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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烛影摇曳,陈锋指尖划过沙盘上的血色驿道。

“劫粮队、修栈道、设贷局——这三步棋,便是岭南的活路。”

王镇、雷霸、孙乾领命隐入黑暗,如同三柄淬毒匕首出鞘。

岭南王府的门庭却骤然冷落,陈锋终日流连后园,对赋税催逼充耳不闻。

当京城密探将“岭南王醉卧花丛”的密报送抵御案时,苍梧山巅的雷霸正劈开最后一块拦路巨岩,栈道尽头赫然是北境雄关的模糊轮廓!

密室石门的沉重摩擦声在王镇三人身后缓缓合拢,如同巨兽闭口,吞噬了所有杀伐决断的气息。岭南王府的正堂庭院,却仿佛被投入了凝固的琥珀。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懒洋洋地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几只雀儿在廊下跳跃,啄食着昨夜宴席散落的糕饼碎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腐朽的宁静。

陈锋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一袭素白宽袍松垮地罩在身上,墨黑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剔透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岭南米酒晃晃荡荡,折射着迷离的光晕。榻边小几上,散乱地摊着几卷新搜罗来的岭南风物志,书页间还夹着一支半萎的、香气甜腻得过分的金边瑞香。

“王爷,这是苍梧郡守呈上的…赋税催征条陈…”新任王府长史李慕白垂手立在阶下,声音压得极低,将一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轻轻放在榻边小几的空隙处,小心避开了那支瑞香。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陈锋,只见王爷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指尖划过书页,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风。

“搁着吧…岭南湿热,扰得人提不起精神。”陈锋的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甚至夹杂着一丝不耐烦的鼻音,“这等琐事,你与孙乾看着办便是…莫要扰了本王清梦。”他说完,竟真的侧了侧身,将脸转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只留给李慕白一个慵懒疏离的侧影。

李慕白喉头滚动,躬身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转过回廊,他脸上那份恭敬的卑微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赋税翻倍,限期三月,这是悬在岭南头顶的铡刀!可王爷他…自从那日校场劈开石锁、下令暗中行事之后,便仿佛换了个人。终日不是醉酒便是赏花,对堆积如山的催税文书视而不见,更将民政琐事尽数推给孙乾和他这个新晋长史。王府的门庭,肉眼可见地冷落下来,往日里络绎不绝请示军务、民生的属官们,如今都识趣地绕着正堂走。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混杂着王府内飘出的酒气和花香,迅速渗入岭南的每一道砖缝。市井间,茶楼酒肆的角落,压低嗓门的议论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咱们那位劈山王爷…吓破胆了!”

“唉,到底是年轻,劈个石头顶什么用?朝廷一道圣旨下来,还不是得认怂?”

“认怂?我看是装死!没见王府大门紧闭,王爷自个儿醉生梦死呢!苦的是咱们,粮价一天一个样,这税可怎么交?”

“还能怎么交?卖儿卖女呗!指望不上喽…”

失望如同阴湿的苔藓,在刚刚因野人坡事件而燃起一丝希望的岭南百姓心头蔓延。王府的颓唐,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岭南的天,似乎又沉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泥沼。

当王府的颓靡表象如同瘴雾般笼罩人心时,真正的力量却在世人视线无法触及的阴影里,沿着陈锋布下的棋路,无声而狂暴地奔涌。

苍梧郡与临江郡交界的野马川,地形险恶,自古便是强人出没之地。月黑风高,一支打着“永昌”旗号、由数十辆沉重骡车组成的粮队,在狭窄的谷道中艰难前行。押运的护院头领是个独眼龙,脸上刀疤狰狞,正骂骂咧咧地催促着。这是郡内豪族张百万的运粮队,趁着人心惶惶,将囤积多年的陈粮运往北边高价抛售。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过了这野马川…”独眼龙的呼喝戛然而止。

噗!噗!噗!

三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毫无征兆地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上凌空扑下!没有呼喝,没有战吼,只有短促尖锐的破空声和沉闷的利刃入肉声!黑影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一个护院捂着咽喉无声倒下。刀光在黑暗中只来得及绽放出一瞬即逝的冷冽,便已收割掉一条性命。

不到二十息。谷道中只剩下骡马不安的喷鼻声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三道黑影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沉默地检查尸体,确认无活口。为首之人正是王镇,他走到一辆粮车前,刀尖挑开麻袋,捻起几粒稻米嗅了嗅,对着月光方向极其轻微地一颔首。另外两人立刻行动,驱赶粮车,迅速消失在谷道另一侧更幽深的密林中。原地只留下满地温热尸体和几匹无主的骡马。数日后,这批粮秣便出现在岭南最南端、受灾最重的几个州县“岭南民生互助社”的仓库里,以“市价七成”悄然流入濒临绝境的流民手中。无人知晓其真正来历,只道是王爷慈悲,感天动地降下的救命粮。

苍梧山主脉北麓,鹰嘴崖。这里背靠万丈绝壁,面朝深不见底的断魂涧,罡风如刀,终年云雾缭绕,飞鸟难渡。此刻,悬崖边缘的云雾却被一种沉闷、单调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声音撕裂。

咚!咚!咚!

