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号，舰桥。
暴怒的岩浆在胸腔内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然而，那股毁灭性的洪流仅仅持续了数个心跳。
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变成了一种疑惑。
‘这狗东西在说什么呢？’
江锋目光微移，看向主舷窗之外。
巨大的“乌弗里斯”虚空居住站已然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它的结构清晰地呈现出来。
七颗直径不足六十千米碳质小卫星，被粗大的“Z”字型的银色主桁架强行连接。
固定为一个整体。
数十条粗壮无比的系索，宛如巨蟒般缠绕在这些小行星之间，进一步增强了结构稳定。在主桁架的不同关键受力区段，分布着一些更加庞大的球状节点舱。
它们的作用显然是吸收来自不同方向的应力，平衡这个庞大而脆弱结构的两端。
他的舰队正在高效地执行命令。
四十艘猎食者级护卫舰已经分散开来。
其中十二艘，正用精准的短脉冲照射，压制着居住站几个主要港区的机库。
那么长时间，愣是一架穿梭机，拦截机，逃生艇都没能飞出来。倒是满天飘着熔化的金属热渣，正在缓缓冷却。
另外八艘，好像是吸附在鲸鱼身上的藤壶，已经紧贴在不同的球状节点舱外壁。
切割光束璀璨地照亮黑暗，将精锐的海盗突击队和跳蛛机器人送入站内。
而剩下的二十艘，则按照计划，如同饥饿的狼群，扑向了距离乌弗里斯约七万公里之外的那片锚泊空域。那里，才是这次行动最大的肥肉。
江锋的目光扫过锚泊空域的探测数据。
223艘星际货轮，平均吨位超过1400万吨，总吨位赫然突破了30亿吨。
这个数字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些许阴霾。仅凭这些货轮上可能装载的稀有金属，燃料，物资或是违禁科技，这次行动就已经稳赚不赔。
江锋心里暗暗思索。
‘光是带走所有货轮以及物资，就算现在立刻撤退，也绝对不虚此行。’
就在这时，通讯屏幕那头的盖林·珀珀斯身边，一个微小的全息投影闪烁了一下。
票据印章的身影出现在他椅旁，微微俯身，似乎在低声汇报着什么。
盖林·珀珀斯那仅露出的下巴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更加阴沉。
他抬起头，覆盖着脸部的虚拟头盔径直看向屏幕中的江锋，连话语都切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标准人类语言。
“江锋先生……”
“锋雨科技的合伙人之一？呵……”
“前进之鹰综合矿业有限公司的协理？”
“真是……令人惊讶的身份。”
江锋眼皮都未曾眨一下，这些表层的身份，随便查，并不难找。
盖林看江锋水泼不进，微微有些疑惑：“锋雨科技，注册在齐里克人疆域，是一家由齐里克人主要持股的小型能源企业。”
“前进之鹰，一个刚从破产边缘挣扎复苏，在地联注册的小型矿业公司。”
“我不明白，江锋先生，你这么个微不足道的……”
盖林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怎么会持有如此聪明的超级AI？”
江锋露出了微笑，到现在为止，主动权是谁的，恐怕已经难以分辨了。
盖林的困惑是真实不虚的，这两家小小企业，对于弥那玛特种实业集团而言，简直就像是航母遇到了螺丝钉，太阳遇到了萤火虫。
江锋不该持有哈尔西这个级别的AI，没有任何“个人”能够支持得了。
“不想回答？”盖林耸了耸肩头。
江锋内心冷笑，继续保持沉默，对方无法破解从诺曼底号上拿走的数据。
他有恃无恐。
但对盖林来说，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真正糟糕的，是“票据印章”刚刚汇报，他并未发现任何能指向哈尔西算力核心的线索。
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那个AI是通过某个接口在传输数据？
但很明显，诺曼底号的科技非常原始，连最基础的亚空间通信基站都不曾有。
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个原始的猴子，竟然能够忍受没有惯性阻尼器的太空航行？
这简直刷新了盖林的认知。
江锋看不到盖林的眼睛，但他从光幕中感受到了。
盖林现在看到的，只是他希望外界看到的，冰山浮出水面的那微不足道的一角，甚至只是角上凝结的一点冰霜。
他真正的重量，深藏在漆黑的海面之下。
沉默持续了片刻，江锋一直没有开口。
盖林·珀珀斯被江锋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噎了一下。
在他的预想中，自己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恐惧到屁滚尿流，不断辩解的猴子。
他失算了。
盖林罩着头盔的脑袋歪了歪，语气收敛了一点，多了一丝正式。
“有意思。”他说道：“好吧，重新认识一下。”
“盖林·珀珀斯，弥那玛特种实业集团，人力资源部，12级主管。”
他特意强调了“人力资源部”和“12级”这两个词，仿佛它们自带光环。
‘人力资源部？’江锋心中微动。
‘专门负责奴隶贸易的部门……12级？’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盖林微微扬起下巴，解释道：“在我们集团复合体内部，职阶代表着一切。最高15级，是首席执行官，等同于国家首脑。”
“而我，12级……”他微微后靠，优越感都快喷出来了。
“大概……相当于你们地联的一个实权部长，或者一个繁荣星域的总督。”
