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的初秋,仿佛格外眷顾这片帝国最南端的土地。北国或许已是金风送爽、落叶纷飞,而在这里,岭南道广州都督府辖下的沿海一隅,暑热依旧黏稠地滞留在空气里,唯有那自浩瀚南海不间断吹来的、带着咸腥与湿润的季风,才能带来些许流动的凉意。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蔚蓝的海面上,折射出万千碎金,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海浪不知疲倦地一层层涌上银白色的沙滩,拍打着嶙峋的礁石,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轰鸣,亘古如此。远处,有点点帆影,是往来于交州、占婆乃至更遥远国度的商船,如同移动的棋子,在这无垠的蓝色棋盘上,勾勒着财富与冒险的轨迹。
东方墨与青鸾,便在这南海之滨。他们驻足于一片突出海面的巨大礁岩之上,任凭海风拂动衣袂。东方墨依旧是一袭青衫,在这炽烈的南国阳光下,显得愈发清逸出尘。青鸾则换上了一身更适合此地气候的月白窄袖襦裙,外罩轻纱,墨发简单地束起,几缕碎发被海风撩动,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与愈发锐利清亮的眼眸。
她望着眼前这片与漠北的苍茫、西域的雄奇、中原的厚重截然不同的景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奇异之感。海的辽阔,是一种不同于陆地的、带着未知与吞噬感的浩瀚。
“先生,这南海之水,似乎比东海更为幽深莫测。”青鸾轻声道,声音几乎被涛声淹没。
东方墨目光遥望海天相接之处,淡淡道:“水虽同源,然所处之地不同,所承之风土各异,便有了不同的性情。东海接壤中原、辽东,沾染了王化气息;而南海,毗邻百越旧地,遥望南洋诸国,更多了几分蛮荒与神秘。天地造化,便是如此。”
正言语间,一阵急促而规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海滨原有的节奏。一名身着寻常葛布短褐、却行动矫健、面色沉毅的骑士,沿着海岸小路疾驰而来,马蹄在沙滩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他一眼便锁定了礁岩上的青衫身影,迅速勒马,翻身而下,几个起落便来到近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密封的细长铜管,呼吸虽略显急促,动作却丝毫不乱。
“先生,青鸾主事!漠北急报!”骑士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振奋。
青鸾目光一凝,上前一步接过铜管,指尖触及其上那特殊的、代表最高优先级和已验证的暗记,心中微动。她熟练地检查了密封,确认无误后,方才递给东方墨。
东方墨神色平静,仿佛早有所料。他接过铜管,指尖微一用力,捏碎火漆,取出了内里卷得紧紧的薄纸。展开,目光快速扫过其上以特殊药水书写、此刻在阳光下逐渐显现出来的密文。
即便以他的定力,在看清内容的那一刻,深邃的眼眸中也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波澜。他将纸条递给青鸾。
青鸾接过,快速阅毕,饶是她心志坚韧,此刻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纸上字数不多,却字字千钧:
“贞观二十年秋,李司空督师,破薛延陀残部于郁督军山。夷男败亡,拔灼就擒。薛延陀汗国,自此不复存焉。漠北……定矣。”
漠北……定矣!
短短四个字,背后是无数将士的浴血奋战,是“北辰”网络的暗中策应,是千里转运的粮秣军资,更是自贞观初年以来,大唐北疆持续不断的边患,终在此刻,被彻底荡平!那个曾经控弦数十万、屡屡南下图谋不轨的庞大汗国,终究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海风依旧在吹拂,涛声依旧在轰鸣。但此刻,在这南海之滨,这风涛声中,似乎也夹杂了来自数千里外漠北战场最后的金戈铁马之音,以及那尘埃落定后的无边寂静。
青鸾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曾经风雪弥漫、如今终于迎来安宁的广袤草原。她想起了响石谷的奇袭,想起了朔方原的决战,想起了那些在暗中传递消息、焚毁粮草、乃至浴血搏杀的“墨羽”同袍……
“先生,薛延陀……终于灭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有胜利的喜悦,有对逝者的哀思,更有一种见证历史、参与历史的沉重与释然。
东方墨负手而立,重新将目光投向无垠的大海,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嗯。北疆之患,自此可安数十年。这盘棋,北边这一角,总算可以暂时落子了。”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超然。但青鸾却能感受到,在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涌动着的,是同样为这来之不易的太平而感到的欣慰。家国天下,江湖远阔,在这一刻,于这南海之滨,因为这一封来自漠北的捷报,奇妙地交融在了一起。天涯海角,亦能听闻那决定帝国命运的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