重逾百斤的巨型开山凿在雷霸虬结如铁的臂膀挥舞下,狠狠砸在灰黑色的坚硬岩壁上,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大蓬刺目的火星!他上身精赤,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和石粉混成泥浆,顺着肌肉的沟壑流淌。几十名同样精壮的汉子,腰间拴着粗如儿臂的藤索,悬吊在陡峭的崖壁上,用铁钎、铁锤、凿子,一点点啃噬着亘古不变的坚硬山岩。没有号子,只有沉默的喘息和工具与岩石碰撞的轰鸣,在深谷间回荡。

“统领!东面三丈,那块凸出的‘鹰喙岩’太硬!兄弟们凿了半日,只进去半尺深!”一个脸上带着新刮伤口的汉子攀着藤索滑到雷霸身边,嘶哑地喊道,声音淹没在凿击声中。

雷霸抹了把脸上的石粉汗水,仅露出的双眼凶光一闪。他几步荡到那块形如鹰嘴、色泽明显比周围更深沉、闪烁着金属般冷光的巨岩前。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冰冷粗糙的岩面上重重摩挲了几下,指关节发出噼啪爆响。

“滚开!”雷霸低吼一声,如同闷雷。他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瞬间坟起如铁铸,双臂血管贲张!他并未使用任何工具,只是将双掌狠狠按在那“鹰喙岩”底部,脚掌死死蹬住崖壁上几处微小的凸起,腰胯猛地一沉一旋!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恐怖的筋肉力量瞬间爆发!那重逾千斤、与山体几乎浑然一体的鹰喙巨岩,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表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在周围汉子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巨岩被一股沛然莫御的蛮力硬生生从山体上撕裂、拔起!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轰隆!

巨岩翻滚着坠入深不见底的涧底,许久才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雷霸缓缓收回双臂,胸口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他看也不看身后那些呆若木鸡的汉子,指着岩壁上新露出的平整断面,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以此断面为基,向里凿!栈道宽度,按王爷给的图,一寸不许差!日落前,这段必须通!” 悬崖峭壁上,一条紧贴山体、宽仅容两人并肩、如同巨蟒蛰伏般的狭窄栈道雏形,在沉默而狂野的开拓中,向着北方,向着那云雾之后不可见的北境雄关,一寸寸顽强延伸。这条栈道,在王府的图册上,只标注为“鹰嘴崖了望哨补给小径”。

岭南王府西侧偏院,一间门窗紧闭、日夜有玄甲亲卫把守的普通厢房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墨汁、新纸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十余名精挑细选、背景干净的文吏伏案疾书,算盘珠子的密集脆响如同暴雨敲打芭蕉,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孙乾端坐主位,清癯的脸上不见丝毫王府正堂里的焦虑,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面前摊开着厚厚几摞账册——有王府历年田庄产出、有各州县仓廪底档、有从王镇那里秘密接收的“无主粮秣金银”清单、更有通过隐秘渠道收集来的岭南各大豪绅巨贾明暗产业的底细。这些庞杂混乱、真伪难辨的信息洪流,在他眼中被迅速拆解、归类、演算、重组。

“苍梧郡李万山,明面田产三千顷,年收粮秣约五万石。其暗中控制盐道,去年走私海盐获利折粮约八万石…其女嫁与吏部侍郎为妾。”孙乾指尖划过一行墨字,声音平淡无波,“此次‘贷粮’,贷予其名下佃户及关联流民份额,可增至…市价六成五。另,其苍梧西郊‘万山货栈’库底,存有大量桐油、生漆,市价正高,王将军若有兴趣‘拜访’…当有意外之喜。”

旁边一名书记官飞快记录,额角渗汗。这哪里是放贷账目?这是抽筋剥皮的催命符!王爷这“贷粮局”,放的是救命粮,收的却是勒紧豪强脖颈的无形绞索!那些囤积居奇、为富不仁者,他们库房里的每一粒粮、地窖里的每一锭金银,都在这冰冷算盘珠的脆响中被标好了价码,成为了滋养岭南、麻痹京城的双重筹码。

