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正月的余寒未消,神都洛阳的宫阙在料峭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万象神宫已在前岁落成,其巍峨巨影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昼夜俯瞰着这座帝国的中枢,也压在所有李唐旧臣与世家门阀的心头。紫宸殿内,银炭无声燃烧,驱散着空气中的寒意,却驱不散御案后那位圣母神皇眉宇间凝集的思虑。
武媚身披玄色绣金凤纹常服,指尖正从一叠今年科举及第者的名录上缓缓划过。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熟悉的姓氏——崔、卢、郑、王……关陇世家、山东门阀的印记依旧盘根错节,如同顽强的藤蔓,牢牢缠绕着帝国的仕进之途。她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丝。徐敬业之乱、越王李贞父子的仓促起事,虽已被雷霆手段碾碎,却如同警钟,让她更深切地意识到,仅仅依靠刀剑与酷吏肃清政治层面的反对者远远不够,若不能从根源上——从人才选拔的源头——打破门阀对仕途的垄断,培养完全忠于武周新朝的寒门才俊,则李唐的幽灵永远无法彻底驱散。
“天下英才,若不能尽入吾彀中,终是他日祸患之苗。”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侍立在侧的上官婉儿正垂首整理文书,闻声笔尖微顿,却未抬头,额间那点梅花妆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愈发沉静。她深知,这位圣母神皇每一次这样的低语,都意味着一场关乎朝局走向的深刻变革即将到来。
武媚推开名录,起身踱至窗前。远处,明堂的鎏金顶映着日光,刺人眼目。她回想起垂拱年间颁布《垂拱格》、设立铜匦广开告密之途的种种。这些手段固然有效打击了明面上的反对者,却也使得朝堂之上弥漫着恐怖气氛,非长久治国之道。如今,内外局势稍定,是时候构建一套更稳固、更能体现自身意志的制度体系了。而科举,这把本用以削弱门阀的利器,如今看来,其柄仍非自己独握。
“婉儿,”武媚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以为,如今科举及第之人,其心是向李唐,还是向武周?”
上官婉儿心下一凛,知道此问非同小可。她略一沉吟,谨慎应道:“大家明鉴。科举取士,本为天下公器。然积年沿袭,门荫推举之余绪未绝,寒门俊杰虽有其人,往往困于资历、人脉,难达天听。其心向背,恐非一纸策论所能尽显。”
“公器?若公器不能为朕所用,与私器何异?”武媚转过身,凤目中精光闪动,“所谓‘最终铨选,皆由吏部’,不过是让那些盘踞要津的旧臣,有机会将他们的门生故旧再塞满朝堂!朕要的,是能明朕心、行朕意、助朕开创万世基业之臣!而非守着李唐旧梦的迂腐之辈!”
她越说越快,步伐也愈发坚定。“朕要亲试贡士于洛阳殿!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这江山真正的主人!谁,才能赐予他们功名与前程!” 殿试之策,在此刻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在她心中彻底明晰。她要越过所有可能的中间环节,直接将选拔人才的最终权柄,牢牢抓在自己手中。这不仅是为了选拔寒门,更是为了在精神上宣誓绝对的主宰,让每一位踏入仕途的士子,从最开始就打上“天子门生”的烙印。
婉儿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权力欲与清醒算计的磅礴意志,她深深垂下头:“大家圣虑深远。若行殿试,则天下英才,莫不感念陛下知遇之恩,竭诚以报。”
武媚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已穿透宫墙,看到了未来洛阳殿中,群士俯首、由她亲自考问评定的场景。一丝冷冽而满意的弧度,在她嘴角悄然浮现。她知道,这将是比刀剑更为深远的一场变革,一场直指人心与权力根基的革新。紫宸殿内的决断,已如离弦之箭,势将彻底搅动帝国的人才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