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元年的初夏,长安城已有了几分燥意,蝉鸣初起,聒噪地预示着又一个酷暑的来临。然而,大理寺少卿狄仁杰的值房内,却仿佛凝固在了一种与季节无关的、恒久的沉静与忙碌之中。
房间四壁,除了必要的门窗,几乎都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填满,上面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卷宗,新旧不一,有些显然是年深日久的积案,纸页边缘已泛黄发脆,更多的则是近期各地呈报上来的新案。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几乎被埋没在文牍的海洋里,只留下一方堪堪可供伏案书写的空地。案头两侧,墨海笔山井然有序,与周遭的“杂乱”形成鲜明对比。
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公案后方墙面上的巨幅麻纸,上面并非山水墨画,而是狄仁杰亲手绘制的、繁复异常的《大理寺案狱稽核脉络图》。以墨线勾连,朱笔标注,将各类案件按性质、地域、涉及人物、审理进度等要素纵横关联,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狄仁杰,便是稳坐网心、洞察秋毫的那只蜘蛛。
时已过午,狄仁杰并未休息,依旧埋首于一份关于淮南道盐枭勾结官府案的厚叠卷宗中。他身着绯色官袍,虽是新晋少卿,袍服却已略显旧色,袖口处甚至有细微的磨损。他看得极快,时而提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下几行批注,时而蹙眉凝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某个名字或数字上轻轻敲击。
值房角落,靠窗的位置,冷月静坐于一张普通的榆木圈椅中,身形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暗色衣裙,未佩任何饰物,膝上横放着一柄带鞘短刃,鞘身乌黑,毫无光泽。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狄仁杰身上,偶尔也会扫向窗外,耳廓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捕捉着庭院内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当狄仁杰因长时间阅读而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时,她会悄然起身,无声地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置于他案角触手可及之处,随即又退回阴影之中。
这时,两名身着青袍的令史抱着新整理好的一摞卷宗轻步走入,小心翼翼地将卷宗放在公案旁已堆起老高的文书堆上,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
“少卿,这是京兆府本月报核的第十七至二十五宗案卷,已初步复核无误。”一名年纪稍长的令史低声禀报。
狄仁杰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手中的盐枭案卷。
两名令史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退出值房。走到廊下,年轻些的令史才忍不住压低声音对同伴叹道:“狄少卿这……这精力也太惊人了些。自去岁上任至今,光是经他手亲自详核、批阅定谳的案子,怕是不下万数了吧?我瞧着都眼晕。”
年长令史捋了捋胡须,脸上亦是叹服之色:“何止万数?昨日我听考功司的人私下议论,说粗略算来,狄少卿这一年,处理的各类大小案件,怕已逾一万七千件!最关键的是,你几时听过有哪个案子被狄少卿判了之后,还能喊冤翻案的?一件都无!这才是真正的‘明镜高悬’啊!”
“一万七千……无一冤滥……”年轻令史咂舌,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值房门,眼中充满了敬畏,“难怪连天后都……”
年长令史立刻以眼神制止了他后面的话,摇摇头,示意慎言。两人不再多话,快步离去。
值房内,狄仁杰终于将那份盐枭案卷合上,提笔蘸墨,在封面上写下清晰有力的批语。他放下笔,这才端起那杯水,饮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间,稍稍驱散了午后的困倦。
他抬眼,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脉络图,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节点与连线。一万七千件,这个数字他自己并未刻意统计,但经年累月,竟已积攒至此。每一件案卷背后,都是纷争、是悲欢、甚至是人命。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角落里的冷月,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始终如一的专注,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案牍如山,而登山者,步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