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珠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烤的鸟儿。金色的笼子依然华美,食盒里依旧是最精致的饵料,但笼外的天空,却开始以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向她招手。而那天空的颜色,竟是随安眼中那片沉静的、水墨画般的灰蓝。
贾世宏的生意果然遇到了麻烦。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因政策变动突然搁浅,资金链骤然紧绷。他变得比以前更加焦躁易怒,办公室里的低气压令人窒息。回到公寓,他要么抱着酒瓶沉默不语,眼神阴鸷得可怕;要么就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晚餐的牛排煎得老了一分,或是明珠没有及时接过他脱下的外套——而大发雷霆。
“你懂什么?!”他有一次冲着试图安慰他的明珠吼道,“几个亿的投入可能打水漂!你每天除了买包逛街,还能干什么?你能帮我解决什么问题?”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明珠的心窝。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男人眼里,她或许真的只是一件昂贵的装饰品,一件在顺境时用来炫耀、在逆境时却毫无用处的玩物。她开始害怕回家,害怕面对贾世宏那双布满红血丝、充满了失败感和戾气的眼睛。
就在她最彷徨无措的时候,命运,或者说随安,又一次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贾世宏一早又去了公司处理危机。明珠独自醒来,看着空旷奢华的卧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窒息。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点开了随安那个只有一幅荷叶头像的社交页面。他的最新动态,更新于凌晨,没有配图,只有一行字:「晨起,赴西山古镇,寻一碗老阿婆的豆花,看炊烟与晨雾同升。」
西山古镇……那是一个离市区不远,却仿佛停留在时光深处的旧地方。明珠的心猛地动了一下。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眼前这一切的冲动攫住了她。她需要呼吸,需要离开这个充斥着焦虑和物欲的华丽牢笼,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开车去了西山。古镇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这里的时光走得很慢,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狗儿懒洋洋地趴在路中间。与她日常所处的那个光鲜亮丽、节奏快得吓人的世界截然不同。
在一家临河的小茶馆门口,她看到了随安。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清茶,一本翻开的线装书。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安静得像古镇的一部分,与周围的静谧浑然天成。
明珠的脚步顿住了。心跳如鼓。是巧合,还是……?
随安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穿过稀疏的竹帘,看到了站在街角、有些手足无措的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平静。他没有起身,只是对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明珠像是被某种魔力牵引着,走进了茶馆。木质结构的屋子发出好闻的香味,茶香袅袅。
“很意外。”随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询问她为何而来,仿佛她的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我看到你发的动态……”明珠的声音有些发涩,她在他对面坐下,感觉自己一身名牌连衣裙和精致的妆容,与这古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里的豆花不错,要尝尝吗?”随安叫来老板,为她要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花,撒上虾皮、紫菜和几滴麻油。
简单的食物,却有着城市里任何高级餐厅都无法比拟的温暖滋味。明珠小口吃着,连日来的紧张和委屈,似乎都被这碗温热的豆花熨帖了些许。
“贾总……最近似乎很忙。”随安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不是打探,更像是一种陈述。
明珠的手一颤,勺子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低下头,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所有的伪装似乎都不堪一击。
“生意上遇到点麻烦。”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随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潺潺的河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世事如流水,有起必有落。执着于岸边的礁石,只会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不如学水,随形而变,顺势而下,终归大海。”
他的话,像山间的清泉,流淌过明珠焦灼的心田。没有说教,没有评判,只有一种通透的智慧。他让她想起云顶华府那晚,他说的“器物之美,在魂不在价”。此刻,他似乎在告诉她,人生之美,亦在适意与安然,不在固守与强求。
他合上书,明珠瞥见封面,是《庄子》。
“要不要去河边走走?”随安提议。
古镇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青瓦白墙。他们沿着河岸漫步,随安偶尔会指着一座古桥,说说它的年代和典故;或者停在一棵老树下,感受穿过枝叶的微风。他没有牵她的手,没有说任何暧昧的言语,但明珠却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和满足。这是和贾世宏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贾世宏给予她的是刺激、是炫耀、是物质堆砌的狂喜,而随安给予她的,是一种被理解、被安抚的宁静。
明珠望着他清瘦的侧影,晨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下颌线。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崇拜、依赖和莫名情愫的情感,在她心中汹涌澎湃。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奢华生活,在这样云淡风轻的从容面前,显得那么浅薄和可笑。
“随安,”她鼓起勇气,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梦呓,“如果我……如果我想要换一种活法,还来得及吗?”
随安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他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缓缓说道,“只要你的心是诚的,任何时候都来得及。”
“心是诚的……”明珠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的心诚吗?她想要逃离贾世宏,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暴戾和即将可能到来的落魄,还是真的向往随安所代表的这种宁静淡泊?她对他的好感,里面掺杂了多少对现状不满的投射,又有多少是纯粹被他这个人所吸引?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贾世宏”的名字。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刚才所有朦胧的情愫和勇气。
明珠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看着随安,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乞求。
随安了然地点点头,示意她接电话。
“喂,世宏……”明珠走到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贾世宏不耐烦的咆哮:“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家?赶紧回来!晚上有个重要的饭局,你陪我一起去!打扮得像样点!”
“我……我在外面有点事,马上就回去。”明珠低声应着,像个被当场抓住的逃兵。
挂断电话,她回到随安身边,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带着一丝防御性的笑容。“对不起,随先生,我……我得回去了。”
随安看着她,目光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明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古镇。回程的路上,贾世宏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那个关于“换一种活法”的念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切实际。
这场心动,在她物欲膨胀的内心深处,划下了一道清晰而疼痛的裂痕。她知道,她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而这一次的抉择,将比上一次更加艰难,也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