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初春的冰雪虽未完全消融,但墙角檐下,已有嫩绿的草芽顽强地探出头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润而微带生机的气息。然而,这股春意似乎刻意绕开了东宫深处那名为芷兰轩的角落,这里的庭院依旧显得清冷,那几株半枯的梅树,也只零星挂着几朵残败的花苞,在料峭寒风中微微颤动。
李治信步走着,眉头微锁。朝会上父皇那意有所指的话语,连同北伐军报背后隐含的、关于东方墨与“墨羽”的庞大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那股力量如无形之水,无孔不入,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身为储君,未来要将这万里江山扛在肩上,却发现自己对水面下的暗流知之甚少,这种认知上的空白带来的不安,远比明确的威胁更令人焦灼。
不知不觉间,他竟又走到了芷兰轩附近那条熟悉的回廊。或许,潜意识里,这片被刻意遗忘的安静角落,能稍稍抚平他纷乱的思绪。
就在他准备转身折返时,回廊的拐角处,一道纤细的身影恰好走了出来。
两人迎面相遇,俱是一怔。
是武媚。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色宫装,未施粉黛,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看样子是刚去领取了份例回来。与数月前相比,她清减了些许,但眉宇间那份沉静,却愈发深邃。尤其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仿佛洗去了最后一丝尘埃与迷茫,变得通透而坚定,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映着廊下微光,竟让李治一瞬间有些失神。
武媚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太子,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垂下眼帘,屈膝行礼,声音平和无波:“妾身参见太子殿下。”
李治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般温顺的姿态,却莫名让他感到一种疏离。他想起宫中关于她备受打压的传闻,想起自己因各种顾虑而未能施以援手,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与怜惜,更因方才思绪不宁,此刻见到她,那积压的复杂情绪竟寻到了一个奇异的宣泄口。
“免礼。”李治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你……近日可好?”
武媚站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帘,唇边却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劳殿下挂心,妾身一切安好。春日已至,万物复苏,纵有残雪,亦难挡生机。”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一阵微风吹散了李治心头的部分阴霾。她没有诉苦,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抬头直视他,但那句“残雪难挡生机”,却仿佛一语双关,既说了时节,也暗指了她自身的处境与心境。
李治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那股因朝堂纷扰、因暗影力量而生的烦闷与无力感,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她就像这初春寒意料峭中,一株悄然挺立的幽兰,身处逆境,却自有风骨,不为外物所动。
“是啊,残雪终将消融。”李治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目光落在她提着的、看起来分量颇轻的食盒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若是……若是份例有所短缺,或有何不便,你可遣人告知于……”他本想说“告知于孤”,但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东宫内务自有规制,且太子妃王氏正虎视眈眈,他若公然插手,只怕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话语便顿住了。
武媚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她抬起眼眸,第一次正眼看向李治,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智慧:“殿下国事繁忙,不必为些许微末小事劳神。妾身于此,能得清净,读书习字,反觉心明眼亮。况,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些许寒暖,亦是历练。”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没有谄媚,没有哀怜,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豁达与通透。她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困境,反而宽慰他不必挂心,并将眼前的处境视为一种“历练”。这份心志,让李治在怜惜之外,更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刹那间,李治只觉得多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郁,被这寥寥数语驱散了大半。仿佛拨云见日,阳光骤然洒满心田。他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与释怀。她没有被困境打倒,反而在其中淬炼得更加光芒内蕴。这份认知,比任何捷报都更让他感到振奋。
“你能如此想,甚好。”李治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暖意,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此刻她这份沉静坚韧的模样刻印在心里,“保重自身。”
“殿下亦请保重。”武媚再次屈膝,姿态恭谨却不再卑微。
李治点了点头,终于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胸中的块垒仿佛被移开,连带着对那“暗影力量”的忌惮,似乎也因这短暂的相遇而冲淡了几分。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即便不能明着庇护,也要想办法在暗中稍作照拂,绝不能让她真被这宫廷的倾轧彻底淹没。
然而,他并未看到,在他转身之后,武媚缓缓直起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那双通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对他那份关切的一丝触动,有对自身处境的冰冷审视,更有一缕迅速隐没的、对改变这一切的深切渴望。
这次意外的相遇,如春风拂过冰面,看似融化了一丝隔阂,却不知其下暗流,已因这微澜而开始加速涌动。太子妃布下的罗网,正因太子这片刻的温情而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