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虐杀戮号，舰桥。
屎黄色的高温灯光从挑高穹顶倾泻而下，炙烤着爬虫们。
光线却无法完全照亮舰长椅上那个庞大如山的身影。
西扎·摩拉克斯。
这太大了。
四米高的身躯，满是比手掌还厚，比石头还硬的黄色鳞甲。
他坐在一张特制的黄铜王座上。
那王座与其说是椅子，不如说是一座微缩的堡垒，布满了象征力量的浮雕。
全都是关于怎么残酷地斩杀敌人，以及茹毛饮血的内容。
王座宽大的椅背中央，特意镂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
摩拉克斯的尾巴，粗壮如蟒，三米多长，从中蜿蜒而出。
此刻，他的尾尖正一下下抽打着合金甲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每一次抽打，都让那本就光滑如镜的甲板更加凹陷，更加薄亮，反射着屎黄色的灯光，形成一圈圈扭曲的光晕，让人看得头晕眼花。
摩拉克斯的头部硕大，两颊布满锋利的骨刺，巨口紧闭，里头全是利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一双竖瞳，任谁看到，都会以为是撒旦亲自降临。
他的目光扫过舰桥，奇恩军官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呼吸都放轻，仿佛被无形的原力扼住了喉咙。
在王座侧前方，一个身材相对矮小的参谋官正恭敬地低着头。
他声音嘶哑，复述着即将发送给帝国海军总部的作战报告。
“报告编号：51-73-4。任务代号：‘流沙陷阱’。”
“目标：法莎提吸收者，位于拉德尼恒星系统海军船坞，及弗迪恒星系统的虚空居住站。”
摩拉克斯的竖瞳微微眯起，尾巴的抽打节奏慢了一拍。
那段刻骨铭心的惨败，如同烙铁，至今灼烧着他的神经。
报告里呆板的文字，在他脑海中炸开，变成血与火的画面。
“初始战略意图，利用‘贪婪沙海’主力舰队，在弗迪恒星系统方向牵制法莎提主力，为‘滔天沙暴’舰队创造深入敌后的窗口期。”
“任务舰队。‘贪婪沙海’，含2艘‘沙海级’泰坦旗舰，总吨位约4452亿吨。”
“‘滔天沙暴’，含3艘‘霸主利齿级’战略巡洋舰，总吨位约1825亿吨。”
“目标任务……”
“摧毁拉德尼星系内的6座主力船坞，瘫痪法莎提人13%的战舰建造能力。”
“劫掠弗迪星系内的居住站，获取大量合金，并捕获120亿法莎提平民及200亿奴隶种族作为战利品，补充帝国劳动力……”
一说到“贪婪沙海”舰队，一个名字就如同毒液般，在摩拉克斯心中翻滚。
西扎·凯科斯。
摩拉克斯清晰地记得，当“滔天沙暴”如同一把尖刀，直截了当地刺入法莎提腹地，成功将拉德尼星系的船坞炸成宇宙尘埃时，他是何等喜悦。
麾下的参谋们，甚至已经开始计算着，如何将那些卑如蝼蚁的奴隶塞进运输舰。
然而，就在他们转向弗迪星系，准备收割更大“果实”的关键时刻。
一个通过超光速通讯浮标传来的绝密讯息，如同晴天霹雳，将所有雄心壮志打成粉碎。
参谋继续复述报告内容，字斟句酌。
“在我部完成对拉德尼星系打击，即将转向弗迪星系时……我部遭遇了突发状况。”
“接获‘贪婪沙海’舰队指挥官西扎·凯科斯通报。”
“其舰队在弗迪星系外围，遭遇法莎提吸收者，从人类联邦边境紧急回援的主力舰队，含4艘‘天神不朽者级’泰坦旗舰，总吨位约1.4万亿吨。”
“双方爆发惨烈遭遇战，持续518标准时。”
“贪婪沙海舰队损失沙海级泰坦旗舰，‘无尽贪欲号’，凯科斯指挥官判断，继续作战代价过高，决定率残余舰队脱离战场，撤回帝国疆域……”
摩拉克斯的内心在无声地咆哮，巨大的尾巴猛地一甩，“砰”的一声巨响。
整个舰桥都为之一震，参谋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身体微微颤抖。
摩拉克斯的竖瞳中燃烧着。
凯科斯这个懦夫！
这个背叛者！
他所谓的“代价过高”，就是为了保下一艘泰坦旗舰，而放弃整支“滔天沙暴”舰队。
他擅自撤退，等于瞬间抽掉了“滔天沙暴”赖以生存的掩护屏障和唯一的退路。
法莎提人那四艘泰坦旗舰，瞬间变成了套在“滔天沙暴”咽喉的绞索。
“后果，我部突入敌后，退路被完全截断，与帝国本土联系中断。”
“无法执行原定劫掠虚空居住站及转运战俘计划。”
“舰队陷入法莎提腹地，遭敌方优势兵力围追堵截，处境极度危险。”
摩拉克斯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利齿。
别看他在报告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在现实里，是他率领着残缺不全的舰队，在法莎提人的星域里上演了一场长达600标准时的死亡竞速。
