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日光依旧淡薄,却勉强驱散了连日阴霾。太平公主起身后,并未如往常般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或愤懑。她走到衣橱前,手指掠过那些颜色鲜艳、纹饰繁复的华美衣裙,最终,停在了一件素雅的藕荷色缠枝暗纹锦缎长裙上。颜色不算扎眼,料子却依旧是上乘,符合她公主的身份,却又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张扬。她让侍女为她梳了一个简洁的单螺髻,仅簪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耳坠也选了小巧的白玉,脸上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憔悴,却绝不浓艳。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确认每一处细节都符合一个“努力从悲伤中走出、试图重拾体面却又难掩失落”的未亡人形象,这才深吸一口气,乘上马车,向着皇宫驶去。
紫宸殿内,炭火依旧温暖如春。武媚刚批阅完一叠奏章,正由上官婉儿陪着说话,听闻太平公主求见,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凤目之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
“让她进来。”
珠帘轻响,太平公主缓步而入。她没有像往日那般带着风,而是步履沉稳,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小心。她走到御阶之下,依足礼数,深深敛衽一拜,声音不高,却清晰柔顺:“女儿给母亲请安。”
武媚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那身素净的衣裙,到低垂的眉眼,细细打量。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起来吧。”良久,武媚才淡淡开口,“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
太平公主站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帘,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努力压抑后的沙哑:“女儿……女儿在家中静思多日,想起往日种种,深感自己年幼无知,任性妄为,让母亲忧心了。如今……如今也该懂些事了。” 她话语里没有提及薛绍,却处处透着那场变故留下的痕迹。
她微微抬起眼,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武媚的面容,捕捉到那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便适时地流露出关切:“母亲脸色似乎有些倦怠,可是朝政太过劳心?女儿虽愚钝,不能为母亲分忧,只望母亲千万保重凤体。” 她的话语真诚而卑微,带着女儿对母亲天然的担忧,让人难以挑剔。
武媚看着她,眼神深邃,不置可否,只道:“些许小事,无妨。”
太平公主却仿佛得了鼓励,她上前两步,在距离御座尚有数步之遥处停下,姿态更加恭顺:“女儿在家中无事,学着调制了些安神舒缓的香膏,也不知合用否……若母亲不嫌女儿手拙,女儿……女儿愿为母亲按摩片刻,稍解疲乏。”
此言一出,连侍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儿都不由得微微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曾经的太平公主,何曾如此伏低做小,主动要求做这等近身侍奉之事?
武媚眼中也掠过一丝诧异,但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她看着女儿那低眉顺目的模样,看着她眼底那努力掩饰却依旧存在的红痕,心中那因薛绍之事而起的些许芥蒂,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恭顺冲淡了些许。她或许认为,这是女儿经历剧痛后,终于认清了现实,试图重新依附、寻求庇护的表现。
“你有心了。”武媚终是缓和了神色,微微向后靠了靠,算是默许。
太平公主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她缓步上前,绕至御座之后,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按上武媚的太阳穴。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便调整到合适的力度,不轻不重,缓慢而稳定。她垂着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只专注于指尖的动作,仿佛这真是她此刻唯一在意的事情。
殿内香薰袅袅,母女二人一时无言。武媚闭上眼,感受着额角传来的、属于女儿的、带着些许生疏却足够用心的力道。太平公主则在这极近的距离下,清晰地嗅到母亲身上那混合着龙涎香与朱墨的、独属于权力顶峰的气息,她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维持着温顺的轮廓。
这一刻的“母慈女孝”,底下涌动着的是试探、是伪装、是各自心知肚明的裂痕与算计。太平公主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是她在母亲这座巍峨冰山前,投下的一颗试探温度的石子。她必须足够耐心,足够谦卑,才能一点点,重新走进这片曾经属于她、如今却危机四伏的权力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