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690年)夏末,神都洛阳的夜晚依旧残留着白日的闷热,但紫微宫深处,李旦所居的寝殿却仿佛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烛火摇曳,将他单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殿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惊惧交加的心绪。他名义上是皇帝,是大唐的天子,然而宫禁内外,谁人不知,真正的权柄,早已牢牢掌握在他的母亲,圣母神皇武媚的手中。他不过是个被供奉在高处的泥塑木偶,连呼吸都需看母亲的脸色。
殿外传来细微而清晰的脚步声,并非内侍那种谨慎小心的碎步,而是带着一种从容甚至威仪的节奏。李旦猛地一颤,手中的书卷险些滑落。能在此刻不经通传直入皇帝寝宫的,满朝上下,除了母亲,便只有一人。
珠帘轻响,太平公主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身着繁复华贵的蹙金绣凤宫装,云髻高耸,步摇轻颤,与这寝殿的沉闷压抑格格不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妹妹对兄长的关切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李旦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皇兄夜深仍未安寝,可是在为国事忧心?”太平公主的声音柔和,缓步走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李旦案头那本翻开的、讲述尧舜禅让的《尚书》。
李旦强自镇定,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有劳皇妹挂心,不过是……闲来翻阅古籍,打发辰光。”
太平公主在他对面款款坐下,玉指轻轻拂过案几光滑的表面,仿佛不经意般提起:“方才入宫时,路过明堂,见母亲仍在批阅奏章,真是辛劳。说起来,薛绍当年……也是在这样的深夜,被带入御史台,从此……”她话语微微一顿,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视李旦瞬间苍白的脸,“……再未归来。”
“薛绍”二字,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李旦的心口。他那妹夫薛绍,当年何尝不是风华正茂,宗室佳婿?只因些许牵连,便被母亲毫不留情地赐死,连带太平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这是血淋淋的警告,是母亲用以震慑所有可能威胁到她权力之人,包括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残酷范例。
李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太平公主将他的恐惧尽收眼底,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继续用那温和却致命的语气说道:“母亲如今总揽乾坤,泽被万方,天下归心。只是,总有些许不识时务之辈,妄揣圣意,甚至……企图离间天家骨肉。”她说着,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帛书,轻轻推至李旦面前。
那帛书的边缘,隐约可见铜匦特有的锁扣痕迹。李旦的心脏骤然紧缩。
“皇兄不妨看看,这铜匦之中,近日收到了多少‘忠心之士’的密奏,皆言皇兄您……暗中结交外臣,似有不满母亲临朝之意。”太平公主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刀,“其中言辞之凿凿,连妹妹我看了,都觉心惊肉跳呢。”
李旦猛地抓过那卷帛书,展开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上面罗列的所谓“罪证”,有他某日与某位老臣多说了几句话,有他宫中某位宦官与某位贬谪官员是同乡……种种牵强附会,捕风捉影,却足以在母亲多疑的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足以让他步上薛绍、乃至两位兄长的后尘!
“不……不是的!朕……我从未……”李旦语无伦次,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御史台的囚笼,看到了母亲冰冷无情的目光。
太平公主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她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皇兄,你我皆知,母亲之心,已非这区区帝位所能局限。天命所归,岂是人力可阻?如今之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皇兄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抉择,方能保全自身,乃至……保全这李唐宗庙的一丝血脉香烟。”
她将“李唐宗庙”四字咬得极重,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旦所有的挣扎与侥幸。
李旦颓然瘫坐在御座上,手中的帛书滑落在地。他双目失神,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仿佛那里正有无形的巨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直至窒息。良久,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苍白的面颊。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裂的陶瓮,“明日……朕便下诏。”
太平公主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她优雅起身,理了理裙裾:“皇兄能体恤母亲苦心,实乃天下之福。妹妹这便去回禀母亲,她老人家,定会欣慰的。”
她转身离去,珠帘再次晃动,留下满殿的清冷与李旦彻底的绝望。
夜更深了。李旦如同幽魂般独自走出寝殿,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踉跄着走向皇宫深处供奉着李唐先祖的太庙。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跪倒在列祖列宗的神位之前,望着高祖、太宗、高宗……的牌位,尤其是他父亲李治的牌位,再也抑制不住,伏地痛哭,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庙堂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屈辱与悲凉。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李旦……无能……无力守护江山社稷……”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父皇……儿臣不孝……儿臣……不得已啊……”
凄冷的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背上,将那颤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在这吞噬一切的权力黑夜之中。殿外值宿的卫士,隐约听见那压抑的哭声,皆垂首默然,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这神都洛阳的宫阙,在夏末的夜色里,正酝酿着一场注定要撕裂旧时代的鼎革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