只是，呈给帝国海军总部的报告，必须要简洁。
总部那些大参谋们，没有耐心理会前线将士的血和泪。
他们只喜欢用柔嫩的人皮，给他们的漂亮尾巴去角质抛光。
参谋继续复述：“以下是突围过程。”
“面对敌军，我部舰队利用‘漫漫长夜号’强大的火力投射能力，及舰队灵活机动性，采取多种战术，持续骚扰和迟滞敌方追击舰队。”
“期间，‘漫漫长夜号’主炮多次命中敌方泰坦旗舰‘黄色山丘号’，造成其左舷舰尾装甲严重损毁，护盾效率大幅度下降，动力系统部分失效，成功牵制敌方舰队核心。”
“为我部残余舰队争取了宝贵的脱离时间……”
报告里，摩拉克斯仅仅用了寥寥数语，便说清楚了这场战斗的过程和结束。
但在他心中，那每一分每一秒，却都宛如自杀未遂的伤痕，永远留在身体上。
漫漫长夜号。
那艘如同他左膀右臂般的强大战舰，那艘他刚刚拿到不过半年的旗舰。
它的结局，令他无法释怀。
“……在成功掩护我部残余舰队脱离敌有效追击范围后，‘漫漫长夜号’因动力系统过载及护盾枯竭，遭敌集中火力打击。”
“同时，一支法莎提‘灵能突击队’利用虚境传送技术，成功渗透至‘漫漫长夜号’舰体中段核心区域，并引爆了携带的反物质弹头。”
“旗舰发生剧烈爆炸，从舰体中部断裂，彻底损毁。”
“除舰长西扎·摩拉克斯和少数几名舰桥官员外，全体舰员壮烈殉国……”
参谋的声音不由得低沉，他和摩拉克斯一起经历了那个瞬间。
“轰！”
那个画面，如同年幼时的噩梦，占据了摩拉克斯的意识。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艘完美的“漫漫长夜号”，在虚空中滑行，舰体中部却被无形的能量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紧接着……
一股无法形容的白光从裂口中喷薄而出。
光和热，吞噬了一切。
那艘他视若臂膀的旗舰，那艘承载着无数忠诚战士的旗舰，就从正中心被炸成两截。
燃烧的残骸如同破碎的星辰，在虚空中翻滚碰撞，衍生出第二次，第三次爆炸。
参谋平复了片刻，继续道：“事发当时，主力舰‘暴虐杀戮号’位于‘漫漫长夜号’右舷侧翼，方位016，距离46千米。”
“在旗舰遭遇敌袭时，‘暴虐杀戮号’指挥官西扎·格拉斯果断派遣了一支营救小队，乘坐穿梭机，无视碎片风险，强行与‘漫漫长夜号’舰桥对接。”
“成功救起包括舰队司令摩拉克斯在内的部分幸存者，共计221名。”
“随后，‘暴虐杀戮号’率领我部残余舰队，利用法莎提主力舰队因旗舰受损，产生的短暂混乱，成功进入超光速航道，踏上返回帝国疆域的归途。”
参谋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舰桥里，无人言语。
摩拉克斯巨大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发送。”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浑身力气。
参谋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遵命，上将！”
“另外。”摩拉克斯竖瞳冰冷。
“联络附近三个星系的守备司令部。命令他们，立即封锁所有通往福尔斯恒星系的超光速航道节点。理由，帝国最高级别军事演习。”
“所有民用及非特许军用舰船，一律绕行或原地待命。”
“确保魔鬼沙坑锚地保持隐秘。”
“是，上将。”参谋领命。
摩拉克斯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向参谋。
“还有，以我的名义，单独起草一份密件，直呈‘塔克索斯’陛下。”
“我要弹劾‘贪婪沙海’主力舰队的指挥官，西扎·凯科斯元帅。”
参谋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同仇敌忾的怒火。
“弹劾理由如下。”摩拉克斯一字一顿。
“战略短视，怯懦畏战，在未达成掩护友军撤离核心目标、未进行有效协调的情况下，擅自放弃战略要地，致使友军陷入绝境，犯下不可饶恕的渎职之罪。”
“葬送帝国宝贵战略力量，一艘‘沙海级泰坦’的陨落，其损失远超百艘常规舰船。”
“此乃无能！”
“最后……”摩拉克斯的尾巴猛地抬起，重重砸下。
“哐！”一声巨响，震得整个舰桥似乎都在摇晃。
那锃亮的甲板凹陷处，又多了一道深刻的裂痕。
“凯科斯元帅毫无荣誉感可言！玷污了‘西扎’的姓氏！玷污了帝国军人的脊梁！”
这最后一句，是咆哮。
“遵命。”
参谋也一声大吼，义愤填膺。
摩拉克斯挥了挥巨爪，示意参谋退下。
巨大的王座上，他庞大的身躯后仰，靠在冰冷的黄铜靠背上。
屎一样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尖利的轮廓，也映照着他眼中那翻腾不息的情绪。