“现在，江锋先生，你能明白你正在和谁对话了吗？”
“哦。”江锋终于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反应平淡得让盖林觉得好一阵无趣。
盖林微微侧头，透过自己舰桥的舷窗。他看着那些正在疯狂进攻，劫掠的猎食者级护卫舰，啧啧称奇。
“真是……壮观。”
“说真的，我经历过很多次谈判，很多次视察。”
“但像这样……如此直接地目睹一次大规模的劫掠行动，还是第一次。”
“你的组织，很有效率。”
他忽然感到一丝好奇，是真的好奇：“我只是不太理解。”
“你能调动这种规模的武力，为何要亲自出现在战场最前沿？”
“这很……不体面，也相当危险。”
“我们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坐在办公室里，享受生活吗？”
江锋的目光也扫过窗外，暴力掠夺，正在以他的名义发生着。
良久，江锋才看向盖林：“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想要些什么。”
“区别在于，有些人习惯伸手去拿。”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而有些人，则习惯了跪在地上，等着别人施舍。”
盖林·珀珀斯愣了一下，随即竟然抚掌轻笑出声：“啊哈！说得好！”
“伸手拿……哼，精辟！”
他似乎真的很欣赏这句话，之前的不快消散了不少。
盖林把身体前倾，语气坦诚了不少。
“好吧，江锋先生，一个‘伸手拿’的人。”
“我欣赏你。”他赞许道。
“我们虽然有一个不太愉快的开始，但我相信，我们总是能从会面中得到一些东西。”
“经验、成果、合约……你知道的，各取所需。”
“嗯哼。”江锋点点头，身体往后靠。
主动权的天平，已经悄然反转。
躲在江锋耳朵里的哈尔西，终于松了口气，她扒着江锋的耳朵，悄悄探出半个头来。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要伸手拿什么。”盖林哈哈一笑，他摊了摊手：“我原本抵达这个偏僻的空域，是为了谈一笔稳定的人力资源引进生意。”
“可惜……”他耸了耸肩，指了指舷窗外的方向。
“你的盛大欢迎仪式，把我原本的合作伙伴都送去见他们的神灵了。”
“这笔生意算是黄了。”
但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怒，反而笑了起来：“不过，我这人不喜欢空手而归。”
“既然你搅黄了我的生意，而你又恰好展现出了出色的……采集能力。”
“那么，不如由你来弥补我的损失？”
盖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如果你愿意签订一份合约，向我稳定提供人力资源。”
“无论什么种族，无论数量，无论其知识水平如何……”
“我都可以给你一个绝对公道的中介费。”
“价格好商量。”
江锋瞬间明白了，对方是想把他发展成弥那玛集团人力资源供应链的上游一环，一个高级的，稳定的劫掠者供应商。
正是他们这些人的存在，才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无数无家可归，失去一切的流亡者，最终被迫签下卖身契，成为弥那玛特种实业集团的财产。
江锋微微摇头，干脆利落地拒绝：“抱歉，珀珀斯先生。”
“我的舰队有很多业务，但人力资源贸易不在其中。”
盖林·珀珀斯明显愣住了。他没想到江锋会拒绝得如此直接。
这完全不符合一个海盗头子的逻辑。劫掠来的奴隶是硬通货，比许多实物都值钱。除非……这个江锋所图更大，或者，另有隐情。这反而让盖林对江锋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他沉吟了片刻，蓝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头盔一侧，心中渐渐有了决定。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江锋先生。”他忽然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加入我们完美的生态循环，而我又对你非常好奇……”
“那么，不如面对面谈谈？”
“我诚挚地邀请你，来我的‘必然契约号’上一叙。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或许，我们会找到其他的共同点。”
“甚至，我们能发现一些更……有趣的合作方式。”
“你意下如何？”
江锋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跳。
‘还有这种好事？’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叫做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正愁没机会接近你这艘船，你居然主动邀请？’
‘真是个傻……咳咳……大宝贝。’
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冲淡了之前的警惕。
但江锋脸上依旧维持着谨慎的表情，没有立刻回答。
盖林·珀珀斯见江锋久久不语，以为他害怕了，担心这是鸿门宴。
他轻笑一声，决定再加点压力。
“怎么？担心我对你不利？”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放心，我们奥霖人最讲究待客之道。”
