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的风卷着沙砾,把帐外幡旗刮得猎猎作响,像在诉说着一场迫近的风暴。
周生辰将时宜的信笺仔细叠好,塞进怀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信纸的温软,可帐内的气氛早已因一件事骤然冷凝。
他此番回西洲,正是为了查清金荣如何获取西洲布防图。
而线索,来自大理寺牢狱中的金嫔。
她在狱中吐露,其父金荣高价从南辰王军旧部手中购得布防图,随后转手卖给了北狄。
如今,金荣已被擒获,剩下的,便是揪出那个出卖布防图的旧部,同时调整布防,堵住漏洞。
暗卫刚呈上的密报,更印证了此事的紧迫性。
北狄探子的行囊里,竟有西洲左翼布防图的细微变动,而这变动是半月前才调整的,知晓者除了他自己,便只有掌管布防司的宁朔副将。
“传宁朔。”
周生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心绪不宁时才有的习惯。
宁朔进来时,甲胄上还沾着关外的霜,见周生辰盯着那幅被标注了异动的布防图,脸色瞬间白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甲片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
“将军,属下知罪。”
周生辰抬眼,目光扫过他颤抖的肩背。
这位副将跟着他戍守西洲十年,当年在雁门关身中三箭都没吭过一声,此刻额头却已沁出冷汗。
“布防图的变动,除了你,还有谁见过?”
宁朔的喉结滚了滚,声音艰涩。
“属下……属下只给一个人看过。”
“谁?”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偶尔噼啪爆开。
宁朔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陆淮。”
周生辰的指尖猛地顿住。
宁朔连忙补充。
“将军还记得他吗?我们俩是同乡,当年一起投的南辰军。您亲自验的兵,说我性子稳,让我入了布防司,他……”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那会儿总说想当先锋,急着立战功,可每次操练都毛躁得很。后来在狼山那次,您让他守侧翼,他偏要追着敌军的小股部队杀出去,差点把整个左翼的阵型带乱。”
周生辰的眉峰蹙起,那些被军务淹没的记忆碎片忽然清晰起来。
那个总爱瞪着眼说“将军,我迟早要比宁朔立的功多”的少年,那张带着莽撞锐气的脸,还有狼山战后,自己在军帐里说的那句“南辰军不需要逞匹夫之勇的兵”。
“所以。”
周生辰的声音沉了沉。
“金荣从南辰旧部手里买的布防图,就是他?”
宁朔的头垂得更低。
“可能是……他被您罚去守粮草营后,总说您偏心,说您只信稳妥的,容不下敢拼的。后来没过半年,他就托病离了军,说是回了乡,属下……属下再没见过他。”
“没见过?”
周生辰拿起案上的布防图,图上的墨迹还新鲜。
“那金荣买到的图上变动,他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宁朔的身子猛地一颤。
“前月属下回乡祭祖,在镇上的酒肆撞见了他。他说自己在做皮毛生意,路过西洲想看看属下。席间他喝多了,说想瞧瞧西洲的布防图,说当年没机会进布防司,如今想看看究竟有多难。属下念着旧情,又想着他早已离军,便……便取了副本给他看了一眼,只一眼,属下就收回来了!”
“一眼?”
周生辰的声音陡然拔高,案几上的砚台被震得轻颤。
“你可知这布防图经金荣之手落到北狄手里,西洲三城十二县的百姓会面临怎样的灾难?北狄的骑兵三天就能踏过狼山,你给的那一眼,足够他们算出攻破左翼的最快路径!”
他起身走到宁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让你掌管布防司,是把南辰军的左翼、把西洲的门户,都交到你手上。这不是信你的旧情,是信你的本分。可你呢?”
宁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双手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属下该死!将军,您怎么罚属下都认,哪怕是军法处置,属下绝无半句怨言!”
“罚你?”
周生辰转过身,望着帐外飘扬的王旗。
“现在斩了你,布防图的漏洞就能补上吗?北狄的威胁就能解除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了些,却更显沉重。
“起来吧。现在不是说罚的时候,先把布防调整好,再查陆淮。”
宁朔愣了愣,抬头时眼里满是错愕。
“陆淮既然敢动布防图的主意,绝不会只看一眼就罢手。他托病离军,恐怕早就和金荣有勾结,他知道你的性子重情义,才会找你下手。”
周生辰的指尖在布防图的左翼轻轻点了点。
他看向宁朔,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现在就带人去查。陆淮在西洲露面,不可能没留下踪迹。查他住过的客栈,接触过的人,尤其是跟金荣势力、北狄商队有往来的行栈。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宁朔猛地站起身,甲胄碰撞的声响里带着决绝。
“属下这就去!若是找不到他,属下提头来见!”
“不必。”
周生辰淡淡道。
“找到他,把他带回军帐。有些账,该当面算清楚。”
宁朔领命离去时,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
帐内只剩下周生辰一人,他重新铺开布防图,指尖沿着左翼的关隘缓缓划过,心中盘算着调整的方案。
狼山的风雪,少年的豪言,还有宁朔方才那句“属下绝无背叛之心”,在他脑海里交织。
南辰军的袍泽,从来不是靠旧情维系,是靠“守土护民”四个字拧成的绳。
可这绳一旦被旧情磨出了细缝,就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崩断。
他忽然想起时宜信里说“在阿娘这里安好”,想起她鬓边那枚用金线补好的玉扣。
有些裂痕能靠金线缝补,有些裂痕,却需要用更重的东西去填。
比如军法,比如民心,比如不能有半分动摇的底线。
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
周生辰将布防图卷好,转身对暗卫吩咐。
“加派两队人,盯着左翼的黑风口,防止北狄趁机异动。另外,按三号预案,立刻着手调整左翼布防。同时,去查陆淮离军后的去向,尤其是他和金荣的关联。”
暗卫领命而去,帐内复归寂静。周生辰走到帐口,掀开帘角望向夜空。
西洲的月亮总比中州的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清辉洒在连绵的营帐上,像一层薄霜。
他想起时宜说要在西洲修馔经史,忽然觉得,等这事了结,该在王府里给她建一座更大的藏书阁,比中州的还要大。
只是眼下,他得先护住这片能让她安心读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