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咕咚咕咚咕咚。”
江锋泡在水里，就像是一具溺死的尸体。
这是一个很偏僻的小海湾，就在602街区附近。周围几百米，就像是无人之境。
小海湾很小，直径还不到三十米，水深平常也就四五米的样子，三面都被海崖围住。从上方俯瞰，海水就像是一只碧蓝色的汤勺，勺柄又细又长。
而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
远处的海面上，有不少摩托艇和水上活动的船只正准备出港。
海湾里，水平面急剧下降，不是说半小时下降一米那种，是几秒钟下降了一米多。
江锋正在“喝水”，为了他接下来的计划，赛伯勒克斯兵工厂需要吃饱能源。
兵工厂内部，“初级级联反应堆发电厂”正在疯狂燃烧。
能源储备不断上升，短短几十秒，就令江锋觉得够了。
【综合材料储备：→公斤】
【能源储备：0.26→20.26%】
他停止了“喝水”的活动。
身子正下方，围绕着黑色手提箱而律动的海水猛地向上回涌，激起几寸高的浪花。
江锋用手一撑，在退潮的海湾里站了起来。
他可以确定，就算刚刚的一幕被卫星以高分辨率拍摄下来，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毕竟海水本来就在退潮。虽说最近几天，月球一直在远地点前后晃悠，潮汐力比较小。但那是相对于地球而言的，不是相对于这个小小的海湾而言的。
海水已经彻底退去，只剩下浪涛，拍打着江锋的脚踝。
他抖了抖身上的水，迈着沉重的步子，往车上回。
金包银跑了过来，身上搭着他的衣服。
小帅守在车上，确保公路上没有任何值得他担心的事情发生。
草草擦了一下头发和身体，江锋穿好衣服，坐回驾驶室，将大海的咆哮隔绝在外。
引擎运转，租来的悬浮车发出低沉轰鸣。
车灯打向远方，蜿蜒的海岸公路上，交通寥寥无几。
西14街，“顺水”仓储基地，5551隔间。
“主机，接管附近的监控。”
“派出影子，清理所有的尾巴。”
“不必留情。”
江锋轻轻摆了摆手，整个“混乱之手”战斗群便出现在隔间里。
24台机器人，在一片整齐的“你猜我是谁？嘻嘻嘻嘻嘻……”声音中变化。
它们有的变成了年轻人，有的变成了老人，有的变成了清洁机器人，不一而足。
机器人离开之后，不过十几分钟，手环便投射出一个画面。
小强和苏雯来了，开着一辆黑色的，崭新的厢式车。
已经是晚上了，惨白的灯光照亮整个仓储基地，将小强和苏雯的影子拉得细长而佝偻。
他们每人，都有六个影子，长度一模一样，好像是两朵黑色的花。
江锋已经将“微缩星河”里储存的货物统统放好，随时可以通知茉莉来“拿货”。
仓储基地就这一点最方便，加租一片仓库，全自动化准备，一点都不费事儿。
厢式车旁边，静静伫立着他借出的“家当”：四台人形机器人，两台机器狗，还有那套标志性的“泰坦之手”外骨骼。
它们的状态让江锋的心脏猛地一沉。
虽然已经在视频里见到过，但真的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他还是感到莫名地不适。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那些伤痕累累的机器人和机器狗，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
受损的电子眼艰难地聚焦在他身上。
站在厢式车旁的两人把头垂下，江锋走到了他们前方。
就在这时，那些伤痕累累的机器有了反应。
它们拖着受损的机体，安静地挪动，默默地围拢到他脚边。
没有愤怒的嗡鸣，没有委屈的申诉，只有一种冷如冰霜的，绝对的服从和……依赖。
仿佛迷途的羔羊终于看到了牧者，破损的兵器回到了铸就它的匠人手中。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江锋的喉咙。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面前两个垂着头的人。
小强，那个能冷静摆弄尸体的巨汉，此刻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他深深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垮塌着，不敢与江锋对视。
苏雯站在他旁边，齐耳的短发有些凌乱，往日清亮的眼眸黯淡无光。她的嘴唇抿着，把头偏了过去，小巧的下巴微微颤抖，也没了之前的狡黠活泼。
没人知道他们脑海里在想些什么。
‘不是他们的错。’
江锋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翻涌。
谁能预料到，在顺利接触完韩兆邦之后，会突然遭遇来自月球的专业雇佣兵伏击？
谁又能想到，在拼死击退雇佣兵后，会一头撞进蓄势待发的暴恐机动队的天罗地网？
在那个瞬间，任何抵抗都无异于自杀。
小强和苏雯选择束手就擒，是唯一明智的生存策略。
“不怪你们。”江锋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
小强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和更深的愧疚。苏雯也转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抬起头。”
“你们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走上前，没有多余的言语，伸出双臂，给了小强一个有力的、短暂的拥抱，拍了拍他宽阔却紧绷的背脊。小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微微放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接着，江锋转向苏雯。
女孩的身体在冰冷的空调风中显得格外修长。
他轻轻抱了抱她。
苏雯的身体先是紧绷，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微微一软。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紧抿的嘴唇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
这不只是心理上的安慰，更是生理上的，缓解了她脑海中的刺痛。
小强搓着蒲扇般的大手，沙哑道：“锋哥……真是对不住，东西搞成这样……是我没用。”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捞我出来的……是个老朋友，以前欠他一条命。”