“还是说……你更喜欢待在你自己那艘……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似乎在看什么数据：“……160米长的‘重型侦察舰’里？说起来，这艘船的设计风格，倒是让我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他的语气渐渐沉重：“你看，外面的太空实在是太黑了，让人心情压抑。要不然……我放个烟花，给江先生助助兴，也照亮一下这片空域？”
随着他的话音，江锋主屏幕的一角突然弹出一个分屏画面。
画面里，显示出安德森上将号的观测画面。
盖林则指了指自己的脚下，又指了指画面中的安德森上将号，轻轻吹了口气。
江锋顿时明白了，这个狗杂碎，并不畏惧薛帕德那宏伟的旗舰。
他不再犹豫：“好。既然珀珀斯先生盛情邀请，我也不好拒绝。这样，请给我一点时间安排一下舰艇事务，随后便搭乘穿梭机前往贵舰。”
看到江锋服软，盖林·珀珀斯满意地笑了：“很好。明智的选择。”
“我会吩咐下去，为你准备好欢迎仪式。”
“我很期待和你见面。”
说完，通讯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诺曼底号舰桥内。
江锋看着暗下去的屏幕，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笑意。
“哈尔西，干得漂亮。”他微微侧头，看向肩头的白裙少女。
“这一趟，你有什么收获？”
与此同时，“必然契约号”那金碧辉煌的舰桥上。
盖林·珀珀斯看着熄灭的光幕，嘿嘿地低笑了两声。
他随意地抬脚，用靴子尖踢了踢跪伏在他脚边，一个皮肤呈淡绿色的盖伊娅人奴隶。
“去。”他懒洋洋地吩咐道：“拿两支药剂过来。0407，和0409。”
“是，主人。”奴隶声音颤抖地应道，小心翼翼地起身，低着头快速退下。
没过多久，她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回来了，重新跪着呈到盖林面前。
盒子里衬着黑色的减震材料，上面固定着两支注射器。
一支里面的药剂漆黑如墨，粘稠得如同石油。
另一支则是鲜艳欲滴的翠绿色，清澈得像是最新鲜的羽衣甘蓝汁液。
盖林拿起那支黑色的药剂，对着光看了看，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拉瑟坦人的小玩意儿……纳米蜂群。注入体内，能直接控制大脑突触，让人变成最听话的傀儡，就算是机器人，哼，也一样有效。”
他放下这支，又拿起那支绿色的：“而这个……”
“来自一个有趣的文明，他们自称‘花缎忒尔隆之野草’。”
“一颗星球，数百万个物种，奇特地形成了一个超越性的共生智能。他们的主宰，一个由这智能产生的集体意识，则以‘扎德克莱林人’的身份在星际间活动。”
他轻轻晃了晃那翠绿色的药剂，里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菌丝般的物质在流动。
“这是一种特殊的真菌粘液，拥有天然的生物神经网络。”
“一旦进入有机生物体，能瞬间同化其神经系统，令其皈依。”
“效果……非常可靠。”
舰桥里的几个奴隶，噤若寒蝉。
她们都很清楚，这两支药剂价格不菲。
她们也都看过，那么多年以来，所有被盖林·珀珀斯认为有价值，需要“投资”的人。
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无论是什么种族。
无机的石头人，硅基的铁罐子，有机的植物、真菌、节肢动物、哺乳动物……
这么说吧，她们宁可去死，也绝对不要靠近那两支药剂。
而盖林则在心底思索着，他认为江锋会是一笔稳赚不赔的投资。
不仅仅是为了控制一个可能带来稳定奴隶货源的海盗头子。
更是因为刚才“票据印章”低声汇报的内容。
票据印章告诉他，对方的那艘“诺曼底号”，其深层结构扫描结果显示，它根本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它使用的材料科技，能量科技，甚至是某些隐藏的模块设计。
非常明显，那是“人联”的“信使级侦察舰”。而且，还经过了重度的特化改造，甚至安装了一门微型化的“聚能电弧”。
想到这里，盖林的眼中露出几分贪婪。
微型化的“聚能电弧”，这样高端的科技，竟然出现在原始人手中？
要说江锋和人联没关系，他就是倒立吃屎也不相信。
如此先进特别的人联科技，要是能被他获得……
盖林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虚拟头盔里，播放出宏大的音乐。
脑海想象中，无数人对他卑躬屈膝。
他们欢呼着，赞颂着：“哦，伟大的13级主管大人……”
甚至，他还能亲自见到首席执行官一面。
但随后，他脑海里的欢庆，就被另一种恶心的感觉冲淡。
人联！
那些极端的人类至上者！
他们近期的活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诡异，像漏水的管子一样四处渗透。
不断挑战，甚至试图打破弥那玛特种实业集团苦心经营和维护的，以奥霖人为核心的金字塔权力结构。这是盖林·珀珀斯，以及他背后的集团，绝对无法容忍的。
可惜，人联的力量太过强大，法莎提吸收者就是前车之鉴。
经过计算，集团和人联开战……
咳咳，对股价不好。
如果这个江锋真的和人联有牵连，甚至可能就是人联的特工……
那么活捉他，控制他，撬开他的嘴，掌控那个似乎有点特别的AI，从而获得人联的秘密行动计划和技术细节……
其价值，远远超过千百个奴隶贸易合同！
甚至超过“聚能电弧”的微型化科技。
盖林·珀珀斯看着手中两支危险的药剂，脸上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准备好会客室。”
他淡淡地吩咐道，将药剂放回盒子。
“我要……好好招待这位……”
“来历不明的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