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永徽二年盛夏,蝉鸣聒噪,搅动着太极宫沉闷的空气。然而,位于两仪殿东南侧的漪澜殿,却因引活水为池,遍植嘉木,自成一方清幽凉爽的小天地。此处不仅景致佳妙,更因毗邻帝王日常理政的两仪殿,其位置之紧要,不言而喻。王皇后将武媚安置于此,表面是彰显中宫贤德,体贴陛下思慕之心,实则将这骤然回归的“潜龙”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既是监视,亦是架在火上烘烤。
殿内,新磨的紫檀木地板光可鉴人,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武媚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未施浓粉,只将如云青丝简单绾起,斜插一支李治新赐的赤金步摇,行动间流光熠熠,却压不住她眉宇间那份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心腹侍女轻手轻脚地归置着箱笼。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案几,目光缓缓扫过这殿宇的每一处角落——从此,这里便是她在深宫的新战场,亦是囚笼。
袖中,一枚触手温润的墨玉悄然滑入掌心。玉石黝黑,内蕴奇光,正是当年利州江畔,那个玄衣青年所赠。“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他低沉的话语,穿越十四年的光阴,在此刻寂静的殿宇中,异常清晰地回响在心头。本心……她的本心,早已从江畔少女的天真慕艾,淬炼成了如今对权力毫不掩饰的渴望与坚信。这墨玉,是情愫的开端,是守护的象征,如今,更是她砥砺意志、提醒自己勿忘初衷的警石。
殿外传来内侍清晰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武媚迅速将墨玉收回袖中,敛衽垂首,迎至殿门。李治快步而入,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面容清减,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在看到武媚的瞬间,那疲惫便被纯粹的欣悦与温情驱散了几分。
“媚娘,此处可还习惯?”他执起她的手,引她至窗边榻上坐下,语气关切,“皇后特意选了这漪澜殿,说是景致好,也离朕近便些。”
武媚抬眼,眸中水光潋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感激与一丝不安:“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此地如此紧要,臣妾恐……恐德不配位,引来非议。”她声音轻柔,带着刚回宫的小心翼翼。
李治眉头微蹙,拍了拍她的手背:“朕说配得,你便配得。莫要多想。”他顿了顿,终究还是透露出些许烦忧,“只是前朝那些老臣,聒噪得很……还有淑妃那边,近日怕是不得安生。你且安心在此,一切有朕。”
一切有朕?武媚心中掠过一丝冷嘲,若真的一切有他,她又何须在感业寺青灯古佛数年?但她面上依旧温顺,轻轻“嗯”了一声,反手握了握李治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信赖。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李治似是想到了什么,从腰间解下一块同样色泽黝黑的墨玉,玉质与武媚那块极为相似,只是形态略有不同。他摩挲着玉石,语气带着追忆:“当年,朕还是晋王,于低谷彷徨时,亦曾得一位异人赠玉,言道 ‘守持本心,明辨迷雾’ 。这些年来,每每遇事不决,把玩此玉,便觉心神稍定。”
武媚心中剧震。她认得那玉,与东方墨所赠分明同源!原来,早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便已布局到了未来的帝王身侧?这“守持本心”与她的“常守本心”,是巧合,还是宿命的交织?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柔声道:“既是异人所赠,必有深意。陛下能守持本心,明辨奸佞,实乃万民之福。”
李治闻言,似被触动,将玉紧紧攥在手心,目光坚定了几分。
帝妃二人又闲话片刻,李治方起身离去,嘱咐武媚好生休养。送走圣驾,殿内重归寂静。武媚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潺潺流水,袖中墨玉的轮廓仿佛在隐隐发烫。
潜龙已入渊,风雨将至。她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而冰冷。这漪澜殿是囚笼,亦是她乘风起势的跳板。常守本心?她的本心,便是要握住自己的命运,将这曾经辜负她的世界,牢牢踩在脚下。
窗外,浓绿的树荫里,知了的鸣叫声陡然尖锐起来,像是在为即将登场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