“平乐县周氏,表面依附刺史,实则九皇子门人…此次赋税催征,其表现‘积极’,多次上书请王爷严加征缴。”孙乾眼中寒光一闪,“其贷粮份额…按市价七成五放,还贷期限…缩短三成。另,其通敌蛮族、私贩铁器的证据,三日后,可‘不慎’落入刺史府衙役手中。”

一进一出,一放一收。粮秣在“互助社”的名义下流转,人心在“王爷慈悲”的遮掩下归附,而致命的刀锋,却藏在每一笔看似“仁义”的贷粮契约背后,精准地抵在了那些依附于京城、盘剥于岭南的毒瘤命脉之上。岭南的棋局,在孙乾的算盘声中,步步杀机。

岭南王府的颓靡表象,如同一块精心炮制的诱饵,精准地抛向了北方。

一个月后,大周皇宫,御书房。

檀香袅袅,气氛却凝滞如冰。老皇帝周胤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椅上,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枯槁阴沉。他指尖捏着一份薄薄的密报,来自潜伏岭南多年的“暗鳞”死士。密报上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岭南王陈锋,自接旨后,意志消沉,终日闭门不出。或醉卧花丛,或拥美姬宴饮后园,琴瑟靡靡。于军务民生,尽付于长史李慕白及幕僚孙乾,自身不闻不问。岭南军政,形同散沙。唯赋税催征一事,王府官吏奔走,然豪强推诿,流民怨怼,恐三月之期至,十不足一…陈锋,已不足为虑。”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御案下首传来。太子周霆一身杏黄蟒袍,俊朗的脸上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讥讽,“父皇,儿臣早说过,我那八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废物。劈块石头唬人罢了!真见了圣旨天威,还不是原形毕露?烂泥,终究扶不上墙。”他瞥了一眼旁边垂首侍立的九皇子周霈,“九弟,你说是也不是?”

周霈头垂得更低,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和疑虑,恭敬道:“太子哥哥所言甚是。八哥…确是令人失望。”失望?不,他心中惊疑不定。陈锋那校场一刀的威势绝非作假!此人突然如此颓唐,必有蹊跷!但他不敢言。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将密报随手丢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疲惫地闭上眼,指尖揉着眉心,声音沙哑:“既如此…着户部、吏部,三月期满之日,严查岭南赋税。若有短缺…以谋逆论处。”话语平淡,却带着森然杀机。岭南,在他心中,已是一块等待收割的死地。书房内,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太子压抑不住的得意轻哼。

几乎就在京城御书房定下岭南死局的同一时刻。

苍梧山,鹰嘴崖。

“统领!通了!前面是鹰涧口!”一个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嘶吼,撕裂了悬崖上终年不散的罡风与凿击的轰鸣!

雷霸猛地扔掉手中几乎磨秃了尖的开山凿,几步冲到栈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翻腾的断魂涧,而栈道的尽头,赫然连接着对面鹰涧口那一片相对平缓、却依旧险峻的山脊!更远处,穿过稀薄的云霭,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一道如同巨龙般匍匐在苍茫大地上的、模糊却无比清晰的灰黑色轮廓,撞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是…镇北关!扼守北境通往中原腹地的咽喉,大周王朝最雄壮的北方门户!距离鹰嘴崖直线距离,不过百余里!脚下这条紧贴山脊、如同鬼斧神工开凿出的狭窄栈道,其尽头指向的,根本不是什么“了望哨”,而是足以让千军万马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北境雄关背后的…致命通道!

所有参与开凿的汉子,无论新兵老卒,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望着那云雾后的雄关轮廓,再低头看看脚下这条浸满汗血、通向地狱又指向天堂的栈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狂热,瞬间席卷了他们!他们豁然明白了王爷的深意!明白了这三个月如同炼狱般开凿的意义!

“闭嘴!”雷霸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压下了所有的惊呼。他虬髯上沾满石粉,独眼死死盯着北方的雄关,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杀气混合的火焰在他眼中疯狂燃烧。他猛地回头,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震撼而激动的脸,声音低沉如闷雷,却带着劈开山岳的力量:“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此路,乃岭南命脉!谁敢泄露半个字…”他未说完,但眼中那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凶光,已说明一切。

“诺!”几十个汉子齐声低吼,声音压抑却如岩浆奔涌。他们默默转身,更加疯狂地挥舞起工具,将栈道尽头新开出的路段用碎石和藤蔓小心伪装起来。栈道隐入山脊,杀机深藏云雾。岭南这把淬火的刀,刀尖已然无声无息地,抵在了帝国最脆弱的后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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