“他那边……现在有点急事，我得先去帮把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强眼神躲闪，不敢看江锋的眼睛。
江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什么都知道，并不需要追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他顿了顿，淡淡说道：“需要帮忙的话，你知道该联系谁。”
“另外，我给你发几个联络方式，分别是‘黑桃10’和‘S先生’。”
“如果你们有什么装备需求，联系他们，他们会帮你的。”
“对了，阿拉丁那里，你们也继续和他联系，别怕牵连到他。”
“办事小心点，我这儿的机器人不少，要是需要，别不好意思开口。”
江锋拍了拍小强的胳膊，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再多的，一句都不需要了。
“明白了，锋哥！”小强重重点头，侧头对苏雯说道。
“苏雯，你不是有话和锋哥说吗，我在车上等你。”
这一次，他再也不是那个保护自家小白菜的老农，而是一个期待着妹妹能开心幸福的兄长。
回过身朝着厢式车走去，小强脖颈鼓鼓的，没有再回头。
江锋看向苏雯，耸了耸肩：“说吧，什么事儿。”
“你要小心。”苏雯认真地看着江锋，迟疑了片刻。
“或许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她似乎没把握说服江锋，再次欲言又止。
江锋知道，她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又怕给江锋带来不好的印象，他笑了起来。
鼓励道：“我信你，说吧。”
苏雯果真鼓起了勇气：“巴霍巴利知道是你了。尽快攻击白象庄园，你不会后悔的。”
江锋心中一震，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苏雯顿时支支吾吾起来，像是对自己感到羞耻，她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说出来的话，江锋能轻易地听出是她在自我欺骗。
“……推理，这是，这是科学。”
江锋深吸口气，不再追问这一点，而是换了个话题。
“既然攻击白象庄园可行，那么趁机设伏，干掉暴恐机动队是否可行。”
“帮我推理一下吧，苏雯。”
苏雯闻言，身体突然一颤，她停止了呼吸，持续了好几十秒。
“可行。”
苏雯说罢，急匆匆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两颗蓝色胶囊，就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揉着太阳穴，有些期待地看着江锋，小声地说道。
“锋哥，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吗？”
江锋没说话，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帮她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将她揽入怀中，任由苏雯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上。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亿万银沙，随着皮肤的接触，转移到了苏雯的皮下。
丝丝缕缕的紫色烟气，从苏雯的口鼻溢出。
她的脑海中，原本无数的嘈杂低语，在那一霎那，安静了。
“我能怎么帮你，苏雯。”江锋低低的说着，他是真心的。
他更没有意识到，随着他的意念尘埃落定，那无数的银沙像是终于获得了某种许可，悍然对苏雯的细胞器发动了猛攻。
银沙在迅速增殖，而虚境的力量，则在节节败退。
即便紫色的烟气不断试图反扑，但银沙却和之前截然不同，这些纳米机器汇聚成一个个形状复杂的螺旋多边形，将灵能的力量困在其中，不得擅动。
“你已经在帮我了。”
苏雯的话，让江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她忽然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嗬嗬”的吸气声。
她的身体猛地颤抖，然后，完全地瘫软在江锋怀里。
她就宛如一个死机的机器人，在区区几十秒的时间里，被彻底地改变了。
江锋仍旧没有说话，牢牢地箍着她。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不确定那是什么，但他并不感到恐惧或者惋惜，相反的是，他能感受得到苏雯的心跳。
缓慢，却坚定地开始复苏。
莫名地，这让他感觉镇定，如同失去了担忧的能力一般。
片刻之后，苏雯咳嗽了几声，在江锋的肩头睁开了眼睛。
一缕银色的光芒，从她的眼底绽放，只有在光芒的最深处，可以看得到一点紫色。
苏雯好似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但她本能地，感觉亲近。
“谢谢你，锋哥。”她低声在江锋耳畔呵气。
怀抱松开了，江锋看她的眼神，也带着一种和之前全然不同的平静。
“去吧。小强还等着呢。”他伸出手，自然地捏了捏苏雯的脸蛋。
苏雯脸颊一红，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噔噔”地跑开了。
江锋目送着厢式车开远，他忽然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感应到苏雯的存在……不，不止是苏雯。
江锋抬起头，看向了月亮，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竟然能够感应到林小雨的存在。
那种感觉，和他对“微缩星河”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惶恐。又有股说不出来的镇定。
这种改变前所未有。但却又像是……与生俱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
江锋低声呢喃，轻轻招了招手，转身走向了隔间。
在他身后，伤痕累累的机器人和机器狗，合力抬起那台自毁机器人的残骸，无声地行动起来，金属关节发出艰涩的摩擦声，跟上江锋的脚步。
就仿佛，它们也期待着。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