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日光微斜,大明宫那处用于召见心腹或进行重要问对的偏殿内,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凉与肃静。狄仁杰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入殿中,依旧是一身绯色官袍,步履沉稳,神色恭谨而不显卑微。他依礼参拜,目光垂落于身前光洁的金砖地面。
“狄卿平身。”武媚的声音自上传来,比之上次考核时,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她今日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凤座,而是坐在侧首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身旁小几上放着茶盏与几份文书,显得更为随意,也拉近了距离。
“谢天后。”狄仁杰起身,垂手肃立。
“朕览吏部考绩,狄卿任大理寺少卿一载,勤勉王事,卓有建树。尤其所断万七千案,竟无一起冤滥,实属难得。”武媚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赞许,“然,朕今日召卿前来,非为嘉奖旧绩,乃欲闻卿对当下司法刑名之弊,有何真知灼见。卿但可直言,无需顾忌。”
这是一个更为宏大且敏感的话题,直指帝国司法体系的核心困境。
狄仁杰略一沉吟,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抬起眼,目光清正地迎向武媚:“天后垂询,臣不敢不竭诚以对。臣以为,当今司法之弊,其源不在律法条文不明,而在执行之人,其患有三。”
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其一,在上者,或徇私情,或畏权贵,以致律法失其公允。‘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若执掌刑宪者自身便视律法为无物,或依权势轻重而断案,则国法威严,荡然无存。” 此言可谓大胆,直指司法腐败的根源往往在于上层。
“其二,在下者,胥吏猾役,舞文弄法,欺上瞒下。彼等熟悉律例程序,往往利用百姓无知,或敲诈勒索,或罗织罪名,或拖延时日,使简单之案复杂化,使蒙冤者求告无门。此辈如同附骨之疽,侵蚀国法肌体。” 他对基层吏治的弊端同样洞察深刻。
“其三,在于监察不力,赏罚不明。虽有御史台纠劾百官,然或碍于情面,或流于形式,未能真正发挥震慑作用。而对于如臣般偶有微劳者,朝廷虽有褒奖,然对于绝大多数恪尽职守、秉公执法之官吏,缺乏常态之激励;对于贪赃枉法、玩法弄权者,惩处亦未必及时、严厉。长此以往,清者无以自励,浊者无所畏惧。”
他没有停留在指责,随即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故臣以为,匡正司法,首在择人。须大力选拔、奖掖通晓律法、持身以正、不畏权势之士,充任刑宪要职,如天后破格擢拔臣等,便是明证。其次,需完善监察,强化御史台职能,使其能独立、有效地监督司法各环节,尤其需严惩贪赃枉法之官员,无论其位高低,以儆效尤。再则,需简化诉讼程序,明定审限,严防胥吏借机拖延盘剥,使百姓冤情得以上达天听,得以速决。”
他一口气说完,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迎合,每一句都切中时弊,每一条建议都务实而尖锐,直指问题的核心与执行层面。
武媚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凤目之中,光芒流转。她欣赏的,正是狄仁杰这份不绕弯子、直指要害的锐气,以及其背后对律法精神的坚守与改革司法的切实思路。这与她意图整饬吏治、强化中央集权、树立绝对法纪权威的目标不谋而合。
“卿之所言,深得朕心。”良久,武媚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司法乃国之重器,非刚正廉明、才识卓绝者不能执掌。狄卿既有此志,亦有此能,朕心甚慰。”
她没有就具体建议展开讨论,但话语中的认可与期许已表露无遗。这次奏对,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次最后的确认,确认狄仁杰是否具备承担更大责任的眼界与魄力。
显然,狄仁杰的回应,让她非常满意。
“臣,愧不敢当。唯愿竭尽驽钝,以报天后知遇之恩,以匡国法之正。”狄仁杰躬身道。他知道,这次奏对之后,他的仕途,必将迎来新的转折。而殿外阳光下的阴影里,冷月如同沉默的守护者,静候着这场可能改变朝局走向的谈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