初看是愤怒，细看是悲伤，定睛看是疲惫，用心看是疑惑。
他的目光，落在了舰桥前方巨大的全息星图上。
星图中央，是魔鬼沙坑。
‘不对劲……’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最近，帝国内部并不安宁。
人类联邦的间谍活动如同跗骨之蛆，闹得沸沸扬扬。
无数核心机密，包括舰队部署，武器研发，资源仓库，甚至是一些高层权力的意图。
全都如同流水一般，被泄露出去。
更可恶的是，人类联邦在宇宙各处，一反常态地开始扶持各种打着“人类至上”旗号的“圣战组织”，他们有可能是难民，有可能是奴隶，有可能是海盗……
任何有人类存在的敌方，就有圣战组织。
这群懦弱的虫子，在帝国的边疆星区，甚至一些腹地世界活动。
制造混乱，煽动叛乱，搞得帝国鸡飞狗跳，焦头烂额。
这些情报，摩拉克斯最近一直断断续续有所注意，只觉得人联的手段越发阴险狠辣。
‘魔鬼沙坑……’摩拉克斯眯起眼睛。
‘如此重要的秘密海军锚地，还停泊着一支秘密舰队，它的坐标和布防图，价值万金。“
“这份情报会不会……也落入了人联间谍，或者那些疯狗一样的圣战组织手中？’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魔鬼沙坑的位置，结构，防御部署，都是帝国最高级别的机密。
但人联的间谍网络，其渗透能力之强，防不胜防。
奇恩人擅长使用“基因剪裁”技术，直接变成目标种族。
而人联则依靠技高一筹的克隆和意识复制技术，直接把一个王牌间谍的意识，塞入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个不同种族的躯体中。
如果……如果人联知道了这里，会不会设下陷阱？
他们会不会已经在这里埋伏了什么？
就等着一口吃掉“滔天沙暴”这支残兵败将？
摩拉克斯的竖瞳死死盯着星图上的“魔鬼沙坑”，尾巴的抽打完全停止了。
然而，观测结果清晰无误。
魔鬼沙坑一切正常。
能量读数符合秘密锚地的标准，没有任何异常通讯信号，没有任何非标准的热排放。
就连特殊波段之中，那些奇恩人的生命信号，也没有太大变化。
“呵……”摩拉克斯突然低沉地笑了起来。
他用力甩了甩大头，心里自嘲：‘我真是失心疯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这里是哪里？
是奇恩帝国的腹心之地！是帝国力量最强大的区域！
谁敢在这里造次？
谁有能力在这里对一支帝国主力舰队设伏？
人类联邦？他们就算知道了魔鬼沙坑的位置，难道还能凭空变出一支舰队来堵我们？
还是说，他们能在这片被帝国严密监控的星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天罗地网？
甚至足以威胁到“暴虐杀戮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至于那些间谍，海盗，圣战组织，他们最多搞搞破坏，制造点麻烦。
怎么可能影响到魔鬼沙坑这种级别的军事要塞？
摩拉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连续作战，太过紧张，加上损失“漫漫长夜号”的巨大打击，变得神经质了。
他再次看向星图，魔鬼沙坑的光芒依旧稳定而安宁。
自己一定是多虑了。
“指挥官阁下，弹劾书已起草完毕，加密等级最高，是否确认发送？”参谋的声音，打断了摩拉克斯的思绪。
“发！立刻发！”摩拉克斯满面威严。
他需要让陛下认识到，凯科斯是个叛徒，而非左膀右臂。不过那是后话了，至于眼目前，必须要为“漫漫长夜号”和牺牲的战士们先讨个公道，舰队也要尽快在魔鬼沙坑休整。
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担忧，都他妈见鬼去吧！
摩拉克斯从那巨大的黄铜王座上缓缓站起。
舰桥上所有的奇恩军官，无论之前在做什么，此刻都立刻停下动作。
他们挺直腰板，将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击在左胸的鳞甲上，发出整齐划一的“砰砰”声。
无数双竖瞳中，只有狂热。
摩拉克斯的目光扫过这些忠诚的部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微微颔首，然后便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舰桥后方，通往舰长办公室的大门。
他的尾巴不再抽打，而是拖在身后。
他要回家了。
家。
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