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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被顽童用钝刀子一片片削下的树皮,卷曲,干裂,露出底下苍白而麻木的芯子。焦村的旱情不见半点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泲河彻底断了流,宽阔的河床裂成无数巨大的、狰狞的龟纹,能轻松塞进半大孩子的拳头。井水也愈发金贵,挑回来的水浑得像搅翻了的黄泥塘,得澄上大半天,底下才能沉淀出一指厚的清亮,上面却总是飘着一层细密的浮尘。人心,也跟着这土地一样,燥得像是晒透了的麦秸垛,一点火星子就能燃起冲天大火。

关于赵红梅和李铁山的闲话,非但没有随着那场虚惊散去,反而像暑天茅坑里孳生的绿头苍蝇,嗡嗡营营,愈发密集和令人作呕。快嘴六婶那张能把死人说话的嘴,和建斌那伙人流里流气的挤眉弄眼,一唱一和,明里暗里地煽风点火,把那些龌龊下流的猜想编派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都曾扒在李铁山的炕沿底下,亲眼瞧见了那赤条条的白肉纠缠一般。红梅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滚沸的、冒着泡的油锅,四面八方都是刺挠挠、火辣辣的目光和刻意压低了却依旧能钻进耳朵的窃窃私语,煎烤得她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硬邦邦、沉甸甸的疙瘩。

她尽量不去听,不去想,把一腔无处发泄的憋闷和屈辱都化作了蛮力,拼命地操持着店里那点日渐惨淡、眼看就要维持不下去的生意。可看着空了大半、能照出人影的咸菜瓮,见了底、只剩下些麸皮的面粉缸,还有毛根那因为长期缺油水而显得有些发黄、像棵缺水豆芽菜的小脸,一种深切的、冰凉的恐慌,像寒冬腊月的井水,慢慢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透着寒气。

这天后晌,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像吸饱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脏兮兮地压在天边,仿佛一伸手就能拧出黑水来。可那救命的雨点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迟迟不肯落下来,空气闷得像是一锅黏稠的糨糊,糊住了人的口鼻,喘一口气都费劲。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死寂得能听到苍蝇撞在蛛网上的嗡嗡声。红梅坐在门槛上,冰凉的石头硌得她屁股生疼。她望着远处那口依旧冒着不屈不挠、让人心烦意乱青烟的瓮窑,心里头像是被一群蚂蚁啃噬着,乱糟糟,麻酥酥,又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

救毛根的恩情,像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青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那些污水般无孔不入的流言,又像无数条滑腻冰冷的蚂蟥,叮咬在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吸食着她的名节和尊严;而建斌那不怀好意、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威胁,更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给她带来更深的屈辱和灾难。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一个小马扎,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午后格外刺耳。她走到墙角,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抱起那个尺半高、肚大口小的黑陶瓦罐。这罐子还是她婆婆那辈传下来的老物件,釉色沉静得像夜里的深潭,罐身带着常年使用摩挲出的温润光泽,用来盛自家酿的烈酒最好,能死死保住那股子蛮横的冲劲儿。罐子里还有小半罐酒,是她去年秋天用舍不得吃的高粱和红薯干偷偷酿的“烧刀子”,性子极烈,据说能点着火,喝下去像吞了一串红炭。她扯过一块沾着油渍和面痂的蒸笼布,把瓦罐口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仿佛要擦掉某些不洁的念头。又找了根粗糙的麻绳,在罐颈上笨拙地系了个活扣,方便提拎。

“毛根,你看好店,妈出去一趟。”她朝里屋喊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毛根在里面含糊地应了一声,从门帘缝里探出半个脏兮兮的小脑袋,看见他妈提着那个沉甸甸、透着神秘气息的酒罐子,愣了一下,黑溜溜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困惑,但没敢多问。

红梅提溜着瓦罐,像是提着自己一颗七上八下、怦怦乱跳的心,走出了店门。她没走那条被无数只脚板磨得光亮的大路,而是专挑那些房前屋后、杂草丛生、几乎被遗忘的小径走,像一只被迫在白天出没的野鼠,躲避着可能出现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夏末的野草长得疯癫而无状,叶片边缘带着锋利的锯齿,毫不留情地刮在她只穿着单薄裤子的裸露小腿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火辣辣的红痕,痒痒的,带着微痛。泥土被晒透后又被潮气洇湿的腥气、腐烂草叶散发出的酸腐气,还有怀里瓦罐隐隐透出的、带着点馊味和粮食发酵后醇厚气息的酒气,几种味道野蛮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而浓烈的氛围,直往她鼻子里钻,搅得她心口更加烦恶,一阵阵翻涌。

