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复州,溽热如蒸。
冷月坐在刺史府后院的值房里,面前摊开着刚整理完的《复州刑狱案卷辑要》。狄仁杰到任不过月余,已清理积案十七起,平反冤狱三桩。窗外传来他正在训诫属官的声音,清朗沉稳,如同院中那棵古柏,在酷暑中投下令人心安的绿荫。
她提笔蘸墨,在辑要的扉页补上一行小注:“凡刑狱之弊,首在胥吏上下其手。狄公以案卷公开、许百姓抄录之法破之,可谓直指要害。”笔锋刚劲,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驿马铃声由远及近,在府门外戛然而止。不过片刻,狄仁杰亲自持着一封火漆密信步入值房,眉宇间带着罕见的凝重:“天枢城急递。”
冷月接过信的手稳如磐石,直到看见信封上那枚独特的剑印——这是青鸾师尊的亲笔信才用的印记。她取出裁纸刀小心启封,展开的刹那,熟悉的簪花小楷如剑招般直刺心扉:
「见字如面。复州诸事,莫文已详报。尔心皎皎,为师甚慰。然守护非囿于一隅,星火亦可燎原。今遣监察院陈延之接替,其人通晓刑名、精于政务,三月后抵复。尔交接完毕,速归华胥受新命——‘破晓’西线亟待汝往,此关乎文明东渐大计。山河远阔,前路犹长,勿使一时之念困蛟龙于浅滩。」
最后落款处,不是官印,而是青鸾私人的梅花小篆。
信纸在指间微微颤动。她想起十年辞别华胥时,师尊在蒸汽船轰鸣的码头上对她说:“此去大唐,既要守护星火,也要看清时势。记住,墨羽之剑当为天下出鞘。”
而今这封信,字字温柔,却字字如铁。
狄仁杰静静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晒卷宗的胥吏。他虽不知信的内容,却从冷月骤然紧绷的肩线看出了端倪:“要走了?”
“三个月后。”冷月将信仔细折好,收入怀中,“会有人来接替。”
傍晚时分,她独自登上北城墙。落日将长江染成金红,江面上帆影点点,都是顺流东下的商船。其中或许就有华胥的商队,载着新式的钟表、改良的罗盘,以及那些正在改变世界的蒸汽机械。
她想起十六年前初至华胥时的震撼。那时她刚从中原战乱中脱身,带着满身伤痕来到天枢城。第一次看见不用帆桨的蒸汽船时,她站在码头愣了整整一刻钟。是青鸾师尊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格物院的实验室,对着一台初代蒸汽机模型说:“你看,这才是改变世界的力量。”
这些年,她在华胥精进了武艺。她亲眼见证了一个没有皇权的国度如何运转,见识了那些被称为“科学”的知识如何重塑人对世界的认知。
“星火亦可燎原...”她轻声重复着信中的话语,忽然明白了师尊的深意。狄仁杰确实是这个黑暗时代难得的亮光,但华胥正在创造的,是一个可能让千万个“狄仁杰”得以施展抱负的全新土壤。
暮鼓声中,她转身下城。三个月的期限如同沙漏已经开始流淌,她需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为狄仁杰铺设更长的路。
经过刑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狄仁杰审案的声音。受害人是个被豪强夺去田地的老农,正泣不成声。狄仁杰温言安抚,逻辑缜密地追问细节,那份耐心与智慧,让她想起格物院里那些反复试验的学者。
或许真正的守护,不是永远站在他身前挡风遮雨,而是确保这样的智慧能够传承,这样的正气能够星火相传。
她加快脚步,走向书房。那里还有未完成的《复州水利勘舆图》需要标注,有狄仁杰正在推行的新税制需要完善细则,有即将到来的接任者需要了解的所有关窍。
夜色渐深,刺史府的书房亮起灯火。冷月铺开地图,在新的位置上标注符号——那是她为陈延之准备的接任指引。每一个符号背后,都是她对这片土地最后的守护。
窗外,长江涛声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