意,若你也愿意,那誓言算得了什么?朕是天子,朕自会昭告天下,说那是被逼无奈的权宜之计,天下人只会赞皇叔重情重义,绝不会苛责半句。”
他站起身,走到时宜面前,语气带着少年人的真诚。
“朕是真心希望你们好。皇叔一生太苦,征战半生,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们若是能在一起,是天大的好事,朕这个做侄子的,真心为你们高兴。”
时宜望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刘徽是好意,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那道誓言,像根刺,扎在周生辰心上,也扎在她心上。
她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多谢陛下体恤。只是此事终究要看师父的心意,臣女不敢妄言。若真有那么一天,臣女相信,师父自会给臣女一个交代,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刘徽看着她,半晌,终是无奈地笑了。
“罢了,朕也不逼你。只是这赐婚的旨意,朕先备着。等皇叔回来,朕亲自问问他。”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若是他也点头,你可不许再推辞了。”
时宜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行了一礼。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偏殿,落在《江山图》上,把那片大好河山照得透亮。
她忽然想起周生辰说过,他守这江山,不是为了爵位,不是为了权势,只是为了让百姓能安稳度日。
或许,他们的缘分,就像这江山一样,要历经风雨,才能见得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