她走得急,仿佛后面有恶鬼追赶,额上、鼻尖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碎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黏在光洁的额角和绯红的鬓角,痒得难受,她却腾不出手去拂开。胸脯因为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那件半旧的碎花衬衫被汗濡湿了小小的一块,紧紧贴着皮肤,隐约勾勒出底下饱满而结实的轮廓。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响得像是有个莽撞的汉子在她胸腔里擂鼓,震得她耳膜发聩。

终于,那口巨大的、沉默的、如同史前巨兽般蹲伏的瓮窑出现在眼前。窑火正旺,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那股子灼人的、扭曲空气的热浪。窑洞口堆着新劈的松柴,散发着苦涩而清冽的芳香。李铁山没在窑外,想必是在那幽深的窑洞里,像守护神只般照看着那关系到一切的火候。

红梅在离窑洞十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脚,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犹豫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股莫名的冲动。她深吸一口灼热而充满烟火气的空气,像是要赴刑场似的,硬着头皮,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前走。离得越近,那股子混合着潮湿泥土、男人咸涩汗水、灼热烟火和某种强烈雄性体味的浓烈气息就越发扑面而来,霸道地、不容抗拒地充斥着她的感官,让她一阵阵头晕目眩。

她站在窑洞口,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里面比外面更加闷热,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滚烫的糖稀,黏糊糊、湿漉漉地裹住人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她眯着眼,努力适应着这昏暗的光线,瞳孔慢慢放大,才看清李铁山正背对着洞口,像一尊石刻的雕像般蹲在地上,用一把长长的、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铁叉,小心而精准地调整着窑膛里柴火的位置。他依旧光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宽阔而肌肉虬结,汗水像无数条不安分的小蛇,在他沟壑纵横的肌肉纹理间蜿蜒爬行,汇聚成流,奔涌而下,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油亮亮地反着光,仿佛那不是活人的皮肤,而是某种被千锤百炼、即将投入熔炉的金属坯料。

听到身后那细微而无法忽视的动静,李铁山猛地回过头。跳跃的火光像顽童的手,在他那张沾满煤灰、汗渍和疲惫的脸上肆意涂抹,映亮了他那双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带着野兽般警惕和深深惊讶的眼睛。他看到站在洞口逆光里、提着瓦罐、胸口剧烈起伏、脸颊绯红如同涂了胭脂的赵红梅,明显愣住了,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手里的铁叉顿在了半空,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

两人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沉重而透明的琥珀。只有窑火“呼呼”的、如同巨人喘息般的燃烧声,松柴“噼啪”的、如同骨骼断裂的爆裂声,以及彼此那无法控制的、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灼热、充满了原始力量和某种神秘仪式感的洞穴里野蛮地交织、碰撞、回荡,震得人心旌摇曳。

红梅被他那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带着赤裸探究和灼热温度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像被点着了火,一路“腾”地烧到了耳根子,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红。她慌乱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不敢再与他对视。她把手里的瓦罐像是捧着一颗即将爆炸的火雷般往前递了递,声音干涩得像是用钝刀在刮擦生锈的铁皮,带着明显的颤抖:“……那天,谢谢你……救了毛根。这……自家酿的,不值钱,给你……解解乏。”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没底气,到最后几乎成了蚊子翅膀振动般的细微呜咽,消散在燥热的空气里。她觉得自己这举动蠢透了,笨拙得像头撞入猎人陷阱的母鹿,像个主动送上门来的、不知廉耻的……她不敢再想下去,耻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李铁山依旧没说话,只是像一座缓缓苏醒的山峦,慢慢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窑洞里投下巨大而具有压迫感的阴影,几乎将纤细的红梅完全笼罩、吞噬。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步很沉,很慢,带着地皮微微的、令人心慌的震动。他伸出那只粗大、关节突出、布满老茧、烫伤疤痕和新旧划痕的大手,没有直接去接瓦罐,而是就着红梅那微微颤抖的手,用那粗糙得如同砂轮般的指尖,碰了碰冰凉的、滑腻的罐壁。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常年劳作积攒下的蛮力,碰到她手背细腻皮肤的一刹那,红梅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差点把那个沉甸甸的瓦罐摔在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般迅猛的战栗,从两人肌肤相接的那一小块地方,闪电般窜遍了她的全身,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李铁山似乎也感觉到了她那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那触感粗糙而带着奇异的灼热。然后,他才像是下定决心般,稳稳地、用力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瓦罐。他的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泛着红晕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疑惑,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被这闷热空气、浓烈酒气和眼前这具散发着成熟女性芬芳的身体共同点燃的、原始而野性的火苗,正在瞳孔深处跳跃,燃烧。

他提着瓦罐,像是提着一件战利品,走到窑洞角落里一块稍微平整些、被踩踏得坚实的空地,那里随意铺着张破旧、边缘已经发黑腐烂的草席,席子上扔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散发着浓重汗味和烟火气的褂子。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席地而坐,仿佛君王坐上他的宝座。他用牙齿咬住、然后粗暴地拔开那个用玉米芯塞着的罐口,仰起头,露出上下滚动的、粗大结实的喉结,“咕咚咕咚”就灌了一大口。那酒极烈,像一条狂暴的火龙,顺着喉咙一路咆哮着烧灼下去,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压抑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低沉叹息。一股浓烈的、带着点馊味和粮食精华的、蛮横的酒气,立刻在本来就气味复杂的窑洞里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与浓郁的烟火气、咸涩的汗气味野蛮地混合、发酵,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意识模糊的诡异氛围。

他把瓦罐往身边的草席上重重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沾着酒液的嘴,目光沉沉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看向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红梅,然后,抬起那只刚刚抱过瓦罐的大手,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草席。

那意思,赤裸,直接,再明显不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雄性特有的强势和笃定。

红梅的心跳得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咚咚咚,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看着那个坐在草席上、如同从远古神话里走出来的山魈野怪般的男人,看着他被跳跃火光和浓重阴影分割得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庞,看着他古铜色胸膛上滚落的、如同珍珠般的汗珠,闻着空气里那令人窒息又莫名亢奋的、混杂着危险、欲望与生命最原始诱惑的浓烈气息,脚下像生了根,被钉在了原地。

走?还是留?

走,意味着她将回到那令人窒息、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和残酷的现实中去,独自面对建斌的威胁和生活的重压;留,意味着……她不敢想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漩涡,一旦卷入,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她天人交战、浑身僵硬、理智与某种黑暗的冲动激烈搏斗的时候,李铁山忽然又伸出手,不是对她,而是再次抓起了那个瓦罐,仰起头,“咕咚咕咚”又灌了一大口。这一次,他喝得更急,更猛,仿佛要通过这烈酒浇灭某种更深的焦渴。有些透明微黄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沿着他粗壮有力、青筋微凸的脖颈,一路滑过剧烈起伏的、如同铜浇铁铸般的胸膛,最终没入结实腰腹间那低矮的、被汗水浸透的裤腰里,留下一道湿漉漉的、闪着诱人光泽的痕迹。

那画面,带着一种野蛮的、不加任何修饰的、充满力量和情色意味的冲击力,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红梅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她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嘣”地一声,彻底断裂。

她像是终于被抽干了所有反抗的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无形而强大的、来自生命本能的黑暗力量推动着,脚步虚浮地、如同梦游般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僵硬地、几乎是跌坐般在那张散发着男人浓烈体味、草腥气和泥土气息的破草席上坐了下来,离他还有半尺远,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李铁山没再看她,仿佛她的到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又把那个沉甸甸的、带着他体温和口涎的瓦罐递了过来,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分享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红梅迟疑了一下,仿佛接过的是潘多拉的魔盒。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瓦罐。陶罐粗糙的壁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滚烫和汗湿,那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她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像是赴死般,仰头喝了一口。那“烧刀子”果真名不虚传,像一条带着倒刺的火龙,从口腔、喉咙一路疯狂地烧灼、撕扯到胃里,所过之处,掀起一片燎原大火,烧得她四肢百骸都酥麻了,软了,骨头缝里都透出热辣辣的酸软。眼泪瞬间就被逼了出来,不是悲伤,而是那种极致的刺激带来的生理反应,呛得她弯下腰,连连咳嗽,肺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脸颊涨得通红。

看着她这副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异样娇媚的样子,李铁山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微小,旋即又恢复了平直,仿佛那只是火光跳动造成的错觉。

酒劲混合着窑洞里的高温,很快就像潮水般涌上了头,红梅觉得头晕目眩,天地都在旋转,身体里那股莫名的燥热更加汹涌澎湃,像是要冲破皮肤的束缚。窑洞里的温度似乎更高了,闷得她像条离水的鱼,张着嘴却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彻底浸透了单薄的衬衫,布料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和丰腴的臀部曲线,仿佛第二层皮肤。她下意识地用手扇着风,另一只手无力地扯了扯紧紧黏在脖颈上的领口,露出一小段白皙而湿滑的肌肤。

李铁山的目光,像两盏被拨亮了灯芯的油灯,骤然变得炽亮无比,像刷子一样,在她被汗水濡湿的、泛着水光的脖颈、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的、几乎要破衣而出的胸脯上反复扫过,那目光滚烫得几乎要实体化,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他突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抓起地上一个还没完全晾干的、刻着笨拙云纹的小小花盆泥坯,像献宝一样,有些粗鲁地塞到红梅手里,粗声粗气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又混合着笨拙的期待问:“看……像啥?刻的……云彩……”

红梅捧着那还带着潮气、微微冰凉的泥坯,手指触摸到上面粗糙而充满力量的刻痕,心头莫名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抬起迷离的醉眼,看着他那双在火光下亮得吓人、仿佛有火焰在瞳孔里燃烧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麻木、沉寂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等待认可和赞许的期盼。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好看”或者“像”这两个最简单的字眼。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李铁山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和克制,或者说,被体内汹涌的酒气、这密闭空间里发酵到极致的欲望、以及眼前这具毫无防备、散发着成熟女性魅力的身体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靠了过来,动作迅猛得像一头扑食的猎豹,那股混合着浓烈汗味、呛人烟味、辛辣酒味和纯粹雄性体味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红梅完全淹没、包裹。

红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惊呼,手里的泥坯“啪嗒”一声掉落在草席上,滚到了一边,却被他看也不看,一把接住,随手丢到角落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像两把烧红的铁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她纤细而柔软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雪白的肌肤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你……放开……”红梅挣扎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想说什么,想反抗,可对上他那双燃烧着近乎疯狂野火的眼睛,所有的话语和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那眼睛里,有长期压抑的痛苦,有深不见底的孤独,有被生活磨砺出的坚硬,更有一种被点燃的、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炽热而危险的渴望,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毁灭一切也包括他自己的疯狂。

他没有再给她任何思考、任何退缩的机会,像一头在黑暗丛林里囚禁了太久、终于挣脱锁链的困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猛地将她压倒在粗糙而扎人的草席上。草席的碎屑和尘土被激起,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她后背娇嫩的皮肤被粗糙的席面摩擦,传来一阵刺痛,但她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崩塌、浓缩,只剩下这灼热得如同熔炉的窑洞,呼啸着如同鬼哭的窑火,浓烈得如同毒药的酒气,和身上这个沉重、滚烫、坚硬、带着毁灭一切气息和原始生命力的男人躯体。

她起初还徒劳地、本能地推拒着,扭动着,手指在他岩石般坚硬、汗湿滑腻的脊背上无意识地抓挠,留下几道浅浅的、如同猫爪般的白痕,很快又消失。但他的力量太大了,他的身躯像山一样沉重,他的吻(如果那能称之为吻的话)带着烈酒灼烧的热度和近乎啃咬的、带着惩罚意味的力度,粗暴地落在她的脖颈、锁骨、以及更往下的柔软处,留下湿漉漉的、带着轻微刺痛的痕迹。她的挣扎在他的绝对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和可笑,如同蚍蜉撼树。渐渐地,那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一种深切的、来自骨髓深处的疲惫,和一种同样被这野蛮氛围点燃的、隐秘而黑暗的、她一直不敢承认的渴望,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上,彻底淹没了她残存的理智和羞耻心。

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也已经脏了,坏了,被那些唾沫星子淹过了。在这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在这原始的火焰旁,谁又认得谁呢?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蝴蝶,无力地覆盖下来,任由那陌生的、狂暴的、带着痛楚和奇异快感的浪潮将自己彻底吞噬、撕碎、重组。在意识彻底模糊、沉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窑火“轰”地一声爆响,窜起更高的火焰,又仿佛那只是她自己滚烫的血液在耳膜里奔腾、咆哮的最后声响。

窑洞外,天色彻底黑透了,如同打翻了墨缸。酝酿压抑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哗啦”一声,如同天河决堤,万马奔腾,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得像筛糠,狠狠地砸在干裂得如同老人嘴唇的土地上,砸在瓮窑黑黢黢、温热穹顶上,砸在焦村每一个角落,激起一片迷蒙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喧嚣。

这雨,来得又急又猛,像是积蓄了太久的力量,要狠狠地冲刷掉这世间所有的污浊、闷热、伪善与不堪。

而在那口古老的、燃烧着不灭火焰的瓮窑深处,两个被生活反复搓揉、被流言无情中伤、被孤独漫漫长夜浸泡得几乎麻木的灵魂,正以一种最原始、最笨拙、也最激烈、最绝望的方式,在彼此滚烫的身体里,在汗水、喘息与压抑呻吟的交织中,寻找着那短暂而虚幻的慰藉,进行着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惊心动魄的搏斗与救赎。

雨水顺着窑洞简陋的缝隙渗进来几缕,像冰冷的泪滴,滴落在滚烫的窑砖上,“刺啦”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带着土腥气的白汽,如同他们这场发生在狂暴雨夜之下的、疯狂而注定无法见光的纠缠,炽热,短暂,最终消散在无尽的黑暗与喧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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